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黛顿了一下,问道:“还有,当初调查神仙索杀人的案子时,靖安侯曾主动提出要见咱们。你还记得见面时,提到十二年前的案子,他先问了什么?”
赵令询虽比不上沈青黛心思细腻,记忆力却惊人,他仔细回想着:“当时他病得厉害,似乎是问案子的进展,还有什么时候能破,能看到真相大白的一日,死而无憾。”
沈青黛望向赵令询的目光柔和起来:“昨日生死之际,我突然就想起那次,我险些命丧荆棘丛。当时你说,我若出事,你会花一辈子时间,找到凶手。”
“想到这一连串问题,我突然意识到,他很可疑。寻常人若是得知一桩涉及亲友的旧案即将被探破,最关心的问题会是,谁是凶手,以及为何杀人,而不应是案子的进展。除非,他知道凶手是谁。”
赵令询点头,的确如此。
哪怕当初神仙索杀人的案子已经破了,可陆掌司依旧执着地想知道,当年卓侍郎被害的原因。
沈青黛轻叹道:“以上种种推测,其实无非是基于一点:兵权。”
神仙索杀人一案告破,留行门兵器财物悉数被缴,一众门徒尽数被关押在镇抚司。羽林军中多人与留行门有所勾连,以至羽林将军被责令在家反省,整个羽林军皆暂由周方展接管。
赵令询心内不由一寒,程贵妃真是好算计。她拿留行门众人、无数兵器还有经年积累的财宝为饵,为的便是让周方展顺利得到禁军的管制权,从而让他们放松警惕。
原来,他们最大底气是周方展。
赵令询目光渐黯:“所以现在的关键,便是争取到周方展。”
赶回京城时,已是第三日傍晚。
他们换了寻常粗布麻衣,乔装一番才入了城。
回到中亭司,张昂见到两人如此装束,不由疑道:“你们不是告假了,怎么如今这副模样?”
赵令询张望一圈,并未瞧见陆掌司踪影,急问:“陆掌司呢,我有要事要与他商议。”
张昂笑道:“卓侍郎那个案子破了以后,靖安侯一高兴,那幅病恹恹的身体竟然恢复了。这不,请掌司去他府上喝酒去了。”
赵令询沉眸道:“何时去的?”
张昂道:“未时,我琢磨着,掌司应该不会回来了。你们若真有急事,不如去靖安侯府去寻他。”
靖安侯府,他们自然要去,不过却不是现在。
赵令询拉着沈青黛往外走,临走前还不忘嘱咐:“我们回来之事,莫要向人透露。”
张昂不明所以,在后面喊道:“施净也不行吗?他一天三问的,都要把我烦死了。”
明日便是晋封大典,前路未知,少一个人知道便少一分风险。
两人齐声道:“不要让他知道。”
现下京中到处都是留行门和程贵妃的暗线,沈府和肃王府他们是回不去了。
薄暮之下,金灿灿的余晖洒落在御道之上,路两边林立商铺门前大红灯笼已经挂起,红彤彤地连成一片,鼓乐之声响彻耳边,一派人间盛世景象。
两人望着路上形色匆匆,携手归家的人群,一时竟无去处。
沈青黛站在人群中,紧紧拉着赵令询的手。
赵令询垂眸笑着望向沈青黛:“咱们先去镇抚司找周方展吧。”
镇抚司门前,守卫与往日并无不同,看起来风平浪静。
两人在附近的茶摊前坐下,等了半柱香的功夫,眼瞅着太阳即将落山,依旧不见周方展出来。
又等了片刻,只见王千户伸着腰从里面走出来。两人起身,不动声色地跟在他身后。
等到了偏僻处,赵令询一把将其拉到墙角。
“谁?找死!”王千户冷不丁地被人按在墙上,登时破口大骂。
待看清来人,他看了一眼沈青黛,忙道:“世子,您这是做什么?我最近可没得罪她。”
沈青黛忍不住一记白眼:“我问你,周方展今日可在?”
王千户整理着领口:“你们找周大人啊,早说啊,搞这么神秘。他酉时不到便被侯府的人叫了回去,说是侯爷身体有恙,急需他回府一趟。”
赵令询观他神色,未见有异,听他呼吸平顺,并未见有多大起伏,不似有撒谎之状,便对着沈青黛点点头。
沈青黛想了想,问道:“留行门一众人,近日可有异常?”
