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掌柜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梦柳公子说,他要在雅赏宴上,宣布就此封笔。”
他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怔。
梦柳公子成名两年有余,而今势头更是如日中天,为何他要在此刻选择封笔?
沈青黛留心观察,察觉到众人好像对此事确实皆不知情。
梦柳公子决定封笔,这么大一件事,家中却无人知晓,看来他和家人的关系,着实平淡。
赵令询神色凝重:“施净,怎么样,你那边有什么发现?”
施净露出前所未有的为难:“我又仔细查验一遍,还是没有发现。他的尸身有些反常,看不出死亡时间,也查不出死因。”
“这种反常,会于五石散有关吗?”
施净也有些不确定:“不好说,若想查清,恐怕要剖开检验才行。”
“剖开?”杜大夫人有些错愕。
施净点点头:“没错。”
“我看还是不必了!”
温婉柔和的声音,风吹杨柳般拂面而来,一道水碧色身影盈盈而入。
杜禹华上前介绍:“各位大人,她是在下的表妹,戴舒锦。”
沈青黛注意到,从她进来,杜大夫人脸上就一直阴晴不定。
她猜测,戴舒锦多半就是杜大夫人口中的“那人”。
施净挤上前去:“为何,难道姑娘懂验尸,有更高明的手段?”
戴舒锦笑了起来:“我哪里懂验尸,不过是略懂些医术而已。二表哥身子骨弱,平日里我多有留心,这些年都是我在帮他开药调理身体。”
杜禹秀尸骨未寒,她竟然有心情笑,杜大夫人怒火腾一下燃了起来。
“你竟然还有心情说笑?”
戴舒锦冷冷地对着她:“他死了,就不允我笑?更何况,我方才说的都是事实。是他自己不爱惜身子,吃那五石散,导致身体亏空,你在这胡乱攀咬,不觉得丢人?”
听她的语气,似乎对杜禹秀有几分不满,方才的温婉都少了几分。
杜大夫人气的浑身颤抖:“你……你个白眼狼,是杜家给了你安身之所,如今二爷死了,你还在这说风凉话。”
戴舒锦淡淡道:“你也说了,是杜家给了我安身之所,杜家掌家的是大表哥,当初也是大表哥将我接来,我一直心存感激着呢,怎么就白眼狼了?至于二表哥,他自己胡乱吃药,我实话实说而已。”
这关系有点乱。
杜大夫人一心向着自己的小叔子,杜二公子爱慕之人,却处处偏袒他大哥。
“都住口,还嫌不够丢人。”一向沉静的杜禹华终于忍不住斥责。
沈青黛咳嗽了几声,走到戴舒锦跟前:“你说他身体亏空,可是真的?还有,你方才说不用再验尸什么意思?”
戴舒锦整理了一下衣袖,这才不紧不慢道:“他吃了两年的五石散,已然有了依赖之心,用量越来越大。我一直开药帮他调理,可他总是偷偷倒掉,他那副身体,早就不行了。不信,你们看他那瘦骨嶙峋的样子。我猜测,此次,多半是他自己服用了过量的五石散所致。”
杜大夫人在一边急道:“你胡说。”
“你们可查验一下他屋内的五石散,我记得没错的话,药是管家前两天刚给他买的,现在只怕所剩无几了吧。”戴舒锦神色清冷,看了一眼榻上的杜禹秀:“我劝过他的,可他不听,自作孽,不可活。”
一直安静的杜禹华也开了口:“大人,看来禹秀应该是病死的。他好歹也是名士,还请各位大人保全一下他的颜面,给他留个全尸。”
杜夫人这次没有开口反驳,很明显杜禹华的话打动了她。
“蜉蝣图,蜉蝣图不见了。”
吴掌柜突然叫了起来。
沈青黛这才想起,今日雅赏宴,为的就是蜉蝣图。
“你怎么知道蜉蝣图不见了?”
吴掌柜急得满头冒汗:“昨日晚间,我亲眼看到,梦柳公子把蜉蝣图放在桌上的。方才我便一直觉得少了些什么,这才想起,是蜉蝣图。蜉蝣图没了,我花了两千两银子,两千两啊!”
若掌柜的所说为真,那蜉蝣图就应该一直在画室内。
沈青黛安慰道:“你别慌,兴许是梦柳公子放在别处了。”
赵令询摇摇头:“不会,方才翻找五石散的时候,我已经找遍了,没有发现画作。”
沈青黛四处张望了一圈,眉头渐锁。
她刚进画室的时候,就觉得这里有些怪,起初,她觉得是因为这画室太像卧房的原因。
现在她终于意识到怪在哪里。
整个画室,没有一幅画。
第21章 蜉蝣之羽05
沈青黛见过谢无容以前的画室,也见过不少作画之人的居所,墙上大多会挂上自己的画作。
而这个画室,墙面上空无一物。
就算梦柳公子许久未曾作画,但以往的画作,多少会保留一两幅,可这里,什么都没有。
沈青黛闭上双眼,满脑子都是梦柳公子的春柳图。
第一次见到梦柳公子的春柳图时,她刚从忠勤伯府庶女,摇身成为归远山庄大小姐。
那时梦柳公子还未成名,他的画被挂在一个小小的书斋内。
只一眼,她就被那幅画吸引了过去,画上冰雪渐融,烟波画船,春柳随风,鸟鸣其间。
她从画中看到了四季轮回,万物复苏,看到了生的气息,强烈的生命力似乎要冲破画卷,迫不及待地感受新生。
可这间画室,实在过于冷清。
“这间画室一直都是这样吗?”
