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唇角微微扬起, 在那个瞬间很想将沈希紧紧地拥住,但在望见她苍白的脸色后, 他的心神也旋即就沉了下来。
那御医还以为沈希是太高兴了。
他愚笨地喋喋不休道:“娘娘, 往后您可要注意饮食了,不过您还年轻,定然是能顺顺利利地诞下皇子的。”
沈希听着御医的话语,整颗心都在往下坠。
有一种强烈的眩晕感就那样袭上来了, 眼前是敞亮的明光殿,可她却觉得视线在阵阵地发黑。
她到底还是有身孕了。
躲得了一时,却躲不了一世的。
沈希的额前尽是冷汗, 恐慌和惧怕让她无措得厉害,连丰润嫣红的朱唇都被咬得发白。
“我不想要……”她颤声说道, “我不想, 还可以打掉吗?”
沈希语无伦次地说道:“才一个多月, 可不可以先不要?”
明明是天大的好事,皇后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反应?
听到“打掉”二字的时候, 那御医吓得满身冷汗, 差点没有直接跪下来。
萧渡玄揽住沈希,他轻抚过她的后背, 声音低哑:“小希,先别慌,我让旁人再来看看,兴许是诊错了。”
他的情绪很克制。
但沈希却不能够容忍。
她整个情绪都是崩溃的,如果没事的话,她这个时候原本都已经在家中了。
萧渡玄好不容易开始让步放手,但是这个孩子的到来会把一切都给毁掉。
那个被绑在榻上十月的梦魇再度变得那样清晰。
沈希一巴掌就扇打在了萧渡玄抚向她脸庞的手上,她带着哭腔说道:“你觉得有谁会敢在你的面前说假话?”
无论请来多少位御医,说出来的也都只会是萧渡玄想要的话。
沈希的身躯紧绷,满心都是绝望的情绪。
她连日来的努力都会被这个孩子的到来给毁掉,就像当初萧渡玄在婚宴上将她强掠,彻底摧毁她所有的挣扎那样轻松。
沈希那一下打得很狠。
萧渡玄手背上的血痕裂开,有铁锈气溢了出来。
在这时候手上尖锐的痛意与心中的滞塞钝痛相比都变得空幻起来。
小希不愿意跟他有一个孩子。
但她不是不喜欢孩子,而是不能接受他。
当初嫁给萧言的时候,萧言还在病中,就急着和沈希圆房,她没那么热衷于床笫之事,却并没有拒绝萧言。
她是愿意为平王府生下继承人的,她也不排斥生育这件事。
沈希真正厌恶的从来都是他罢了。
想清楚的哪个瞬间,萧渡玄心底的钝痛都变得尖锐起来,有凛冽的寒风化作利刃,往心脏的最深处刺去。
萧渡玄按住沈希的手腕,克制地说道:“先冷静些,小希。”
但这个时候仅仅是央求她冷静是没有用的。
沈希的情绪快要突破承受的极限,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她拼命地挣扎着,将萧渡玄的肩头都抓出了血痕。
最终他没有办法,只能先给她喂了些安神的药物。
萧渡玄将沈希抱回到床帐内,她沉睡过去的时候,眉心依然是微微蹙着的。
这个孩子是上天的恩赐。
但到来的时机却实在太糟糕了。
萧渡玄心底更多的思绪却是悔不当初,如果他一直温柔待沈希,他们之间会不会就不一样?
