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才是乱说的,我没有问过阮继善。”男人道,“你又撒谎了。”
丁灵一滞。男人却转了话头,“让他来吧。”
丁灵闻言如逢大赦,一溜烟没了人影。
阮继善本来在外高高兴兴吃酒,听到这个消息直如晴天霹雳,硬着头皮入内,他人生第一次独立当此大任,简直如履薄冰战战兢兢。总算自家大人突然脾气变好,伏在榻上一动不动由他折腾。饶是如此,也弄了快半个时辰才收拾妥当。
阮继善擦着汗,收了药物,“夜了,奴才伺候爷爷安置?”
阮无病点头。阮继善出去要水,回来滚热地注了一铜盆捧到榻前,“此处简陋,爷爷将就着些。”
阮无病不答,撑住榻沿慢慢坐起来。阮继善赶忙拾一件夹袄给他披了,“爷爷衣裳都没带着,丁小姐打发布庄买的。虽然粗糙,却是新的,爷爷将就——”
阮无病看他一眼。
阮继善一滞,劈手给自己一耳光,“叫你话多。”
阮无病拢一拢夹袄。阮继善跪在地上,双手仔细卷起亵衣裤脚,捧着他一双足浸在热水中。
丁灵走来的时候,看见便是这般光景——阮无病心事重重坐在榻边,双足浸在热气腾腾的铜盆里,铜盆边上跪着在外威风凛凛的善都统,正兢兢业业撩动清水伺候洗脚。
丁灵虽然做了侯府小姐,过去的习惯其实没改,作为一个新时代好少女,从来亲力亲为,不让人贴身伺候。眼前一切看在眼中只觉惊奇,立在门口津津有味地看。
门没关,夜风透门而入。阮继善有所感觉,回头便骂,“什么人不晓事——哎呀,姑娘来了?”
这人变脸的速度也很是值得观赏。
阮无病循声抬头,见丁灵一瞬不瞬地盯着阮继善,便不自在起来,吩咐,“你出去。”
阮继善一句“爷爷”刚要出口,又悬崖勒马,“奴才这就好了。”
“出去。”
阮继善一滞。
阮无病便不耐烦起来,抬足踢他,水淋淋的足尖点在阮继善白色织锦曳撒上头,在名贵的衣料上迅速洇出深色水渍。阮继善诚惶诚恐地伏首下去,“奴才万死。”
阮无病紧张地看一眼丁灵,催促,“快出去。”
“是。”阮继善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吓得小脸煞白,垂着手退到门口。同丁灵错身时总算福至心灵,“姑娘请。”推她进去,从外掩上门。
丁灵走过去,“怎么让他走了?”
男人低声答一句“用不着”,四下里寻足巾——那东西原本搭在阮继善臂间,阮继善毫无准备被撵出去便稀里糊涂带走了。
丁灵看着男人手忙脚乱,“找什么?”
“足巾。”
丁灵转一圈不见,便道,“我去拿。”
“不。”男人制止,急切中声音拔高,“你别去。”
丁灵指一指男人水淋淋的,“那你怎么——”
“不用你管。”男人语气生硬,停一停又低声,“这种事不能……不用你管……”
这是在同她解释吗?丁灵愣一下,便把匣子里的白布取一片给他,“你用这个。”
是备着裹伤用的干净的白布巾。男人接在手里,“多谢。”便俯身去擦。他箭伤在腰后和腿根,稍一动弹疼得钻心,冷汗瞬间浸透脊背。
“还不停?又想伤口裂开?”
男人抬头。丁灵站在自己跟前,极不赞同地看着他。
丁灵探手抽走男人手中布巾,慢慢往他身前蹲下,布巾铺在自己膝头,便俯身握住男人足踝。男人僵住,足间温软的触感激得他浑身发颤,厉声喝斥,“做什么?”
丁灵道,“你把阮继善撵走,这屋里只我一个活人。”便去握他双足。
男人大惊,用力踩在盆里,“不。”
“又怎么了?”
男人撑住榻沿,“我自己来。”
“你不疼吗?”丁灵仰面看他,“你昏了二日才醒,抻着伤处再流血,难道还要再昏二日?”
男人抿一抿干涩的唇,“你让阮继善来。”
“你刚把人家踢走。”丁灵拒绝,“好半夜了,让人家安生睡觉。”说着提起男人双足,搭在膝头布巾上。
男人身形不稳,失措地叫喊出声,又用力咬住,怒道,“丁灵!”
