“我一直都知道你是青竹院最聪明的一个,以你的聪明,不该如此拎不清。得知你是细作后我就命人开始探查,果然发现你是受人威胁。你放心,我已命人找到你家人的尸首,为他们厚葬了。”
燕若的家人在三年前被人杀害。他无钱无势,为了活下去只有听命于人,成为一个见不得光的细作。
他不敢让人知道,独自偷偷去了乱葬岗,最后在人堆里挖出了家人的尸首,用破旧的草席裹了草草安葬。
这一刻,燕若彻底被击溃,平日那清冷知礼的模样早已消失不见:“是燕若对不住殿下……”
“本宫说了,旧事已矣,不必再放在心上。”
她声音依旧和善,纤长柔软的手指怜惜地抚过他略显凌乱的鬓发:“把你知道的全都告诉我吧。查明真相,肃清凶奸,才是现在最重要的。”
指腹带着缱绻的温热,令燕若心甘情愿地沉溺其中,对主子的问话却依旧帮不上忙,只有面露惭愧,哽咽道:“我与那人来往不多,几年来只有向外传递公主府的动向,其余的事一概不知,让殿下失望了……”
朱绣未见不耐:“无妨,你再认真想一想。”
燕若认真点头。他不知怎样才能回报殿下的恩情,但想尽自己所能……
他忽然想起从前接头人的话,眼前顿时一亮,仓皇握住朱绣的手:“殿下,你想不想做皇帝?那人对我说过,只要殿下与他们合作,就愿意拥护殿下为帝!……殿下,你的能力不比陛下差,与其屈居人下,不如反了!”
他跪在地上抬头仰望,目光殷切,朱绣坐在原处,听后好像有那么一瞬唇角放平,但很快又恢复如常,变得温和可亲了。
这转瞬即逝的变化,让燕若怀疑是他的错觉。
朱绣一笑:“忙碌了半日,本宫有些饿了。先用膳,其他的事吃完再说也不迟。”
她话音落下,屋外无端起了大风,残枝无情击打着窗牖,如泛寒光的刀刃那样冰冷又锋利。
“是。”自己的话没有得到回应,燕若战战兢兢起身,重新坐回她身边。
“会喝酒吗?”朱绣问了一句,眼中有怀念:“这酒是本宫五年前亲自酿的,一直埋在归澜院树下。若是会喝,就与本宫喝一杯。”
琉璃制的酒盏里盛着的酒液晶莹澄澈,隔着很远都能闻到一阵醇香。
酒盏就在手边,是由朱绣亲自斟满的。
“遵命。”燕若拿起酒盏,敬过之后,与她一同一饮而尽。
朱绣看着他喝下,把自己的空酒盏放在一边,像是不打算再动,目光移向面前的饭菜。
“燕若,这些年,你可曾后悔过?”她垂眼执筷,一边问道。
食不言寝不语,殿下从来都是极守规矩的,想是今日有兴致。
他低着眼,说出心里话:“燕若有悔。”
“那就好。”她笑了一下。
只要有悔过之心。
到了下面,也能做个好人。
“殿下,我——”
燕若想说什么,突然感到腹中一阵绞痛,而且愈痛愈烈,如一轮旋镖在胃肠中肆意翻搅,令他忘记了周遭一切。
“呃——”他闷哼一声,脱力滚在地上,酒盏“啪”地一声碎成几半。
房中闹出的动静不小,外面有守卫,却无一人动。
长公主端坐如山,眼都没有抬一下,依旧执着筷文雅地用饭。
酒……
燕若意识到什么,费劲全身力气抬起头,一手颤抖着伸出攥住她袍角。
不是已经说好原谅他,怎么,怎么会……
他脸色惨白,冷汗顺着眼睫滴下:“殿下,为什么—— ”
朱绣任他抓着,径自夹了一筷青笋,没有回答。
毒药已然下肚,燕若伏在地上竭力挣扎扭动,如一尾搁浅缺水的鱼。
他不甘地张口,想问眼前人要个说法,未及出声,几道猩红已经争先恐后从口鼻眼睛中流下。
腥咸的液体堵住嗓子和鼻腔,只能发出“啊啊”的悲啼哀鸣。
鲜血淌了满地,燕若最后抽搐几下,彻底不动了。
朱绣眼中无波无澜,如素日一样照常用膳,仿佛脚边躺着的一具尸体不存在,血腥气飘进鼻间也毫不在意。
直到咽下最后一勺甜羹,她慢条斯理拭净双手,视线方移向脚下。
那双总是温和的眸子里满是冷漠,全无世人常见的平易柔善。
她精心准备了这些,本想动之以情,使燕若交代出他知道的所有事。然而一番旁敲侧击后大概能确定,在这个微不足道的细作身上,没有她想知道的东西。
她本想多留他几天观察,无奈他不长眼,开口便触她逆鳞。
总是有人想要煽动她谋反,就这么想看她们朱氏手足的笑话吗?
