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他和母亲还不知,他们是两个人面兽心的畜生,一直心存感激。
埋葬好父亲后,母亲靠着娘家的一点补贴,带着他们艰难度日。
很快外公也去了,家中没有经济来源,愈发难过。
就在这个当口,张大回来了。
再次回来的张大,已经赚了足够花一辈子的钱。
他借着照顾好友遗孀的由头,频频过来家中。
一开始母亲并没觉出异常,可时间一长,母亲便觉出不对。
张大初时还有点分寸,可后来,越来越明目张胆,对母亲动手动脚。
自父亲病故,母亲身体本就不好,又受此等欺辱,一气之下,病情又加重了。
那天,张大喝得烂醉,满身酒气跌跌撞撞地过来。
他一进门就质问母亲,为什么不愿意跟他,母亲气得浑身颤抖。
他用头去撞张大,却被他一巴掌打开。
张大从袖中掏出几锭银子,趾高气扬地扔在母亲面前。
他告诉母亲自己有钱,让母亲以后好好跟他过,不要像她那个死脑筋的父亲一样。
听到他说父亲,母亲被气得混乱的头脑,一下清醒了。
母亲眼中怀疑一闪而过,态度开始和缓起来,她问张大,为何说父亲死脑筋。
张大见母亲语气温和,喜上眉梢,倒在桌边喃喃自语。
他说父亲有钱不要,非要还回去。他不短命,谁短命。
母亲强忍震惊,拼命挣扎着起来,忍着恶心,又灌了张大几杯酒。
在母亲刻意引导之下,张大吐露了实情。
半年前,他们三人结伴上山打猎,无意间发现地上散落的银子。
几人沿着山路越捡越多,最后一数,竟有四百两有余。
刘孝提议三人平分,张大点头赞同,唯有父亲,坚持要把银子还给失主。
刘孝先稳住父亲,提议暂时把银子埋在山间,父亲没有多想便同意了。
后来,他们把父亲骗到了山上。
可怜父亲一生正直忠厚,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在了两个好友手里。
事后,他们为了掩盖杀人的真相,利用狐狸把父亲的尸身损坏,又买通仵作。
一桩杀人案,就这样以狐仙作怪草草结案。
十五年前的故事讲完,院中一片寂静。
风吹着紫色的花瓣过墙而去,不知飘向何方。
众人震惊于故事的真相,无不替秦亮惋惜。
秦亮的老实忠厚没有为他带来福气,反而成了他的催命刀。
可苍天终非不辨奸邪,所以尽管过了十五年,真相还是暴于日光之下。
陈氏早就清楚刘孝的为人,但听秦忠讲述他的杀人经过,还是心有余悸。
张言无法相信自己的父亲行为如此卑劣,还杀了人,不等弄清父亲的死因,已失魂落魄地走出秦家旧宅。
沈青黛长叹一声,她现在大约能猜到,秦忠如何能约到张大了。
秦忠长相颇似其母,想必,他就是利用这点,设计让张大来到此处。
可刘孝一家呢,刘孝机警狠毒,他又是如何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下毒?
沈青黛问道:“刘孝一家是先中了曼陀罗之毒,然后才被狐狸咬死的,你是如何下毒的?”
秦忠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淡笑道:“毒是我趁他们不留意,偷偷下的。刘孝一家还有张大都是我杀的。今日被你们查明真相,我心服口服,我愿意跟你们回去。”
案情已经明朗,秦忠需押回中亭司受审。
赵世元当即捆了秦忠,一行人在众人惋惜与感慨的目光中,准备返程。
为了不浪费时间,秦忠被绑着双手,同沈青黛与施净一起坐上了马车。
一路上秦忠都很安静,半低着头,也不言语。
车上多了一个嫌犯,还穿着女装,从施净这边看过去,就像个受了气的小媳妇,看得他浑身不自在。
“他这女装,看着别扭,等到了中亭司,还是给他换身衣裳吧。”
沈青黛本就隐隐觉得有些地方不对,一直在闭目思考,现在听施净一提醒,她突然意识到了一个重要问题。
秦忠之所以男扮女装,接近陈氏,为的就是进入刘家。
他进入刘家后,迟迟没有动手,无非是刘孝为人谨慎,刘家一应事宜皆由陈氏亲手打理,所以他才会没有机会动手。
在刘家时他尚且没有动手的机会,可他却答应了“嫁”给刘仲,离开刘家。
为什么他会离开刘家?
那是因为只有在大喜之日,刘孝才能放松警惕,他才能瞅准时机一击而中。
既然如此,他为何会提前出手?以前在刘家时都找不到机会,为何离开后反而会得手?
想到此处,沈青黛骤然抬眸:“你说你趁刘家人不注意,偷偷下了曼陀罗,可刘家的饭菜每日都是陈氏亲手准备,你是如何得手的?”