*
沈庆臣是夜里入宫的。
原本听说沈希要回来,一家人都高高兴兴地等着。
中秋进宫的时候,虽然到了宣光殿,但只和沈希简单说了些话。
这回沈希能回家,可以叙说的情谊就太多了,沈宣更是高兴得快要跳起来。
但不知为何,晚间的时候,宫里又传信说临时有宫务耽搁了,皇后娘娘恐怕要晚些时候才能回来。
众人都有些低落,沈希如今做了皇后,执掌凤印,忙碌也是应当的。
可夜深时皇帝忽然急诏令沈庆臣入宫。
萧渡玄没有言说是什么事,他本能地就觉得是沈希的事。
来到明光殿的时候,一向注意仪容的沈庆臣连衣冠都是乱的,在见到那满殿神色凝重的御医后,他更是差些踏错了石阶。
胸腔里剧烈跳动的心脏。
沈庆臣几乎是带着杀意踏进明光殿的。
便是曾经被先帝关入囹圄、赶尽杀绝的时候,他对皇家的恨都没有这样深过。
他们沈家向来子嗣不丰,沈庆臣更是只有一对儿女。
长女沈希容色清美,娉婷袅娜,在整个上京的世家女中都是数一数二的矜贵,就连夫家也是再好不过的平王府。
如果不是被新帝强掠进宫,她本来该有很美满、很幸福的一生。
沈庆臣略显风流的眉眼扭曲,眼底更是一片血红。
他快步踏进了明光殿,哑声逼问道:“沈希怎么了?”
沈希躺在软榻上,她阖着眼眸,因为安神的药物,身躯慢慢地放松了下来,眉头也渐渐舒展开来。
萧渡玄坐在太师椅上,轻握住沈希的手。
那双玄色的眼里是晦涩的柔情,太过复杂,即便是沈庆臣也没能一眼就窥清楚。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沈希身上。
“小希!”沈庆臣失声地唤道,他的声音颤抖,容色更是煞白失血。
他向着皇帝歇斯底里地吼道:“她怎么了?你把小希怎么了?”
萧渡玄在沈希这里的信任告竭了,在沈庆臣这里也是一样。
他心里太惊慌无措了。
在宦海里浮沉经年、身处绝境也能强撑过来的男人,此刻就像是全然失去了理智一样,还是常鹤强将沈庆臣给拦了下来。
“沈大人,您先别急。”常鹤拉住沈庆臣,“娘娘是有了身孕,刚刚才睡过去。”
身孕?
沈庆臣的脑中“轰”的一声炸开。
他靠在博古架边,手臂强撑在身侧的梁柱上,方才没有失态。
尽管知道沈希自小就比别的孩子要成熟些,但在沈庆臣的心中,她还是那个隐忍柔弱的小孩子。
他不太能将沈希和有孕这两件事给联系到一起。
但更令沈庆臣震骇的是常鹤接下来的话。
“娘娘觉得现在还太早了,”常鹤低声说道,“不想要这个孩子,”
“陛下也问过御医了,但娘娘体质特殊,如果强将孩子拿掉,可能会有危险。”他神色凝重地说道,“所以陛下才请您过来,想问问您的意见。”
常鹤的每一句话,都让沈庆臣十分难以理解。
他紧握住沈希的手,哑声问道:“会有多危险?”
萧渡玄坐在太师椅上,闻言他的神情微顿,心底有一种很难言说的感触生了出来。
他倏然明白沈希为什么更信赖沈庆臣了。
沈庆臣并不是个好父亲,他年轻时风流无度,又不管顾家事,放任继室胡作非为,也不关心子女。
可是他会尊重沈希的意见。
在听到常鹤的话后,沈庆臣的第一想法是如何能满足沈希的愿望。
沈庆臣的份量在沈希的心中更重,不是因为他在她的成长过程中投入了多少,而是他是全心全意为沈希着想的。
他不会打着为沈希好的名号,去控制她,去让她做合自己心意的事。
所以哪怕萧渡玄是沈希的亲生父亲,沈庆臣才是沈希的养父。
他亦是很有可能比不过沈庆臣的。
“跟难产一样,”萧渡玄的声音沙哑,“可能会大出血而死。”
他玄色的眼眸里没有什么光亮,晦暗得像是一潭深渊,但那和往日的冷淡漠然又是不一样的情绪。
沈庆臣咬紧了牙关。