房中静寂,她语调并不激烈,却透着毋庸置疑:“谁也不能觊觎大魏江山。”
也没有人,可以挑拨她与阿缨之间的姐妹情谊。
她端然起身,逶迤的裙摆默然无声,越过那具基本凉透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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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的皇宫里,朱缨合上奏疏,不禁叹息一声,揉了揉眉心。
江陵王谢韫已入江北地界,前不久奉旨去过淮南,上书汇报了个中情况,所写条理清晰又详略有度,令人一目了然。
现下魏都乱成了一锅粥,呈报上来的奏疏也大多有关最近的事,她分身乏术,也对此疲倦不已。
官币推行一切顺利,是现在难得的好消息。
身处艰难,潜埋的思念就愈发清晰。
朱缨静静又批复了两三本奏疏,当拿到再下一本时忽然停住,转而翻乱了手头的东西,从堆中找到自江北而来的那本。
她重新打开,目光一动不动凝视着其上字迹。
依旧是她熟悉的,走势如风,苍劲而有力,和自己的字有几分相似。
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
朱缨能理解,君臣之间的奏疏嘛,遣词论调正式一点是应该的。
可过了这么久,他都已经回到了江北,却始终不肯向她传一封家书。
朱缨知道是自己有错在前,在气头上逼走了他。可他像以前一样哄哄她,她不就能顺手推舟召他回来了吗?
她有苦说不出,暗恼之余更有自责,觉得自己强势霸道,太不讲道理。
这么多年,她早已习惯了不论对错,事事由他先服软,却忽略了他也会感到疲累,也会有耐心耗尽的时候。
手头还有很多事亟待处理,朱缨睹物思人半晌,只有再度合上。
李家倾覆,对她来说是件好事,只是要费些心力和时间,调动手下官员把空缺出来的位置渐渐补上。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许家也会背逆皇室,她一直信任倚重的许瞻,竟然是幕后最大的黑手。
魏都第一世家,暗中勾结北地手握军权的异姓王侯,这一事会在朝野引发多大的震动,可想而知。
前日乾仪卫搜查许府,家主许瞻如人间蒸发般没了踪迹,只在主院里找到了大量与北地、和与“陈霖”联络往来的信物和书信证据。
周岚月带人一寸一寸地检查,直到将整座主院拆毁夷为平地,才在无尘居的隔间发现了一处隐秘的密室。里面有一张软榻,一方矮桌,完全足够一个人在里面生活十天半月。
在密室最深处,一条地道长而宽阔,直直越过许府,通往魏都城门之外。
至此,许氏谋逆事人证物证齐全,再无争辩余地。
第117章 亲征
从前因为种种蛛丝马迹, 他们对北地陈氏多次产生过怀疑,每每都无功而返。而现在真相大白,一切疑虑都非空穴来风。
一珠无意落,万珠皆零散。
如果这一桩一件的事能够错开时间发生,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朱缨觉得自己也许可以应付得来。可偏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将她打了个措手不及。
登基不过几年, 朱缨必须承认自己始终经验不足,心性不够坚韧。
现在,她已经不知该怎么做了。
“陛下, 郡主醒了!”
