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我过的还不错。”她又把头收回去,张开自己的双手,像是像他证明,“你瞧,我现在过的,是不是还不错。”
未等他回话,佟闻漓就摆摆手,转过身去,“走了。”
坐在车里的人许久未说话,只是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子里,直到看到她胡乱地从自己包里掏出一把钥匙,而后她进去的那个门的阁楼上亮起那盏昏黄的灯光,他才让司机开车走了。
*
佟闻漓躺在床上眨巴眨巴酸涩的眼,这会酒劲上来了,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脑袋有些疼。
来福警觉地闻出了她身上不属于她的味道。
它的耳朵先机敏地竖起来,而后用自己湿漉漉的鼻子凑上她的手臂,眼珠子转了两圈,确认后开始摇尾巴,开始围绕着她打圈,甚至开始有些安耐不住地喉咙里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来福已经是一只成年狗了,没什么东西能让它这样兴奋的。
除了他。
他怎么会出现呢?
不对,佟闻漓翻了个身子,他出现在河内不稀奇,越南就这么大,他生意哪里都有,出差都是常有的事,只是从前他们没有遇上过。
也是,她困于一方天地,他肆意自由,他们不应该有交集的,这次能碰上真的也是凑巧了。
也只有真正见到他的时候,她才会想起那些恍如隔世地在西贡的时光,想起那段她漂泊生命中产生的想要依赖的那些不成熟的情绪。
她想起他空荡荡的无名指……
而后她又转了个身,风淡云轻地告诉自己:“再遇到就再遇到呗,成年人处理问题不能逃避……”
怎么说从前他也帮了自己许多,不管发生什么,他总归值得她恭恭敬敬地叫一声“先生”的。
她揉了揉眼睛,强行撑起来洗漱,明儿早上还有课,她住得离学校远,得早起。
*
九几年的时候,河内街头多的还是人力黄包车,充斥着一些摩的,更多的还是自行车。公共汽车虽然有,但难等,一个小时里或者还等不上一辆。
佟闻漓没买自行车,也舍不得打摩的,一般都是步行去学校。
这日清晨,一早起来就在下雨。
她冲下楼的时候没看到在远处的那辆黑色轿车。
佟闻漓撑了把伞,帆布包里放了今日的课业课本。她仔细地越过低洼的水坑,板鞋尽可能想踩在干净的石头上,但雨水混着地上的泥水脏污,时不时染上的鞋头让她很懊悔今天穿了一双白鞋子出来。
耳边传来低低的一声鸣笛,佟闻漓以为是身后的车流拥堵,没当回事,等到那车鸣声再次响起的时候,她才觉得,那声音像是在打招呼,于是她转过身去,就在人人匆忙行进的路上,看到了一辆车。
她从前小,不觉得在自己脚下踩着的一方土地里,在所有人都要狼狈面对生活的时候,稳坐在昂贵的小汽车里是一件奢侈并且让人眼红的事;但当她现在站在车外的时候,为自己的那点体面懊恼不知怎么办的时候,她知道了。
那是昨晚的那辆车。
“上车。”他不由分说。
佟闻漓没道理跟他有什么不悦的僵持的。
她打开车门收伞的瞬间,雨水从半边打进来,她下意识地把帆布包护在怀里,却没管自己的小半边肩膀都被落湿了,连带着她的发丝尾上都沾着水珠。
“先生,您怎么在这。”她得体地打着招呼,丝毫没介意身上落水,或者说她没有发现。
“要去参加一个讲座,没想到顺道还能捡一只落汤鸡。”他伸手从后座拿过一条毯子,递给她,\"擦擦。\"
佟闻漓看这毯子丝织精美,应该是不能碰水的娇贵料子,她有些心疼,放下毯子,从座椅两旁的中间摆置位上抽了几张纸巾,“我用这个就好。”
先生也随她。
“我以为您昨儿就走了。”佟闻漓擦着头发找着话题。
“以为?我以为你潇洒背对我说一句拜拜之前至少能问一句我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候又要走了。”
佟闻漓:……
行吧,她的确没有真心地关心过他的来去,也不计算他们是否能有下一次会面。
她觉得他有点小气,也有点记仇。
“学的是什么?”他换了个话题。
佟闻漓眼见他盯着自己抱着的帆布包里露出来的课本一角看,于是把那书从包里拿出来,递给他。
“法国古典文学”
他随手一翻,落脚的那一页介绍的是法国浪漫主义作家大仲马。
“你最喜欢大仲马的那部作品?”
课前抽问吗?佟闻漓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她想了想,“《基督山伯爵》”
“为什么?”