“怎么了?”丁灵漫应一声,低着头,用布巾裹住男人双足吸干水份。阮无病本就皮肤白皙,双足从不见日光更是白得出奇,被热水浸过,生出融融的粉色,便如玉山照日,难以形容得好看。
“丁灵——”男人几乎崩溃,近乎哀求道,“你别碰我。”
丁灵揉搓两下便展开布巾,男人紧绷得像一根弦,细白的脚趾紧紧蜷缩,好似入了壳的龟。丁灵很想就手给他一掌,终于忍住,“行了。”便把布巾掷在盆里,连盆拿出去。
再回来时男人伏在枕上,锦被兜头拢着,连头发丝也不肯露出半点。丁灵走过去,“起来。”
男人不动。
“起来。”丁灵催促,“喝了汤才能睡。”
锦被下声音沉闷,“不。”
丁灵叹气,倾身坐在榻边,“大人好兴致,半夜同我躲猫猫。”
男人只不吭声。
“你不喝汤我也不能睡。”丁灵道,“大人睡了二日,我们可是熬了二日,好歹疼一疼我们。”
锦被下tຊ的身体动一下,慢慢掀开,男人望着她,“我睡着时,你都在?”
阮无病昏迷时极其难缠,稍有近身便立刻惊醒,意识不清还在挣扎扭动,有如困兽。只有丁灵在旁时能让他安静。如此一来不论净身擦拭还是喂食换药,丁灵都陪在一旁。虽然百般避讳没有去看他的身体,但也是实打实地熬了二日二夜。
这些话都告诉阮无病只怕他要疯。丁灵避而不答,“大人病着,我便不在旁,也不能安心。”
男人低着头坐起来,丁灵往他身后塞一个枕头,把滚热的参汤倒一盅,塞在他手里。男人接了,双手捧着慢慢喝。
“大人这一回伤损厉害,要好生将养。”丁灵道,“每日一盅参汤是医嘱,你要听。”
男人垂着头喝汤。
丁灵在旁看着,等他喝完收走空碗,“安置吧。”
男人一言不发伏回枕上,看着她背影,“丁灵。”
丁灵回头,“怎么?”
“你——”男人艰难地抿一抿唇,“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第28章 旧帐
丁灵正低着头往熏笼里添炭, 听见这话倒乐了,回头看着他笑,“你听真话还是假话?”
阮无病一滞。
丁灵添了炭合上笼子,又吹了灯, 屋子暗下来, 只有清冷的月光透窗而入,铺在青砖地上, 白汪汪的。丁灵踩着月色慢吞吞走回来。
男人伏在枕上, 初时看着她,等她走近又垂下眼皮。丁灵立在榻前,抬手摘下帐钩, 一只手撑住床帐,“我当然要对你好,不这样, 你怎么报答我?”手腕一松,床帐坠下来,“休息吧。”
床帐把月色明光阻隔在外, 男人完全陷入黑暗, 便在一瞬间生出冲动, “丁灵。”
丁灵已经走到门口, 一只手搭在门闩上,“怎么?”
男人的声音从深垂的帷幕后传来,“你刚才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假的。”
屋子里静得可怕, 便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丁灵怕自己再不走把他憋死在里头,便道, “睡吧。”
掩门回去。她这二日陪着天字第一难缠的病人,其间又被迫往南并州走了两回, 着实劳累不堪,回去匆匆洗漱完倒头便睡。兀自在黑甜乡中沉溺时,耳畔丁零当啷一通乱响。
丁灵撩起帐子探身,窗外火光冲天,刀剑相交撞击声此起彼伏。她不及穿衣,连鞋袜也不及穿,扯一领斗篷,踩着木屐子跑出去。
门一开便被人挡住。阮继善道,“姑娘别怕,尽在掌握。”
“什么人?”
“不必管他什么人。”阮继善按着错时刀,咬着牙笑,“敢来撒野,便不要想走。”
屋外团团围着净军,连屋顶都站着人。打斗处却根本不在这里,听声音应是在顶里头内院。丁灵便知局面受控,“你们大人呢?”
“继余在那守着。”
丁灵道,“我看看去。”
阮无病的住处离丁灵只隔一道院墙。穿过垂花门便到,丁灵在前,阮继善寸步不离跟着。这地方离打斗处更远,打斗声几乎听不见——仍是密密守着净军,为图隐秘,已经换成黑色夜行制式。
阮继余守在门口,看见丁灵默默打一个躬。
“醒了吗?”
阮继余摇头,“未听呼唤。”
丁灵看这许多净军便放心,便往回走,堪堪走出一步,臂上一紧被阮继余拉住。丁灵回头,“怎么了?”