秦忠抬头淡淡地看着她:“总会有疏漏的时候。”
沈青黛沉默片刻:“陈氏待你不薄,你为何连粥里都下毒,难道不怕她会误食?”
秦忠微微皱眉,随即冷冷道:“那又怎样?谁让她是刘家的人。”
她赌对了。
心中的疑虑,终于得到解答,仿若有山风拂面,吹人清醒。
零落的线索在脑中飞快盘旋,如散落的珍珠一个个被串起,沈青黛一下想通了整个案件。
一旁的施净露出十分惊讶的表情,明明下毒的只有桂花坛子鸡啊。
待看到沈青黛嘴角的笑意,他旋即理解。
一个连杀人都承认的人,是没必要在下毒这件事情上扯谎的。
除非,毒根本不是他下的。
秦忠也意识到,他好像说错了话。
“停车,回古槐村。”沈青黛突然叫住了马车。
马车骤然停下,沈青黛险些被甩出去。
她是叫得突然了点,不过也没必要这么慌张吧。
“不要出来,危险,坐好。”
赵令询急促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周围静得可怕,三人坐在车内,连呼吸声都格外清晰。
他们明显感觉到了一股肃杀之气。
片刻之后,刀剑相交之声四起,不时传来兵刃刺进身体的扑哧声,血腥之气透过车帘传来。
沈青黛意识到,上次的刺杀更多的是试探,这次对方是真的下了死手。
一道长剑划破车帘,直直刺向车内。
“刺啦”一声,帘子应声被撕破。
沈青黛看着长剑逼近,下意识想往后缩,然而她已没有退路。
剑在她额前停住。
赵令询一把拽住刺客的腿,狠狠地摔在地上,反手就是一剑。
鲜血四溅。
沈青黛瞪大双眼,看着地上被血染红的刺客,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刺客大约有十多人,正与中亭司的捕快混战。
为首的两个刺客相互使了个眼色,齐齐上前缠住赵令询。
另有一个刺客抽出身来,从远处逼近,直朝马车而去。
沈青黛慌张之下,四处摸索,想寻求防身之物,突然手碰到一个圆形之物,是秦忠的粉盒。
刺客飞身上前,一剑刺了过去。
沈青黛手一扬,香粉四起,刺客忙用双手挡住了眼睛。
赵令询见有刺客向马车靠近,眸中充满寒光,握紧了手中的剑,一招“鹤唳九天”,纵身飞起,一剑击退了两人。
“撤……”
方才还在围攻的刺客,随着一声令下,纷纷撤退。
香粉散尽,一股血腥之气混合在浓郁的花香中,迎面袭来。
众人收起兵器,齐齐望向车内。
沈青黛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秦忠已经倒在血泊之中。
赵令询飞身上前,扯下剩余的半块车帘,想要去帮他止血。
“不……不用了。”秦忠声音微弱。
沈青黛恍惚片刻,马上反应过来。
杀手从一开始就往马车靠近,目的明确,他们就是冲着秦忠来的。
“他们,为何要杀你?”
秦忠虚弱地摇摇头:“不知道,也许……是我作恶太多,牵连了无辜吧。”
不,绝对不会这么简单。
秦忠自知已无活路,他望着沈青黛,恳求道:“沈大人……求求你,不要……告诉他们,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是个……杀人犯。”
沈青黛自然知道,他们是谁。她鼻子一酸,点头答应。
秦忠缓缓抬头,正午的日光,明亮昭彰。
暮春的日光,真是暖和。
明日也一定是个好天气……
第16章 狐仙之怒(完)
把秦忠交给赵世元后,三人重返古槐村。
来的路上,沈青黛同赵令询说明回来的缘由。
施净主动解析道:“曼陀罗不是秦忠所下,那只能是陈氏了。陈氏在刘家备受苛待,于是起了杀心,提前准备好曼陀罗,在饭菜内下毒。同时为了排除自己的嫌疑,她只把毒下在桂花坛子鸡内,装模作样吃了之后,借口找小虎子离开。”
说完,他十分骄傲地看着沈青黛,一副求夸赞的表情。
沈青黛内心暗叹一口气,看着他笑笑:“那个,你今天的衣服不错。”
赵令询看了看施净:“看来之前的分析,你是一点也没听进去。如果秦忠没有下毒,那就正好证明了陈氏的清白。”
施净挠挠头:“为什么?”
赵令询解释道:“陈氏常年未出过村子,甚至很少外出,除了刘家,她几乎不和外人接触。也就是说,她能拿到曼陀罗的机会很小。之前怀疑她下毒,是疑心她是帮凶,和秦忠里应外合。现在秦忠没有下毒,不正摆脱了陈氏的嫌疑。”
施净仔细想了想,好像确实是这个道理。
沈青黛点头:“而且,若是陈氏下毒,时机也不对。在刘家被虐待得最惨的时候,她都未动杀心,没有理由在春禾即将娶进门,她能安生过日子的时候下毒,这说不通。”
“那是谁下的毒?”