“唔……”佟闻漓见他这么问于是也就展开讲讲:“这是一个讲复仇的故事。我刚看完还没多久,我读这本书的时候,惊讶于里面多面的人性,同时又感叹于波澜壮阔的节奏。那种手刃仇人的感觉,痛快人心。我觉得还错。”佟闻漓这样表达着自己的观点,说完之后还得体地回问他:“先生,你觉得呢?”
他翻阅着她的书,听完这话,微微抬头,平静地看着她:“我也觉得还不错,我喜欢它里面表达的等待和救赎。”
“等待和救赎?”这是出乎她意料之外的答案,她不觉得是他这样在商场权海里游刃有余的人会说的答案。
“是的,等待主人公的新生,等待人生路上会遇到的救赎。”
他说完后,把书合上,放进她的帆布包里。
那真是让人奇怪的答案,佟闻漓支着脑袋看着他,啧啧嘴:
“先生,我从前怎么不知道,您在文学领域还这么有研究。”
“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
“您为什么老是呛我。”她微微不悦。
“有吗?”
“有,我感觉到了。”
他伸手敲了敲她的头:
“就记得我呛你,那我今天给你搭顺风车的情谊,你记不记?”
第31章 再遇(二更)
他问她记不记得他给她搭顺风车的情谊。
记得的, 他对她的好,她一直都记得。
如果没有他,佟闻漓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儿, 她会像一只冬日来临前惊恐不安的麻雀一样,死在某日寒冷的清晨的。
但她如今羽翼渐长,啮齿锋利, 跃跃欲试地能和他分辨几句,那都得益于他的那一段庇护。
“好像被您说起来, 我是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一样。”佟闻漓这样回答道:“这样, 我把您的那些慈悲和情谊入我店里的股, 您不承担风险,却共享我一半的收益。”
他听到这儿,像是有些意料之外,“一半?我的情谊值这么多呢。”
“你别高兴的太早, 指不定回不了本。”
“回不了本我也不亏, 我不承担风险。”
他置身事外的样子让佟闻漓牙一横:“我会回本的!”
“好,那我坐等收益。”
“您都不客气一下吗, 比如说拒绝一下,说看不上我这点小钱?”
他浅浅掀开眼皮:“佟闻漓,你是个小商人,我是个大商人。”
这话说得理直气壮,给他的锱铢必较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奸商。”佟闻漓这样判断他, 转口又否定道, “我才不是商人, 我是老实本分的穷学生, 您才是家财万贯的大奸商,。”
“那一长串以我的优点入股的这种荒诞的想法可是你提出来的, 现在又说了不算数了?”
“没不算数,算数的很,您就等着吧。”佟闻漓转过头去,“等着我开业,声名大噪!”
“嗯,在你名声大噪之前你要想想今天的文化课迟到了要怎么跟老师解释。”他眼神落在自己的腕表上,轻飘飘地这样说到。
佟闻漓这才顺着他的眼神一看时间,她竟然快迟到了。
怎么会这样,明明她是坐车来的,怎么比走路还要慢。
“天呐先生,您这辆车是后退开的是吗。”
“堵车。”他回她。
佟闻漓扒拉身子趴到前面司机的视野,车窗外头自行车摩托车争先恐后地挤在一起,在这种狭窄的道路里,反而大型的汽车失去了灵活性,只能让那些非机动车先行。
“我要来不及了,先生,麻烦司机师傅停一下,我下车。”佟闻漓着急,拿起帆布包要下去。
“你现在下去,也是来不及了。”他拽住她的手,“反正也是迟到了,不如坐在车里,陪我唠会嗑。”
佟闻漓:……
可以这样反正的吗?
而且他什么时候学会了“唠嗑”这样的中文表达。
“我没有心情唠嗑。”佟闻漓丧着个脸,“先生,古典文学的老师很凶的,早上要点名,被她抓到一次后,我期末考试也会受影响的,我可是指望着那点奖学金过生活的。”
佟闻漓也不在乎他有没有在听,能不能感同身受她的难处,自顾自地在那儿倒豆子。
“我就不该跟您说什么入股不入股的,要是我的脑海之中一心只有不迟到的目标,那我就能在合适的时机做出合适的选择……”
“我也不该跟您讨论基督山伯爵的,伯爵计划周密,杀伐决断,我却因为一个迟到,要断送我这个学期的这门课的绩点,我还有什么脸谈论伯爵不伯爵的事情……”
“不对,从源头上来说,我不应该上您的车……”
她在那儿絮絮叨叨,说快了的时候,中文有几个咬字觉得别扭,索性就换了粤语,本该是自我反省的心理旁白却在车厢里飘成无数的叽呱叽的音符。
司机悄悄地打开一条缝。
堵车已经堵得人很焦虑了。
“你再这么说下去,就该推到本质上,就不该认识我了。”先生笑着摇摇头,有些无奈,“不愧是学语言专业的,要是我这车不烧汽油,烧你的嘴皮子,或许还能更快一点。”
佟闻漓瞪一眼他,什么十万火急的时候了还有心情开玩笑。
“多大点事,我给你请个假就行了,不记你的迟到。”
说完之后,他还真从西装内口袋里掏出电话,翻出一个联系方式,跟变魔术一样拨出后就立马被接到了。
佟闻漓傻傻地看着他。
“嗯,秦书记,您好。”
“是这样的,我家小朋友今天想请个假。”
他全程用的是越南语。
佟闻漓怔怔地盯着他,秦书记?是他们学院的那个秦书记吗?