管家想了想:“这画室,是二爷成名之后,大约是一年前,新收拾出来的,自从被当做画室的那天起,就一直如此。”
赵令询听出沈青黛话里的意思,转身对杜禹华道:“杜二公子之死,还有诸多疑点,我们需对画室进行封闭,还请见谅。”
杜禹华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蜉蝣图若真的在这间画室消失,或许,昨晚真的有人进来过,大人可尽管放心去查。只是舍弟,还请大人务必保留体面。”
赵令询想了许久,杜禹秀不是一般人物,若家属不同意,且在没有确凿证据前,他们若擅自验尸,只怕会给中亭司带来麻烦。
他点头同意。
因要对画室封闭,一众人等,慢慢退了出去。
杜禹华找人把杜禹秀的尸身移到灵堂,赵令询趁他们抬人时,又摸了摸尸身,依旧没有僵硬的趋势。
沈青黛目送着杜禹秀的尸身被抬走,一直到他们抬出内院,才垂眸收回视线。
见众人都散去,施净才道:“这一家,真是奇怪。”
赵令询语气冷淡:“少些抱怨,先想想如何查。”
施净双手一摊:“验尸不让验,我怎么查?推案我实在不擅长,你们先查吧。”
沈青黛在旁安慰:“也不怪他们不配合,逝者为大,普通人家听到验尸尚不太能接受,更何况他们这样的书香世家。”
见施净脸上不悦,她接着道:“旧的观念,形成不是一朝一夕。也正因如此,才需要施大人这样精通查验的能人,来证明给世人,查验遗体,才是对死者最大的尊重,而非亵渎。”
这话施净爱听,脸色当即缓和了不少。
赵令询没工夫留意施净的心情,他双眉紧锁:“方才我趁机探了一下,杜禹秀尸身依旧未僵。”
施净头挠得要把头发薅下来:“我也奇怪,为何他尸身会如此反常。现在才四月天气,他又身着单衣,没理由不僵啊。”
沈青黛想了想:“以往有过例外吗?”
施净摇头:“人死一个时辰后,会逐渐僵硬。若有例外,大多只在死后十二个时辰才会出现,可他才死六七个时辰,说不通啊。”
沈青黛道:“根据记载,五石散服用后会全身燥热,会不会是这个原因?”
施净急得抓心挠肝:“或许有这个可能。老天啊,答案就在眼前,他们偏偏就不让验,愚昧,无知啊!”
赵令询:“好了,既然目前无法从尸身上获得更多线索,咱们先看看这里有无其他线索。”
这个案子,目前最大的难题,也是最重要的,就是杜禹秀因何而亡,尸身为何如此反常?
可偏偏这个问题,他们一时半会无法解决。
梦柳公子之死,处处透着诡异。
雅赏宴前夕,他为何会突然睡在画室,又为何会服用过量的五石散?
他突然将要宣布就此封笔,会不会和他的死,有什么关联?
他胳膊上的勒痕究竟是何人所为?
蜉蝣图为何会突然丢失?
昨夜有没有其他人来过?
这些问题如同一团浮在湖面上的迷雾,让人看不清水底。
梦柳公子死在这间画室,根据管家所说,他应不曾外出,那这无疑是案发现场。
沈青黛相信没有完美的杀人现场,他们的确需要好好搜查一番。
赵令询拿起佩剑,在墙上不断敲击。
施净道:“你怀疑这有密室?”
“只是怀疑。我找找有没密室,你们再仔细勘察一下现场。”
赵令询也不太确定,只是这个画室太冷清,他总觉得这里有些不太正常。
三人当下便分工行动。
沈青黛脑中回忆着杜禹秀胳膊上的红痕,看痕迹应当是新伤,也就是说他昨晚极有可能被人绑过。
梦柳公子人虽瘦弱,但若有人绑他,他绝对不会束手就擒,可现场并无打斗的痕迹,那极有可能,是他服用了五石散,导致神识混乱。
可问题是,第二日便是雅赏宴,他没有理由服用五石散。
到底是什么样的理由,让他在雅赏宴前夕来到画室,并且服用了过量的五石散?
还有,会是谁绑了他呢?
