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有一年我毕业了,毕业了也就是能成为栋梁的年纪了,先生,您知道什么是栋梁吗?”
他应付地嗓子眼嗯了一声,继续往前走。
周围人多,有些吵。
她追上去边走边扯嗓子道:“栋梁就是支撑起楼房的水平木梁。”
他波澜不惊:“是很关键的角色呢。”
他又敷衍她。
她站在那儿,停下来,小声嘟囔到,“我不想请你吃饭了。”
他原先走在前面,也停下来,笑了,过来自然地抓起她手腕,“还栋梁呢,谁家栋梁发脾气了出尔反尔说我不想架在屋顶了。”
“那栋梁就是出尔反尔了,那又能怎么样。”
他站那:“这样的话,没了栋梁的那老房子,怕是要塌。”
第33章 再遇
佟闻漓订的是一家中餐店并且中餐店是一个正儿八经的中国人开的。
餐厅主人很有想法。晚上过了八点后还有乐队演出, 不大的店铺胡乱一粉的水泥墙混着这现场版的演出硬是被他做出了钢琴配西餐的仪式感。
佟闻漓笑嘻嘻地抱着两瓶二锅头过来,一脸兴奋地跟面前的人介绍到,“先生, 今晚请您尝尝中国二锅头。”
她放下二锅头后,一把豪迈地把面前桌台上的一寸高的度量杯挥开,换上大杯子, “费劲玩意的,整大杯。”
先生打量她:“哪里给你学来的东北话。”
“哦, 这个呀, 这家店老板是个东北人, 入乡随俗嘛。”
先生扫了一圈桌面上在港餐厅才会出现的菜,有些怀疑:“你不是说带来我吃正宗的粤菜馆。”
“小看人了不是,东北厨子就不能做粤菜嘛,东北人统治天下。”佟闻漓指着小酒馆后面的那几个中文字说到。
他转过头去, 看到的还真是“东北人统治天下”。
他有点感叹中国文字和中国语言的博大精深了。
港式小点心配二锅头……也行。
“您别小瞧了, 很好吃的,我来河内这些年, 一有空就跟阮烟来吃的,还很便宜。”
“就是你那个西贡的朋友?”
“西贡一姐。”佟闻漓指着舞台上准备演出前调试乐器的那个姑娘,“就是她,漂亮吧。”
他扫了一眼舞台上的人,她眉眼的轮廓高挺, 眼下画了个张扬的妆, 很有混叛逆前卫风的样子, 且有着欧美人的架子。西贡有这样的混血姑娘其实算不上稀奇, 也没有她形容的这般好看,他更不晓得, 她和阿漓这样两个极端的姑娘又是怎么成为朋友的。
他目光落在面前给他倒着二锅头的姑娘身上,想来她坦率又聪明,真诚又明媚,大抵跟她接触过,人人都喜欢她吧。
面前的人还沉浸在对自己好朋友的完美滤镜中,喋喋不休地说到:“之前我在堤岸,是她罩着的,她还有个孔武有力的男朋友。”
佟闻漓说到这儿,挥了挥自己纤细的手臂,“打拳击的,听上去是不是很酷。”
佟闻漓说完,又改口,“哦。还不是男朋友,暧昧对象。”
他掀开眼皮看她,“暧/昧对象?”
佟闻漓感觉他的眼神就像一个机警的发现了孩子有早恋苗头的家长一样。
继而他又问她,“你有暧/昧对象吗?”
“我没有。”她摇摇头,说的一本正经,“暧/昧对象什么的,多让人琢磨不透,爱情伤身,我宁可不要。”
“那你要什么。”他望着眼前端上来的菜,不知道该对哪个先下手。
“我要家财万贯,我要财运亨通。”她捧着脸,笑得憨。
“嗯。”他挑了一番最后把筷子放下,嗓子里低低应一声应一声,去拿了旁边的湿巾,掀开眼皮看她,“你倒是初心不变。”
继而他又问:“不过你小小年纪,爱情伤身这种结论是怎么得出来的。”
她瞪着他,一脸认真地说:“我谈过男人的,吃过男人给的苦。”
空气有几秒的静止,他拿起湿巾擦拭手的动作一停,而后那毛巾带着些力道被他随意轻摔在桌上,引得本来放在蘸料碟子上的筷子滚落,从他的面前滚到佟闻漓的面前。
佟闻漓大笑:“我骗你的啦!”
他面色不悦;“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话这么多呢。”
她却显然没感觉到他的一些微小的变化,依旧在那说道:“我话也多,只是您总是不在家,我们说话的机会就少了,而且我和您没法对等交流。”
“现在就是对等交流了?”
