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黛低垂的眼眸有泪光闪过:“娘亲明知她起了杀意,却还是带着我去了京城。当时她明明有能力躲起来的,不过是怕她出事后,我孤苦无依,没人疼,没人爱。可她呢……她还是没放过娘亲。”
翠芜突然有些心疼,她不忍道:“会不会,只是一个巧合?”
沈青黛摇头:“我娘一向舍不得我吃苦,外出颠簸,旅途劳累,若她只是去见昔日故人,不会带我一同前往的。”
她低头看向手腕:“当初在宫中,我被留行门之人推到水中,是她救的我。她之所以出手,应该是因为这个镯子吧。爹爹说这是娘亲留下来的,她应当是认出了此物,借机对我进行试探。”
“还有,孙尚仪突然让人盯紧沈府,应该也是想查探我的身份。陈瑞他都能猜到我的身份,我想,她大约是……知道了我究竟是谁。”
提到陈瑞,赵令询忍不住蹙起眉头。
鹿角山上,将萱萱打入悬崖的,正是他。既然陈瑞已经猜到萱萱的身份,那程贵妃又岂会不知。
程贵妃,竟然连萱萱都不放过吗?
翠芜连连摇头:“不会的,没有人会这么心狠。”
窗外流云浮动,变幻莫测,沈青黛抬头望向苍穹,轻声道:“谁知道呢?”
翠芜想了想,歪着脑袋道:“她已经是贵妃,很快便是皇贵妃,为何要操纵留行门呢?”
赵令询叹道:“还能为何,自然是为了四皇子。”
沈青黛也不解:“如今她荣宠极盛,二皇子身有残疾,她又有那般手段,四皇子未必没有机会,她何苦要创立留行门呢?”
她的手段,沈青黛已然见识过。
嘉宁认出孙尚仪之时,她曾怀疑过皇后娘娘。如今真相揭晓,她才恍觉,原来她才是后宫最擅权谋的那个。
原本圣上属意大皇子,众皇子根本没有机会争夺太子之位。她却能想出神仙索杀人的案子,先是杀了卓家最有望在朝廷大展身手的卓侍郎,又将双方矛盾转移,拉宁妃一族下水。导致大皇子娘家失势,被圣上厌弃,远派东南一带。
后嘉宁宫中遇险,她又设计祸水东引,使皇后娘娘与宁妃相互争斗,坐山观虎,导致宁妃被圣上不喜。还有孙尚仪,嘉宁一事上,她应该也不少出力。除此,她又早已提前布局,让陈瑞假意与宁妃兄长方雍交好,利用方雍的蠢笨,将留行门反叛这个帽子,牢牢扣在他头上。一箭双雕,她当真好算计。
沈青黛嘴角的冷笑兀地僵在那里,她突然就觉出了不对。
既然方雍只是一颗棋子,那她为何又将留行门交给他,让一众门徒前去送死?
还有,那些兵器与财物应是她多年辛苦筹备得来,为何会轻易让朝廷收缴?
难怪她当时觉得留行门颠覆的太过容易,她是故意的,她还有别的目的。
想到昨日留行门杀手在岸边提到,什么关键时期,沈青黛脸色泛白。
她转头看向赵令询,只见他一向淡漠的脸上,同样浮现一丝慌张。
他们齐声道:“糟了,咱们必须马上赶回京城。”
翠芜一脸茫然:“小姐,你们怎么了?”
两人来不及解释,匆匆忙忙赶到渡口,赵令询慌忙租了两艘客船。
翠芜一看,疑道:“为何要租两艘?”
赵令询解下腰间的玉佩:“翠芜,此事至关紧要,只能委屈你跑这一趟。你拿着我的玉佩乘船南下,如遇水军青龙旗,就说是要亲自交于肃王。”
沈青黛大惊:“肃王?”
赵令询颔首:“对,你只需说朝中突变,程贵妃意图不轨。让他们务必加快进程,四日内赶回京城。”
沈青黛对着翠芜点头,神情严肃认真,翠芜依依不舍独自登船离去。
船只穿梭在江上,船桨摇得飞快,江水拍打着浪花,似一把破空的利刃,将水面隔开。渡口越来越远,很快消失在两人视线内。
沈青黛问道:“你也觉得神仙索一案,留行门被抓不寻常?”
赵令询道:“此前虽猜测到方雍只是棋子,可却不知程贵妃便是这幕后之人。方才你提到程贵妃的手段,我将诸事串起,才觉出不对。”
沈青黛面色沉重:“可我还是想不通,她为何要这么做?”