王千户不屑一笑:“一帮阶下囚,都被拘着呢,能有什么异常,还能插翅飞了不成。”
赵令询冷声道:“靖安侯病重,周方展不在,镇抚司便有你负责。我劝你还是看牢些,万一出了事,背锅的可是周方展。”
王千户见他神色严肃,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可神情不自觉紧张起来,不受控制地点着头。
出了巷口,沈青黛叹道:“靖安侯还真是思虑周全,一下就控制住了咱们两大助力。”
赵令询看着逐渐暗淡的天色,转头道:“萱萱,今晚必须要找到周方展。我想……”
沈青黛知道他想说什么,不等他说完,便道:“我陪你一起。”
如今的靖安侯府,料定已不是数日前去的模样,赵令询不敢让沈青黛冒险。
见赵令询迟迟没有答应,她拉过他的手臂,仰头望着他,明亮清澈的眸中带着温柔的笑意:“赵令询,我们说好的,要一直在一起。”
赵令询不再犹疑:“好。”
沈青黛也知,靖安侯府如今不同往日,她自然不敢轻怠,特意回中亭司将自己的软丝绳,百花针等带上。
夜晚的靖安侯府,质朴冷清的院落中,不见了往日的清静,几队黑衣人来回巡视。
两人趴在墙头,细心留意黑衣人巡回交换的时辰。
等了片刻,两人方欲跳下去寻周方展,便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从大门走了进来。
来人竟是孙尚仪。
门口的守卫一见孙尚仪,立即恭敬地带着她往内走。
沈青黛眼神盯着孙尚仪,看着她走向了书房。她才幽幽叹了一口气,便被赵令询凌空拎起,轻飘飘地落在屋顶之上。
她抬头望了望赵令询,只见他朝她做了个禁声的手势,顺手拿去屋顶一块小瓦片,示意她朝下看。
两人从洞口望去,只见昔日形若枯槁的靖安侯正神采奕奕地端坐在椅子上,慢悠悠地喝着茶。
“你怎么现在来了,她这是不放心?告诉她,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很快,她便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了。”
孙尚仪面无表情道:“娘娘想知道,是不是你派人去了登州,刺杀肃王世子,还有那个沈姑娘?”
靖安侯不紧不慢地饮着茶:“两个无关紧要的人而已,用得着你这个时辰特意跑来一趟?”
孙尚仪重复道:“娘娘只问,是不是你,他们如何了?”
靖安侯已经有些不耐:“她这是怪我自作主张,那当初她要杀卓凌的时候,可曾问过我啊?”
他似乎是注意到自己语气不好,放下茶盏道:“镇抚司内被抓的那些人,让她放心。我已经安排好了暗卫,明日时辰一到,便会将那些人全部放了,以备不时之需。”
孙尚仪道:“说起这个,娘娘正好也有一句话。那个陈瑞,不能救。”
靖安侯一脸诧异:“为何?陈瑞对她忠心耿耿,不是她最信任之人?”
孙尚仪不屑道:“两年前,他曾背着娘娘,独自去登州杀了一个人。娘娘说,这样的人,不能留。”
靖安侯盯着孙尚仪:“你这是,在警告我?”
孙尚仪淡声道:“不敢。只是娘娘做事,自然有她的道理。她已经提醒你了,你做了,便是要后悔一辈子的。”
靖安侯大笑:“我这辈子,为了她,杀的人还少吗?区区一个肃王世子,我还不放在眼里。”
孙尚仪摇头:“不,不是肃王世子,是沈姑娘。”
靖安侯眉头微动:“那个小丫头,倒是机灵。本来,我是不想杀的,可谁让她那么碍事呢。”
孙尚仪抬头,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靖安侯。
她太冷静,冷静得让靖安侯突然有些心慌。
终于她缓缓道:“那丫头本名叫萱萱,出生在登州,如今已年满二十,是侯爷您的亲生女儿啊。”
屋顶之上,星空流转,沈青黛一阵目眩,浑身血液一下凝固,像寒天冰地的雪人,呆愣愣地立在原地。
孙尚仪话音依旧未落:“您看,您又伤了贵妃一次。明日,侯爷可要努力了,万不可再让贵妃伤心了。”
第124章 人间一世(完)
夜凉如水, 头顶一弯月如钩,屋顶的风拂面而过,吹得人心生寒。
沈青黛紧闭着双眼, 原来自她出生那刻起,就注定她这辈子无法像正常孩子一样, 能拥有父母全部的爱。原来这世间多的是夕夕成玦,却难见一夕圆满。
赵令询满眼心疼, 伸手将她揽在怀中, 温暖的怀抱让沈青黛无比贪恋。
“啪”的一声, 茶杯摔碎在地上, 溅了一地狼藉。
屋内传来靖安侯低吼:“你说清楚, 她是谁的女儿?”