当晚进入画室的先后是杜禹华和吴掌柜。
杜禹华进来不久,吴掌柜便来商讨雅赏宴之事,在这段时间,杜禹华不可能有机会;
其次是吴掌柜,他为筹办雅赏宴,投入了不少银子和精力,若梦柳公子身死,第一个受到损害的便是他,他好像没有什么理由动手。
也就是说梦柳公子歇息后,必定有人来过画室。
若是在管家走后,有人进来,梦柳公子恰好服了五石散,导致身体虚软,凶手的确可以轻松绑了他,再用什么手段将他杀害。
可若是如此,便又有两个新问题。
第一:凶手知晓梦柳公子宿在画室,又知晓其长期服用五石散,必是他身边之人。这么一来,杜家的人,就都有了嫌疑。
第二:杀人后,凶手是如何从内反锁上门,进而逃脱呢?
梳理好思路,沈青黛神识稍稍清明。
她走到门前,检查了门锁。
门被管家踹开,上面断裂痕迹明显,证明管家没有撒谎,门应当确实是从里上了锁。
整个画室干干净净,一览无余,沈青黛缓缓将目光落在装五石散的瓷瓶上。
她走过去,轻轻拿起瓷瓶,左右旋转了一圈,慢慢把瓷瓶拿近。
沈青黛眼神一亮,终于有了发现。
“你们看,有发现。”
赵令询敲了一遍墙,挪动了柜子,依旧毫无发现,正凝眉沉思,听到沈青黛的声音,马上凑了过来。
沈青黛指着瓶身:“你们仔细看这里,是不是裂痕?”
瓷瓶本身是冰裂纹,所以赵令询之前未曾留意。经沈青黛一提醒,他细细看去,其中一道看着,好像确实是裂痕。
赵令询接过瓷瓶,用手摩挲着瓶身,裂痕处果然有凹凸之感。
施净看了看:“瓶子被摔过,不是很正常。”
赵令询解释:“不,这个裂痕是新的,从痕迹上看,是这两日才有的新裂痕。”
赵令询说完,沈青黛眼睛一转,一下趴在地上,仔细搜寻每处可疑的痕迹。
施净的脸不受控制的抖了抖,他可真拼。
“找到了,快看……哎呦……”
沈青黛太过激动,忘了自己还在桌子下面,猛一抬头,头“咚”的一声便撞到了桌腿。
赵令询忙把桌子挪开,扶他起身。
沈青黛揉着额头,尴尬一笑。
赵令询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弯下腰去,轻轻拍掉她身上的土。
施净目瞪口呆,他竟然看到一向自傲的世子爷,亲自弯腰去帮沈青这个小白脸去拍土。
“你看,这是不是五石散的粉末?”
桌子被移开,地上确有一些细碎的粉末,若不是趴在地上看,还真不好找。
施净蹲下身,方一伸手,沈青黛忙递了一张纸过去。
收集好地上的粉末,施净拿到跟前,细细辨认。
“没错,是五石散,可这能说明什么?”
“若服用过量的五石散,势必受到影响,可第二日便是雅赏宴,梦柳公子不可能会服用。” 沈青黛看着桌上的瓷瓶,又转向五石散:“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是误服了五石散。或者说是被骗着,服用了五石散。等到发现的时候,他就打翻了瓷瓶,瓶子里的五石散,应该也就是那个时候撒了出来。”
施净道:“会不会是你想太多了,有没可能是他不小心撒的?”
赵令询接道:“不会,沈兄方才说过,第二日是雅赏宴,他不会服用五石散,自然不会把它拿出来。”
施净懂了,也就是说,杜禹秀是着了别人的道,等到发现的时候,惊恐之下,摔碎了瓷瓶。
“可若是服用过量的五石散,杜二公子不会没察觉,也就是说,他并未全部服用。那这样的话,他就不是死于五石散。”
沈青黛点头:“没错,看来还真的让杜家大夫人说着了,杜二公子的确死于他杀。”
想清楚这层,三人便离开画室。
正如之前的推断,现在杜家的几人都有嫌疑。
还未到正厅,管家就慌慌张张跑来。
“几位大人,不好了,门外打起来了,还要劳您们前去看看。”
三人走到门口,只见两个年轻的男子,你一拳我一脚,正扭打在一起。
杜禹华在旁呵斥几声,却根本无用。
沈青黛问:“这两个是什么人?怎么打起来了?”
管家看着两人回道:“那个穿黑衣的狗东西,自我们二爷名气日盛以来,屡屡造谣污蔑。前些日子,他趁着二爷出门,身边没有几个人,往二爷身上扔臭鸡蛋。对了,他还时常在不同场合辱骂二爷。”
沈青黛微微蹙眉,这人瞧着也不小了,怎么如此轻率。
“那个灰衣的,倒是一直敬重二爷,就是……敬重得有些过分。他时常跟踪二爷,有几次都给二爷吓得不轻。他这个人,最容不得别人说二爷半句不好。”
赵令询冷言瞧着两人,并没有上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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