阮继余掌心贴在门上,悄无声息推开,“姑娘不如留下。”
丁灵疑惑地看他。
“说的是。”阮继善走过来,“姑娘留在这里,那边的兄弟们便都撤过来——守备更严。大人又病着,您在里头,卑职在外才放心。”
是这个道理。丁灵点头,“辛苦。”自己走进去。
屋子里没有灯,只有熏笼火光微弱地跳动,床帐方向有隐约细碎的声响。丁灵走过去,撩起床帐。阮无病伏在枕上,睡得很沉——临睡的参汤里掺了药物,便是天塌地陷的动静也很难醒转。
男人睡着时非常痛苦,面容焦灼,眉峰发抖,白皙的指尖掐在枕褥上,指节不住蜷曲——若不是药物压制,他应该早已惊醒。只是这样陷在噩梦中也很可怜,男人口唇发颤,不住地在说些什么,如同叫喊,却没有半点声音。
丁灵本想看一眼便走,眼下双足如同粘了胶动不得,身体仿佛有自己主张,便侧身坐下,在男人又一次抬手挣扎时握住他的手。男人被人握住便奋力睁眼。
丁灵低头看他。
“丁灵。”男人叫她名字,反手攥在她臂间,将她拉向自己。他在混沌中气力极大,丁灵一个不防倾倒,便被他拉得摔在榻上,男人双手掐住她两肩,大睁双目,定定望着她。
丁灵终于确定男人根本没有意识——自打离开雷公镇,他从来没有在神志清醒时直白地凝视她。
不知原因,但事实如此。
男人仰着脸,在黑暗中沉默地注视她。丁灵原想推开,却被隐秘的冲动制止——她可太想知道他打算做什么了。
“丁灵。”
丁灵屏住呼吸,不敢出声。
“丁灵。”男人叫着她,“你终于来啦……”
丁灵终于忍不住,“你在等我?”
男人出神地望着她,忽一时埋首,将脸颊贴在她颈畔。丁灵被男人扣在掌间,只能被动地抱着他,像抱着一只无家可归的流落的犬。
场面诡异到滑稽,简直哭笑不得。
“……丁灵。”男人不住地叫着她,慢慢销了声气——他居然就这样把自己掩在丁灵怀里,又睡着了。
姿势尴尬至极,丁灵只能设法脱身。好不容易移出一条手臂,挣脱辖制。男人稍有所觉便流露出极其痛苦的神情,静夜里微弱的一点呢喃,“不……”
轻到几乎可以忽略的一点恳求。
他说,“不……”
男人看上去太过痛苦,丁灵生出不忍,只能放弃。男人慢慢感觉安全,便又慢慢安静下来,又昏睡过去。
既然已经这样了——丁灵想着,那就这样吧。任由男人八爪鱼一样攀着她,在隐约的火光和打斗声中重回黑甜乡。
……
丁灵是被饿醒的,梦中饥肠辘辘,走了几千里地也寻不到半块饼。大约如此境遇太过悲惨,便把她吓醒了。醒来发现自己仍然躺在阮无病榻上,昨夜跟妖精一样纠缠着自己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退走,侧身伏在床榻顶里头,只一片薄薄的脊背对着自己。
丁灵坐直,撩起帐子探身,日色夕沉,已是傍晚——居然一觉睡到这个时辰,难怪饿得要死。便拢一拢头发,“你饿不饿?”
男人不出声,缩着的姿态都没动半点。他本就生得身形修长秀美,一段腰线窄而韧,如此侧卧,白色中单勾勒出极致的线条,叫人简直移不开眼睛。
丁灵觉得自己被他蛊惑了——说不定真是妖精,黑夜里吸食自己精气。丁灵想着只觉好笑,“你不理我,我走了。”移身下榻,踩着木屐子往外走。
男人一骨碌爬起来,转身叫,“你去哪?”
“大人怎的醒了?”丁灵忍住笑意,“不应该呀。”
“你去哪?”
“回去换衣裳。”丁灵笑着答道,“你也赶紧起来,让阮继善帮你洗洗。”说着自己尬住——这个对话哪里不太对,怎么感觉怪怪的呢?
丁灵灰头土脸出去。阮继善守在外头,看见她便问,“姑娘忙完了?”
“我忙什——”丁灵恍然,立刻悬崖勒马,“还没。你们大人可用饭了吗?”
“没有。”阮继善摇头,“今日一直不叫进,严禁我等入内,说不许打扰姑娘写信。”
丁灵暗道确实在梦里跟周公写了一整天的信,便道,“快去命厨房送饭给他。”
“是。”
“刺客可拿下?做什么来的?”
“死的死跑的跑,只有一个活口。缘由不用问,我家大人在这里,还能来做什么?”阮继善冷笑道,“阴魂不散跟了一路,总算姑娘警惕,早有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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