他说话间看她一眼,“谢谢您关心,没不舒服,小朋友嘛,就是懒,赖床。”
佟闻漓想打人。
“法语专业大三的,佟闻漓,您费心。”
说完之后,挂了电话,看着佟闻漓,“这样行不行?”
佟闻漓斟酌了一下:“行是行,但您这也太损人了。您好歹说我生病了。说我赖床,多毁我形象。”
“年纪轻轻的,能有什么毛病,年轻人赖床不是什么坏事,你们学校老师会理解的。”
“您什么时候和我们学校的书记认识的。”
“一次讲座上见过一面。”
只是见过一面就这么好说话嘛。
佟闻漓盯着他:“您手眼通天,都潜伏到学校了。”
“瞧你说的,谁做生意不认识几个人呢。”
“您亲自跟秦书记到招呼,她要是误会我跟您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她说到这里后解释了一下,“就是被误会可能我是您什么远方亲戚的女儿或者朋友的女儿之类的,私下里要是多照顾我一点,那多不好。”佟闻漓担忧上了会获得的“特权”。
“要的就是让她私下里多照顾你一点。”他说完之后微微皱眉看着她,心想在她心里原来辈分真差这么多。
“这不合适吧。”佟闻漓喃喃。
“那怎么办?那我再跟人打一电话,说让人别照顾你,要用最严格的要求要求你?”
“先生!”她急了。
他笑笑,不逗她了。
车子终于是开到了学校里。
司机跟保安说了些什么,佟闻漓没听见,她只看到外来车辆不得入内的牌子被保安拿走了,而后恭恭敬敬地请他们开进去。
佟闻漓指着路,司机送到了他们那栋教学楼下面,上课时段,学校里人少,她下车倒也不是什么引人注目的事。
她关上车门,“您再见。”
他没理她的再见,“过来。”
佟闻漓不解的过来。
他把自己的电话掏出来,给她,“存下你的号码。”
“我知道您的号码。”佟闻漓没接,“我倒背如流,有事我会跟您打电话的。”
他轻嗤,揭穿她,“这些年,你打过吗?”
“那是因为我没有遇到什么事呀,我这几年顺遂平安,先生,您应该为不接到我的电话高兴。”
她站在那儿,平静地坚持到。
他有点看出来了,即便她跟他交谈依旧,但她在拒绝和他的人生再发生什么不必要的纠缠。
他本身就是一个对人情冷暖,过客来往看得很淡的人,心知肚明地也不再坚持。
于是他点点头,“去上课吧。”
站在那儿的佟闻漓却挪不动脚步了。
她拒绝的不假思索,但再怎么说他刚刚也帮了她。
她下意识地抓着帆布包勒着的肩带,犹豫一会,说到:“您什么时候回西贡。”
“明天。”他答到。
“我请您吃饭吧……”
他抬眼看她,没什么特殊的情绪。
“您好不容易来一趟河内,又帮了我,我该请您吃饭的。”
她说完,有些忐忑地看着他。
“店铺的事还没着落呢,你这顿饭,请我吃的是不是早了点。”
“不早,反正您迟早会帮我搞定的。”
“你倒是把我想的无所不能。中午可能不行,晚上可以吗?”他应下了。
“可以,我订地方。”佟闻漓毛遂自荐,她想,做人不能太没礼貌了。
*
佟闻漓匆匆忙忙从后门溜进去,从来严格的文学老师见到她偷偷摸摸的身影也没发作。
佟闻漓找到孔榕。
佟闻漓从来不迟到的,孔榕见她姗姗来迟,问到,“阿漓,你怎么了?”
佟闻漓想了想这一时半会难以讲清的过程,话到嘴边,还是改成了,“我赖床,起不来。”
“赖床?”孔榕震惊,她认识的佟闻漓虽然住在学校外面,但每天都是第一个到学校的,怎么可能赖床。
“嘘。”佟闻漓示意她轻一点,而后把书从自己的帆布包里拿出来,心虚道,“赖床怎么了,年轻人赖床又不是什么大毛病。”
而后她又加了一句,“总比生病好,是不是?”
27/69 首页 上一页 25 26 27 28 29 3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