孙尚仪冷静道:“二十年前,你离开登州之后,她便发现有了身孕。您明知她在方家的处境, 却依旧一去不返。您可知那些日子她是怎么过来的?方家人把她当摇钱树,竟想着要把她送给那个半截身子要入土的知府。”
“方家人发现她怀有身孕,大为动怒,竟想要强行打掉孩子。后来, 还是那个她从琅琊去登州的路上救的姑娘站了出来。她说,就在你们最后一次偷偷见面那日,忠勤伯轻薄了她。于是,她想了办法,把自己嫁进了忠勤伯府。方家人想一举两得,便提前找了忠勤伯府信得过的大夫,与自家族里的稳婆, 来了个偷梁换柱。”
“忠勤伯府那个庶出的二小姐,便是萱萱。两年前, 贵妃为在朝中扩建自己的势力,想方设法为忠勤伯谋到了吏部尚书一职。那个陈瑞,仗着在琅琊时与贵妃娘娘有几分旧交,为免萱萱身份暴露,竟然私自去登州,设计使她跌落山崖。”
靖安侯声音哽咽:“后来呢,她为何成了沈家小姐?”
孙尚仪叹道:“具体发生了何事,我也不知。只知那日你们在宫中约见,沈小姐无意撞见,被陈瑞丢进水塘。她挣扎之际,露出了手腕间的玉镯,那是贵妃当初送与萱萱唯一的东西。贵妃将她救起后,看到她左肩侧下方的胎记,便猜到了她的身份。”
她望着靖安侯:“贵妃此前千叮万嘱过,让侯爷不要动肃王世子和沈小姐。是王爷您一意孤行,铸成大错。”
靖安侯嘶哑着嗓音:“这么些年,为何她不告知于我?”
孙尚仪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告知侯爷又如何?那时候夫人尚在,她能容得下?”
靖安侯跌坐在椅子上,方才还精明犀利的眼眸中,交织着无限悔恨流下泪来。
赵令询将瓦片轻轻盖上,转身望向沈青黛。
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树梢摇曳了片刻,很快恢复如初。
沈青黛神色已恢复平静,一双漆黑的眼眸中,一片死寂。
许久,她缓缓道:“走吧,去找周方展。”
自神仙索一案后,靖安侯假意退出朝堂,侯府这些年格外清寂,以至府内并未有大改动。
赵令询少时曾随父亲多次来此做客,对侯府各处颇为熟悉。
两人避开巡逻的侍卫,很快找到周方展住处。
卧房门前,两个守门的侍卫紧紧盯着院内的一举一动。
赵令询问沈青黛要来软丝绳,从树上摘了几颗松果,远远投掷在墙边草丛中。
两个侍卫一脸警惕,立即跑了过去。趁着他们离开的间隙,两人迅速溜进房内。
空荡荡的卧房内,周方展正躺在床上,睡梦沉酣。
赵令询蹙起眉头,他们两人进来动静也不算小,周方展怎么可能没有察觉。
两人轻轻走近,赵令询小心来到床边,拍了拍周方展的脸,他却依旧毫无反应。
他用力嗅了一下,并未闻到酒味。
赵令询压低声道:“看来周方展是被人下药了。”
沈青黛却长舒一口气,看来周方展并不打算配合靖安侯,所以才会被下药。
赵令询也意识到了这点,两人相互打了个手势,各自行动。
沈青黛蹑手蹑脚地在屋内翻找了一圈后,并未找到可以调动禁军的虎符以及羽林卫的腰牌。
赵令询那边,将周方展浑身上下摸了一遍,也是一无所获。
屋外,齐刷刷的脚步声急促地响起,两人相视看了一眼,心道不好,被发现了。
“屋内的朋友,是你们自己出来,还是我请你们出来?”靖安侯沉稳的声音响在门外。
熊熊火把燃烧映照下,靖安侯一身黑袍站在松树下,儒雅斯文的脸上露出一丝狠厉之色。
周方展卧房的门被缓缓打开,风猛地灌了进来,将沈青黛额间的青丝吹起。她缓缓抬头,一双澄澈明亮的眸子静静地望向靖安侯。
松枝簌簌,积雪一般落入草丛,很快与青草融为一体。
靖安侯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女子,脱口而出:“萱萱。”
沈青黛抬手将软丝绳扔向高墙,转身将身后的赵令询推了出去:“快跑!逃出去!”
赵令询纵身踏上绳索,深深地望了沈青黛一眼,隐入无边的黑暗。
她嘴角带着不屑地笑:“侯爷,要再杀我一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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