施净想不明白,除了陈氏,还有谁有杀人动机,且有作案条件。
三人说话间,便走到了刘家宅院。
案子已经完结,刘孝家四人已停放数日,里长正帮着陈氏正张罗安葬事宜。
院里挂上了白灯笼,四口棺木停在屋内,黑漆漆一排,让人心生压抑。
见三人折返,陈氏及里长一脸惊讶,不知是何故。
陈氏略显疲惫的脸上犹带着泪痕,双眼红肿,看着三人,迷茫又无措。
沈青黛以有话要单独同陈氏讲为由,遣散了众人。
“秦忠死了,曼陀罗毒不是他下的。”沈青黛语气尽量轻缓。
陈氏骇然:“他死了?他没下毒?可他不是亲口承认了。”
沈青黛幽幽叹气:“他承认下毒,是误以为你才是下毒之人,他想把最后一点善意留给你。”
秦忠说到底也不是无情之人,在刘家这些日子,陈氏待他并不薄。
陈氏听闻,呆愣了片刻:“那是谁下的毒?”
赵令询和施净也望着沈青黛,期待着她最后的解答。
沈青黛突然问向陈氏:“事发之前,你相公是不是有些反常,比如会突然训斥小虎子?”
陈氏有些错愕:“大人怎么知道?早在事发前几日,相公他就有些反常,总是训斥小虎子,说他吃饭不讲规矩,还总不让他吃好的,小虎子为此还跟他生了气。”
这就对上了。
那日她问小虎子有没有一同吃饭,小虎子说不做好吃的。
想必是小孩子表达不准确,他的意思应该是,不让他吃好吃的。
施净一头雾水,不知道沈青葫芦里卖什么药,为何突然问起刘冲。
沈青黛望着屋内四口黑棺:“谁是下毒之人?若想回答这个问题,必须先要弄清凶手如何下毒。还有,凶手为何只把毒下在桂花坛子鸡内。想清楚这些,一切就可迎刃而解。”
陈氏愣愣地想了很久,才慢慢开口:“晚饭前后,真的没有外人出入,只有我们一家人。”
沈青黛微微垂了下头,旋即道:“对啊,明明没有外人,毒是如何被下的呢?很明显,凶手就在你们五人中。”
陈氏瞪大眼睛,摆着双手:“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赵令询蓦然抬眸,一下明白了过来。
沈青黛定定道:“我知道,当然不是你。因为下毒的,是你的相公,刘冲。”
陈氏双眼迷茫,只是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施净怔在原地,许久才反应过来:“刘冲?怎么会是他?”
他实在有些难以置信,刘冲自己也中毒身亡,怎么可能是凶手。
沈青黛解释道:“当日饭菜端上桌前,能接触到饭菜的,除了陈氏,只有刘冲。因为这个家,只有刘冲会体贴陈氏,会帮忙端菜。也唯有刘冲下毒,才会选择只把毒下在桂花坛子鸡内,因为他知道,只有把毒下在肉里,陈氏才能幸免。”
施净猛地一拍脑袋:“怪不得你方才问,刘冲是不是训斥小虎子。原来他早有打算,他怕小虎子会误食曼陀罗。”
他说完,又望向陈氏:“可是,她呢?刘冲又是如何保证她不会误食?”
沈青黛没有回答。
施净虽出身一般,想也是父疼母爱,又岂会知,一个人在大家庭里,毫无地位可言的心酸。
陈氏缓缓从混乱中抬头,语带哽咽:“我不会误食。因为在这个家,好吃的,好穿的,永远轮不到我。”
施净心内唏嘘了一阵,突然想到了什么:“你之前说过,陈氏不可能是凶手,是因为时机不对。她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动手,那刘冲呢,他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动手?”
“刘冲突然选择动手,自然有他必须动手的理由。”沈青黛说,“还记得秦忠的话吗?他说,即便是他不动手,刘冲也活不长。他在刘家多时,很清楚刘家的状况,我猜测,刘冲或许已经病入膏肓了,是不是?”
陈氏强忍的眼泪,夺眶而出:“不错。我相公他本就体弱,可刘孝夫妇从不体恤,让他大冬日的来回奔波,一来二去就伤着了肺腑。在出事前,他已经咳了月余……”
“除此之外,你恨刘仲,只怕还有别的原因吧。”沈青黛继续说着,“那日我们在村里,碰到一个泼皮,他说曾看到你和刘仲拉拉扯扯。你言语中对刘仲恨之入骨,我相信你断然不会同他拉扯。唯一的解释就是,刘仲对你纠缠不休。这一切,刘冲也知情吧。”
“是,刘仲那个畜生,他该死。”陈氏恨恨道。
“这便是刘冲动手的理由。他自知命不久矣,害怕没了他的庇护,你无娘家可哭诉,只能留在这里受苦,于是他便出此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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