赵令询叹道:“她做的一切,自然是为了四皇子,更确切说,是为了太子之位。反叛之心已生,四日后的晋封大典,只怕……”
沈青黛若有所思:“四皇子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她为何会铤而走险?还是,她断定四皇子无缘太子之位?”
赵令询沉声道:“没错,因为太子之位,圣上从头到尾属意的,或许只有大皇子一人。”
当日在乐仙楼,听到大皇子在东南大败敌寇,她便隐隐觉得有些奇怪。那些人听口音,是京城人氏无疑。他们既是京城人,为何对东南形势如此关注,提起大皇子又多是溢美之词。
而在这之前,她已在民间听到不少大皇子可堪大任的说法,就像,有人刻意引导舆论一般。
赵令询如今这么一说,她瞬间便明白了过来。大皇子无母族依靠,朝中仅有肃王支持,可他只是一个闲散王爷。所以,能在短短一月,将大皇子再次推向万民眼前的,只有圣上。
“那肃王爷呢?你此前不是说过,你父王是陪你母后去了外祖家探病。”
赵令询道:“其实早在来登州之前,我便起了疑心,就是临行前的那封信。”
沈青黛问道:“你不是说,信内并无说什么要紧的话。”
赵令询解释道:“内容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信纸。那封信,用的是剡纸。剡纸产自剡县,纸薄有韧性,较常用的宣纸更白些,亦被称为“玉叶纸”。剡纸因其制作问题,如今在市面上流传有限,一般只在剡县被使用。剡县在浙江府,而我外祖,在应天。剡县一带,正是大皇子驻军所在。”
沈青黛大为震惊:“所以圣上将大皇子派至东南,并不是有意疏远?肃王此行,是得了圣上的许可。”
赵令询点头:“应该不止如此。大皇子自幼聪慧,仁厚有谋,极得圣上欢心。只是,卓侍郎一案后,卓家背叛朝廷,大皇子多少会受牵连。若他一直在朝中,难免会有人旧事重提,所以圣上才将他远派东南,暂时远离朝中纷争。十几年过去,卓家反叛之事便会被人渐渐淡忘,对大皇子的影响也会大大减少。此外,大皇子失去母族依靠,在朝中势单力薄,将其送至战场,既可使其多磨炼,又能为他挣来军功傍身。我也是今日,才看懂圣上的用心。”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作为帝王,圣上固然有大谋,但沈青黛却更感动于,他作为一个父亲的良苦用心。
赵令询继续道:“这些日子,朝廷后宫,为了立储之事,多有纷争。圣上大约是觉得时机已经成熟,所以才会派我父王前去接应大皇子。这些年在朝中,唯有父王一直念着大皇子。大皇子只信得过父王。
他看了看沈青黛,斟酌片刻,缓缓道:“还有,我自幼经常出入宫廷,对后宫之事虽不甚了解,可也知晓,圣上视程贵妃为解语花,专宠数十年,对她极为看重。可即便再看重,皇后尚在,册封皇贵妃也非同小可。圣上此举,只怕有两重意思,一来是为大皇子考虑,抬升程贵妃地位来制衡皇后娘娘,绝了她的心思;二来,只怕也是有点补偿她的意思。”
对于程贵妃是自己亲娘这个事实,沈青黛已经接受,所以此刻她平静了许多,甚至冷静地思考着,如此一来,所有的事情都说得通了。
程贵妃在宫中眼线众多,又擅揣圣心,她或许早已察觉圣上的决断,所以才会一早便有了打算。
可还有一个重要问题,沈青黛想不明白。
若她真的打算在四日后的晋封大典上动手,那她有何依凭?
还有,留行门中,隐藏在黑暗中那双手,究竟会如何搅弄风云?”
赵令询曾经说过,圣上之所以放缓追踪留行门,多半是因为他们没有钱财和兵器,且在在朝中无人支持。
那么,他们如何做到不需要这些呢?
赵令询见她一时无话,只是盯着远处山水之间,便道:“现下是顺风而行,不需四日,咱们便可返回京城,一切都还来得及。而且,京中有周方展,如今他手握禁军,皇宫之内何人敢造乱?”
周方展,禁军。
曾经停滞在脑海中的疑问突然不断涌出。
从最早的钟小姐被抓,无端被留行门之人优待,到钟大人悄无声息死在镇抚司大牢,再到后来登州出行信息泄密,桩桩件件,似乎都与周方展有关。
同时,十二年前神仙索杀人案,卓侍郎之死,卓家流放反叛,一一在眼前闪过。
船行至转弯处,缓缓调转方向,顺利通过弯口,进入到更辽阔的海面。两岸秀色叠出,云绕翠微,水天一色。
沈青黛缓缓转身,停在眸中数日的阴云,顿如云开雾散。
她道:“隐藏的深处的另一留行门幕后之人,我想我已经猜到了,只有是他才最合理。”
第123章 人间一世24
赵令询回过身来, 盯着神情肃然的沈青黛:“是谁?”