“是啊。”她拿起面前的二锅头,给自己倒了一半杯,“严格来说,这顿饭是我请的,您得对我卑躬屈膝。”
他不说话。
“喝!”她盯着他杯子。
用红酒杯喝二锅头?他没动手。
佟闻漓上手给他倒:“先生,要感受市井烟火气,您得放开点。”
红酒杯里先是被二锅头铺满了个底,继而酒气蔓延开来后,她又加了许多。
“够了。”他挡住杯口。
“再要一点嘛。”她伸手抓过他的手腕,冰凉凉的手贴上来,说话的时候带了点少女的娇憨,翘着尾音。
这点带着撒娇的央求实在是让人很难拒绝,也很难让人记得她刚刚说了什么,他只能摇摇头,身体再次贴到椅背上,随她倒,“你可真是学坏了。”
“会喝酒就算是学坏了吗,那可不一定,这两年来别的不说,喝酒这一块我还是对自己满意的。”
她酒兴上来了,就在那儿吹,“我可不是以前的我了,我现在喝一晚上,都能保持清醒。”
他不动声色,心里揣摩她这个半吊子酒量,这半瓶二锅头下去,就差不多了。
“教书育人的高等学府,被你说成不学无术的混酒场技能的场所。”
“哎,你这话我不爱听了,我跟你说你别看我这样,我学业可是一点都没有落下,年年奖学金年年评优。”
“既然不缺钱,把自己弄的那么辛苦干什么。”他抬起手边的杯子,抿了一口,微微皱眉,舌尖触碰到后,发现这二锅头大概不正宗,但眼前姑娘却毫不察觉,喝的高兴酣畅,于是他也只能皱着眉头再喝了一口。
这些年来,他并未是对她不闻不问的。大致的情况,他是知道的,虽然她手里有那一笔抚恤金,但她一定基本上都没怎么动,而是去额外想了很多很多来钱的办法。他知道她只要干不死,就往死里干,大小兼职大包大揽。
“为了钱啊。”她很诚实,说这话的时候把杯子放下,有板有眼的:“先生,钱能给我安全感,很大很大的安全感,我怕穷,怕回到那种为了穷,要赌上命的人生。”
她说的这番话,他不用探究太多就能立刻明白,因为他不幸地就出现在她那段不愉快的人生里。
她说完以后就不再说了,继续跟刚才一样拉着他喝酒。
四周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声音喧闹的时候,佟闻漓混在人堆里学小流氓吹口哨,却见面前的人带着训斥地看着她。
她灰溜溜地灭了那半个口哨声撇着自己碗里的小勺子。
“算了,你吹你的吧。”他最后还是投降了。
佟闻漓得到了准许,又把脸扬起来,开心之余又从灯火阑珊里看见他。
他突兀地坐在四周格格不入的人群里,西装规整,身形高大。
她发现每个人经过他的时候,都没法不看他。
她突然就在那儿,因为酒精带来的迟钝感到开心。因为她发现人海茫茫众生芸芸的世界里,也就她能坐在他面前,拉他来他从来都不回来的地方,怂恿他用红酒杯喝着二锅头。
而他,一定也不知道,当年的那一朵玫瑰花,她还一直保存着。
要是让她猜,如果她告诉他了,他会有什么反应。
她是不敢猜的。
*
时间到了晚间九点,周围的人喝得有些多了。
不大的屋子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人,越南话和东北话混在一起,其中还混进来几个白人粗暴的欧美文学。
场子越来越乱,他今晚让私人保安已经回去了。
先生拍了拍靠在那儿的佟闻漓的脸,“佟闻漓,回去了,你是要在这儿睡是吗?”
她迟钝地把自己的头倒正,红着脸问到:“演出要开始了是吗?”
他拿起自己的西装外套,站起来,“这儿人太多了,不安全,回去了。”
手边却握上一只冰冰凉凉的小手,他低眼看去。
她的手抓住他的手腕,她的眼神钝钝的,跟只小狗一样,“再待一会好吗。”
她又切回粤语了。五光十色的灯来回地打在她身上,他叹了口气,“还要多久。”
她从桌子上直起上半身,手还没有从他手腕上拿下来:“等烟烟演出,你一定要听一下烟烟演出,然后把你的哪些什么制片人、音乐人的朋友都叫来,让他们后悔莫及,痛哭流涕……”
她越说越激动,“让他们为他们让一颗明珠蒙尘的行为忏悔!”
他倒是觉得有些吃惊,他以为台上那小姑娘是混个兼职,没想到是真要往这条路上走。他知道在那个时候,这可不是一条好走的路,于是他问她:“你这朋友还去唱片圈碰过运气吗,我以为她的工作就是在这里唱歌。”
“总是要先找一个稳定的工作。”她坐在那儿抬头看向他,小哑嗓混着酒意,粤语说的一本正经,可爱极了,“才有能力追逐自己的梦想的嘛。”
“这样。”
他看了看店内随心所欲的装修风格,和一开心就免单的老板,配合着喝高了后唱我们那个都是东北人的,有点担心她这个工作是不是像她说的“稳定”了。
只是当音乐响起来的时候,他没想到台上的姑娘唱的是香港摇滚乐队Beyond的歌。
黄家驹先生意外离世的那天,他正式接手家族在越南的生意没多久,坐在祖母面前听家族规训,那年他给慈善基金拨了一笔款,从香港的一个收藏家手里买了很多唱片,无偿分发给歌迷缅怀;后来那年八月,他遇到了越南话讲的难听,粤语却讲的那么灵动的小姑娘。
时间过的好快。
他再听到Beyond的歌,竟然是在一个弹着贝斯的越南混血姑娘身上。
贝斯手是主唱,越南人唱粤语,东北人开港餐厅,他这个法国人说中国话……
一切是那么诡异,那么荒唐。
只是身边原先一脸困倦的小姑娘这会却毫无倦容,早早地挤到人群里,像是怕他走丢一样,还握着他的手腕,回过头来说说:“往前一些,音浪更大!”