他年轻时风流,知晓女子生产的不易。
但他的妻妾都没有在这个上面出过事,所以沈庆臣也没有了解过多。
万万没有想到,他的女儿竟然会遇到这种事。
那个瞬间,沈庆臣也有些崩溃。
萧渡玄看向沈庆臣,两个男人怀着类似的情绪,但在这一刻都沉默了下来。
他是很想要个储君。
但比起储君,没有什么事比沈希身体和心理上的康健更重要。
萧渡玄之前就想过,如果沈希没法有身孕的话,到时候从宗室里过继来一个孩子就是了。
他比沈希自己都害怕她会出事。
但即便是萧渡玄也没有料想到,沈希的体质竟然会这样特殊。
*
萧渡玄只给沈希喂了一点安神的药,没有多时,她便苏醒了过来。
当听到父亲的声音时,她原本焦躁不安的心情蓦地平缓了少许。
接着就是两人之间激烈的对话。
沈希想要按捺住情绪,眼泪却止不住地落了下来,她刚一开始哭,萧渡玄便错开沈庆臣,将她给扶抱了起来。
“别怕,小希。”他像抱孩子似的,将沈希抱在了膝上。
萧渡玄一边为沈希拭去泪水,一边声音低柔地说道:“你瞧是谁过来了。”
沈庆臣满眼都是关切,他看向沈希,急声问道:“现在好些了吗,小希?”
御医们见沈希苏醒,也立刻走了过来。
皇后有孕,这是一等一的大事,宫里上一回有类似的事是二十年前乐平公主降世。
先帝老去后便没什么子嗣,萧渡玄又不近女色,因之这批年轻的医官里也少有接触过此类事的人,所以众人都极为紧张。
萧渡玄甚至让已经致仕的前任医正、院使也全都连夜入宫。
沈希低着眸子,声音低弱:“好些了。”
这样笼统的话是不能让人信服的。
诊脉的过程头一回如此繁琐。
沈希靠在萧渡玄的肩头,手腕搭在脉枕上,露出的那截腕骨苍白得近乎透明,伶仃纤细,瘦弱得经不住一握。
小睡了片刻后,她的情绪平和了许多。
但沈希的神情还是恹恹的,没有太多的生气,更像是一尊美丽的瓷像。
诊过脉后,御医便开了方子,药童紧忙就前去煎药。
无论孩子是留还是不留,都至少要将胎给安住。
沈希的身子弱,经不得折腾,这也是近来萧渡玄为什么不敢碰她的缘故。
可没想到意外还是发生了。
他轻轻地揽住沈希,轻声说道:“若是累的话,就再睡一会儿吧。”
“现在太晚了,”萧渡玄继续说道,“等到明日,我让其他人进宫再来看看,好吗?”
沈庆臣跟皇室的关系不佳,跟萧渡玄这位君主的关系更是差到了极点。
但此刻他也轻声附和道:“你先休息吧,小希,别害怕,万事都还有父亲在呢。”
也不知道缺席了沈希半个人生的人,是怎么说得出这话的。
萧渡玄心中暗道。
但他也顺着沈庆臣的话说道:“抱歉,暂时没法送你回家了,但我可以让你母亲、弟弟都过来陪着你。”
沈希的心的确是疲惫到了极点。
她浅浅地饮下了药,便又阖上了眼眸。
萧渡玄一手搂住沈希的腰身,一手托着沈希臀根的软肉,将她像抱小孩子一样抱回到了床帐内。
沈希睡着以后,萧渡玄没能在她身边陪多久,就接到了急报,言说突厥的几位王子果然已经开始激烈地夺位之战。
再没有比现在更好的开战时机。
如果动作够快的话,兴许在年前,就能彻底击垮突厥。
两年内乱的时候,萧渡玄一直在防着突厥,也一直在等待他们会不会出手。
如果那时突厥就选择出手,他可以更早地解决边防问题。
但突厥的谋臣到底也不是白吃干饭的。
萧渡玄强势,从做储君的时候就已经显露出来。
虽说他在人前宽容大度,随性克制,可但凡仰视过权柄容形的人,哪里能看不出他专断狠戾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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