沈青黛望着绵延不断的山峰,叹息道:“靖安侯。”
靖安侯,自神仙索杀人之案后便淡出朝廷, 这些年仿若隐居一般,并且几乎已经病得奄奄一息。沈青黛却说, 他也是留行门幕后之人。
赵令询对沈青黛的判断一向很自信,她心思细腻, 每次都能从蛛丝马迹中发现别人看不到的细节。她论理严密, 一向能从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线索中, 抽丝剥茧, 找到其中真相。
阵阵江风吹拂着沈青黛柔软的青丝, 凌乱的发丝之下,她神情凝重,不停地摩挲着手腕上的玉镯。
赵令询侧身将她的发丝拢至耳后, 低声道:“你是在担忧,周方展?”
沈青黛点头:“我不知道,周方展是不是也知晓,或者参与其中。若是如此, 只怕事情会很棘手。”
如今禁军皆受周方展控制,再加上镇抚司的锦衣使,一旦兵变,几无转圜余地。
赵令询凝眉道:“周方展,以我对他的了解,应该不至于此。钟小姐一事,他对留行门深恶痛绝。我相信, 他对钟小姐的情谊。还有,若他真与留行门有勾结, 就不会带着镇抚司锦衣使去城东密林挖出那些女尸。虽然我看不惯周方展,但平心而论,若无周方展,魔窟的案子未必能如此顺利。”
沈青黛深以为然,若周方展真是留行门内应,当初他完全没必要与他们合作,更没必要在孤风岭上出手相救。
自因魔窟的案子与周方展合作开始,沈青黛虽觉得他行事过于凌厉霸道,但也看得出来,他本质上并不是什么心狠手辣的绝情之人。可虽是如此说,但人心难测,他们也一时拿不准。
说到钟小姐,赵令询想起了地下魔窟,便道:“若是靖安侯,钟小姐阴差阳错被抓到留行门地下魔窟,却无端受到优待,便能解释了。
沈青黛道:“没错,其实从魔窟一案与周方展开始合作,咱们便一直处于被动状态。”
赵令询仔细一想,好像的确如此。魔窟一案,他们明明计划周详,可留行门还是迅速撤离,全身而退,只留下个空壳子。
她接着说道:“当初钟大人消无声息地死在镇抚司大牢,我们只当是镇抚司出了奸细。可别忘了,当初周方展去到镇抚司的路上,曾遇见过三人:陆掌司、肃王爷,还有靖安侯。这其中,最有机会也最有可能下毒的,只有靖安侯。”
赵令询点头:“没错,若是镇抚司内出了奸细,那即便他再神通,能不动声色地靠近周方展,并在他身上下药已是极限。可后来周方展临时抽调人手到登州,一路行程绝对严密,留行门却还是提前做好了撤离,就像魔窟那次一样。如今想来,只可能是周方展身边亲近之人,提前透露了风声。”
沈青黛望着滔滔江水,接着说:“昨日死里逃生,让我想明白了几件事。首先咱们此行同样行程保密,以你和翠芜的警觉,若是有人跟踪,绝不至于发现不了。咱们秘密来登州之事,除了爹爹、兄长,便只有陆掌司。而此前咱们怀疑皇后与留行门有关,为牵制皇后,陆掌司定会将此事告知周方展。靖安侯心机深沉,周方展对其不设防,他若想从周方展口中探出什么,轻而易举。”
“其二,便是十二年前神仙索杀人之事。当时卓家的表现,我一直觉得有些奇怪。卓侍郎死后,他们似乎着魔了一般,接二连三做出令人费解之事。先是不分青红皂白,跑到中亭司去闹,接着又一怒之下烧了如归楼,致使线索中断。当时我便怀疑,他们应是被人利用挑唆了。而陆掌司那边,以他的断案能力,竟然一直被钳制,对此案束手无策。还有卓家与中亭司起冲突不过在片刻之间,凶手却能悄无声息地进入中亭司,将彩戏班中一众证人悉数毒杀。若要做到这点,不仅时间把握要精准,还要对中亭司极其熟悉,才能顺利找到关押地下杀手,然后以最快速度逃脱。”她叹了一口气:“能在卓家以及中亭司之间游刃有余的,除了四公子,我想不出还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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