听到宫人的禀报, 朱缨倦意全无, 起身脚步急切地赶往内室。
秦未柳正在为陈皎皎把脉, 片刻后收回手, 叹息道:“郡主本就身弱多病, 这次能醒过来已是不容易,日后再不好好将养, 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成。我先去给你看药, 记住, 绝不能劳心动气。”
“劳……劳烦秦御医。”
陈皎皎气若游丝, 脸色唇色苍白得几乎透明,可见虚弱到了极点。
事到现在, 她已经万念俱灰。不管是如行尸走肉般苟活着,还是直接去见阎王,对她来说都不再重要。
朱缨走近床榻, 看见她消沉的模样,心中同是悲怅。若说现在最无辜也最痛苦的人, 恐怕就是皎皎了。
只叹世间良善之人总是凄愁,恶人反而逍遥。
也许皎皎心如死灰,没了生的渴望,可她劫后余生,朱缨自然是喜不自胜的。
抛却一切家世身份权势关系,她依然在意她。
“皎皎,这些时日,你就安心在宫中养伤,什么都不用管,什么也不用想。”
朱缨在床侧坐下,柔声关切:“你放心,关于你兄长的事,我一定会替你查清楚,替你找回真的陈世子。”
“没有……没有用了,姐姐。”
陈皎皎哀然摇头,声音极轻却依然能听出颤抖,那是极度脆弱之下,害怕牵扯伤口而强忍着的伤悲。
朱缨想要安慰,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无言以对。
是啊,没有用了。
从温泉山庄和许家搜集出来的那些信件已经提供了很多信息,基本可以确定的是许敬川顶替陈霖身份并非一日两日,而且这一切,东北王夫妇也是知情的。
至于真正的陈霖,很大可能早就已经死了。
从头到尾一无所知的人,只有皎皎,所谓尊贵荣宠的怡景郡主,东北王一家日日思着念着的嫡出女儿。
只是……凭什么?凭什么纯善懂事,从来没做过一件恶事的人,到头来要承受这样的痛苦?
“我杀了许敬川为你出气,怎么样?”朱缨突然道。
陈皎皎一怔,而后轻轻笑了,只是那笑容并不真心,里面藏着的是无尽的悲怆和哀愁。
“不。”
浑身上下只要轻微一动就会牵扯伤口,她忍着痛意,艰难摇了摇头:“陛下……要留着他,只有留着他,才能牵制许瞻,抵抗他们的反叛……”
朱缨别开视线,眼眶中一阵热意。
许瞻潜逃,只留下一众无辜家眷,多半早将他们视作弃子。唯有许敬川是他的亲生儿子,且参与了他们的一切谋划,也许还有价值,作为一个有用的筹码。
朱缨猜测许瞻会向北地叛逃,投奔东北王府,但这也是她最不愿看到的。因为一旦到了那时,就意味着东北王一脉势力公然谋反,魏都只有起兵北上迎战,再度掀起战火狼烟。
一面是她,一面是家族,皎皎已经在两者之间做出了抉择。
她在替她着想,替她谋划。
这时,陈皎皎又开口了。
她动了动僵直的手指,用尽力气拉住朱缨的手,眼中满是凄切:“姐姐,就说我已经死了……许敬川身份败露,所以亲手杀了陈皎皎。”
“……为什么?”朱缨微红的眼眶中有错愕。
她问出口,皎皎没有回答。但是很快,她就从她的目光里反应过来,得到了答案——离间。
离间许陈联盟。
许敬川用一枚镖深深刺入她后心,若非电光火石间她脚下踉跄,那镖就不会偏离一毫,而是会直接嵌入她心脏。
他存了杀心,也没打算手下留情。既然如此,那就将计就计。
当两股势力的掌权人汇聚到一起,其中一人的儿子杀了另一人的女儿,他们还能毫无芥蒂地在一起合作吗?
当这一消息传到陈则义夫妇耳朵里时,他们是会因许家父子心狠手辣至此而心生顾虑,还是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继续与虎谋皮?
陈皎皎在赌,在赌多年未能见面,父母对她还余几分深切亲情。
满门狠毒虚伪之族,偏偏生出一块纯粹透明的玉。
“皎皎,你……”
朱缨忍住鼻酸:“他们是你的族人,你从前,不是一直很想回去与他们团聚的吗?”
怎么就要为了她,把刀刃指向自己的家族呢?
陈皎皎小声:“现在不想了。”
故乡……那早就不是她怀念的故乡了。
她不懂政治,不懂什么势力争斗,可她读过圣贤书,知道何为忠君爱国,何为清白守正。
她在大魏的荫蔽下安然长大,从大魏的怀抱里获锦衣玉食,得千般荣显。有意图祸乱朝纲的乱臣贼子,她做不到包庇姑息,即便那是她的族人。
窗外大雪纷纷扬扬,那阵刻骨的冷意仿佛穿过墙砖,逐渐钻进她四肢百骸。
陈皎皎终于忍不住,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沿着眼角滑进发丝,最后渗入枕中。
如此荒诞的一生,就如连绵不断的潮湿阴雨天,晦暗无望。
往后余生里,再也不会有云开明朗的静夜与晴空。
她哽咽,脆弱如薄玉一击即碎,含着深深的歉意和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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