她不由分说地把他拉到人群中。
人群拥挤,但他们口中唱的却是同一首歌,用的也都是同一种语言。
“今天我寒夜e看雪h^/
阎冷s了的心C漂h方/
L雨Y追sFe分不清影/
天空海你c我可 (l]在)”(1)
……
她扯着嗓子用粤语在声浪滔天的现场抬头问他:
“易听笙,你感受到了吗!”
他知道她喝高了才会叫他的全名。
“感受到了什么?”他看着挥手蹦Q的她。
“感受到来自祖国同胞的快乐了吗!”
光线打在她身上,忽明忽暗之际,她放开他的手腕,涌入人群。
他有刹那的失神。
第34章 重逢
那晚他们待到了阮烟演出结束,
其实严格意义上来说,阮烟是第一次这么近地见到商会传闻中的先生。
她原以为先生也是个比较西方做派的华裔,但面前的男人是典型的东方人的长相, 儒雅谦和,霁月清风,是阿漓口中那个慈悲的神佛。但她这些年混社会之后偶然得知, 原先几年前西贡的商会根本就没有先生的一席之地,即便他给当地的贸易做出了很多的贡献, 委员会的人依旧排斥他的外来人身份, 联合阻止他进入商会。但那年头发生过一件大事, 商会拜神求佛的那天,香炉倒下来,祭祀慌慌张张说有天神惩罚硬是要投河自尽,拦了一通才被拦下来, 更奇怪的是, 那几个商会委员起的家人亲眷也都被翻出来一些不能见人的丑事。
最后商会委员只能大开商会的门,迎先生入门。
他进来后, 按照他承诺的那样,商会日进斗金,各派分崩离析。
最后,这地方凡在他领域一块的经济贸易就他一人说了算了。
她不敢细想眼前这个男人的背后到底是多深的水。
但他现在只是站在阿漓的身边,单手手臂拦住东倒西歪的人。
佟闻漓看到阮烟, 张开手臂要到她怀里。
那男人要去扶她。
阮烟上去接过她, 笑着用越南语说到, “抱歉, 您把她交给我吧。”
“我知道她住哪儿的。”她解释道。
他把人给她后,站在那儿:“劳烦。”
“我送你们吧。”
“不用了先生, 我有车,我送她回去。”
“你确定她这个样子,可以坐你摩托车的后座。”
阮烟有些诧异,他竟然连她开的是摩托车也知道。
她了解阿漓,她不会把她们之前这样的细节也说与他的,只有一个可能就是他把他们调查的清清楚楚的,或者说是,他一直都在关注阿漓的生活。
“我让司机送你们回去吧。”他的语气不容她有别的意见。
阮烟点了点头,她把自己的钥匙丢给了鼓手,“阿奇,你帮我把车开回去。”
门口停着一辆周身线条优雅的车,司机从前面下来给两人开门,先生示意他们进去,自己却没有进来。
不用阮烟说,司机也知道目的地。
车子启动后,阮烟余光看到逐渐消失在车窗里的人。
她第一次坐这样的车,宽敞、舒适,地面上铺着柔软的羊毛毡,座椅皮质透亮昂贵。
她转头看身边的姑娘,她已经垂着脑袋睡着了。
她动了动脚,那感觉像是踩在云层之上,好像人类的双腿生来不是为了行走和站立的。
这种不真切、奇异又迷幻的感觉让她有一瞬间感到舒适,短暂忘记刚刚在台上演出后的疲惫。
她闭上眼睛想,这儿真舒服,要是阿漓能一辈子都得到这一切就好了,那就不用再跟着她坐在那个从不遮风避雨的摩托车后座了。
*
司机给他们送到后,还帮阮烟一起把佟闻漓扶进来。
阮烟在佟闻漓帆布包里摸,摸出来一个早上没吃完的面包,一张涂得乱七八糟的草稿纸后。她皱皱眉头,好好的一漂亮小姑娘怎么过得这么糙。
最后她终于找到了她的钥匙,转开门后对身后的司机道了谢,就扶人进去,把她摔在沙发上。
“晚上我睡床你睡沙发。”这会没外人了,阮烟也就不再给佟闻漓面子了,边理着沙发茶几上的东西边念叨着人,“一喝酒就没个正行,刚在外人面前我给你留面子了佟闻漓。你说说你,这么大个人一点尺度都没有,有点酒量就试有点酒量就试,你就说说这是第几回了,你往前数数,昂,你那个什么破学校拉个赞助的那一次,你抱着个马桶睡了一夜你记得吗,佟闻漓,那他妈是个合租房,一晚上室友没处上厕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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