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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姜花——姜津津【完结】

时间:2024-03-22 23:09:02  作者:姜津津【完结】
  “七月半,鬼乱窜,莫在街上乱打转。
  回归园,不烧纸,冇事表往河边指。”
  泾县这一带的风俗是,七月半,给往生人烧纸。可以提前一天,因为鬼门关是从七月十四的零点开门,七月半的零点结束。
  姜媛媛就是农历七月十三离开的黄家小院。
  她花了两毛钱的车票坐了六个多小时到了娘家,给家里送了点自家晒的菜干,再沿着第一次出嫁时的路又走了几十里地,才到了以前的家。
  家里已经没有人了。屋子被村委会的人收走了。
  姜媛媛拎了个小篮子,里面是一枚鸡蛋,一小块煮好的五花肉,一小条半个巴掌大的鲫鱼。鲫鱼是村里的小孩子钓的,她给了对方半个窝窝头换来的。五花肉是给娘家买的,等下烧完纸她还要再带回去。
  齐鑫的墓在齐家村,因为她是改嫁的媳妇,齐家村的人也没有特别客气。但每年她都会回来给齐鑫烧点纸,齐鑫的叔叔婶婶难得也会跟姜媛媛搭几句话。
  不外乎就是——
  “闺女咋样了?好吗?”
  “齐鑫当年可是盼着不管是闺女还是小子,都要送她去读书的。是不是快了?”
  姜媛媛一一作答,态度挺诚恳的,一点都不敷衍。
  “还不错,六岁了,长高了。”
  “嗯,孩子挺懂事,明年就可以念小学了。”
  倒上三杯酒,炸一小挂鞭炮。酒香与热闹,是在吸引墓主的注意,暗示有人来看他了。
  再来点燃三支香,把祭品都放在墓碑前摆好。
  姜媛媛这才在齐鑫墓前蹲坐着,像老夫老妻唠嗑一样说话。
  “黄得树那个人有点滑头,但人不坏。他对燕子不太好,但我理解,不是亲生的嘛,总隔了那么一层。你放心,我攒了一点私房钱,明年九月,无论如何我都给燕子找一个学校,让她好好读书。女孩子,读书才有出息。”
  姜媛媛在齐鑫的坟前呆了差不多大半个钟头,然后她重新把摆好的祭品收回篮子里。这里的风俗是祭品可以由亲人回收之后,再吃掉的。这样死去的灵魂会保佑吃掉祭品的亲人。
  姜媛媛拜祭完毕,又匆匆走了几十里山路回到隔壁县。
  原本她娘家人还想让她留下来住一晚,但姜媛媛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天都心神不宁,她眼皮突突地跳,总觉得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开往泾县的公交车特别挤,上面有挑着扁担的脚夫,扁担一头一袋红薯,一头一袋土豆,甚至还在车上就开始了兜售。还有抱着孩子的年轻夫妇,赶着进城的打工男女,姜媛媛连个落脚地都没有,直接被挤在副驾驶的铁皮盖子上坐着。每次车身一颠簸,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就要被晃荡出来,跳出胸腔。
  “妈妈,为什么我们不可以等下一班车回家啊。这辆车也太挤了。”
  “今天是七月半啊,要早点回家。不然就会有小鬼从鬼门关出来抓人咯。”
  一旁的一对母子正在对话。
  姜媛媛不知道为啥,有些口干舌燥。
  她看着女人手上还戴了块表。
  她开口问:“请问一下,现在几点了?”
  “下午五点。”女人温和地回答。
  姜媛媛谢过她,焦急地看着前方。
  可是心里越急,就越容易出事。果不其然,汽车因为天气太热,抛锚了。
  司机和售票员招呼大家下来,说让他们等下一班车。
  可下一班车估算一下时间,要一个小时以后才来。
  姜媛媛无论如何也等不了了,她决定走回家。她背着那个来时的小包袱,脚步匆匆地往泾县的方向走。还有十几里地,算算脚程,她应该晚上八点前就能到家。
  她脚上的鞋子是双自己做的黑布鞋,为了好走路她没选新的穿,反而是一双有些半旧的,自己浆的布,自己纳的千层底,自己照脚样子缝制的,合脚又tຊ松快,但就是这一双鞋,今天居然在她焦急的步伐底下,微微破了个洞。
  一直往外出溜的脚趾,与姜媛媛归心似箭的心上下应和着。
  她有些口渴,在路边看见一口水井,用力摇了摇抽水杆,抽出一泵清水,咕咚咕咚喝了几口,这才觉得有些乏力与饥饿。她摸出包袱里那枚拜祭过的白水煮蛋,三两口吞咽了下去,又用坚定的眸子看了一眼家的方向。
  万家灯火处,再过一条河便到了。
  让姜媛媛意外的是,平时河边不过就是几个钓虾的小屁孩,今天居然在两岸挤满了人。
  一群妇孺挤在最外面,冲着河岸边指指点点。
  姜媛媛听见她们八卦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耳畔。
  “啧啧啧,好可怜。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啊。”
  “听说是个小女孩……”
  姜媛媛腿一软,差点站不稳。
  有一种不妙的直觉在此时袭击了她。
  “不会吧?不会的!”姜媛媛如此想着,瞪大眼睛看着河对面。
  自己的丈夫黄得树,的确如她所想。他举着手电筒,站在河边,冲着一个撑船的男人在商谈着什么。而自己的儿子黄新宇则被邻居廖娟抱着头,远远站在离黄得树三米开外。
  黄新燕……她那个素来和黄新宇形影不离的女儿,却不见了踪影。
  她用力眨眨眼睛,心跳声与耳畔的杂声混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巨大的轰鸣,她突然听不见任何的声响。
  眼神失焦,心脏频跳,浑身颤抖,骨髓发冷。
  一股突如其来的锐痛,让她倏然回过神。
  是她的指甲。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扣到肉里,让自己清醒了过来。
  “是谁家的小女孩?”她听见自己在问。声音是飘的。
  两个女人扭头看见了她,讶异地打量了她两眼,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其中一个“哎呀”一声捂住了嘴。
  姜媛媛又问了一句:“是谁家的?”
  另外一个人慌忙把失态的那个女人拉走了,两个人头也不回,根本不敢回答姜媛媛的问题。
  姜媛媛一步步冲着对岸的黄得树走了过去。
  河岸很宽,大概有十五米。
  人的一步是0.75米。
  可姜媛媛觉得自己走了很久很久。久到黄得树都发现了她,久到黄新宇都从廖娟的怀里挣脱出来,冲着她跑过来。
  “妈!”是黄新宇失声的尖叫声:“姐姐不见了!”
第21章 新燕不再归
  刺目光线照了过来,是黄得树的手电筒。
  那束光冷冷清清,不似阳春三月里的和煦,反而带着一丝绝望。
  那束光破开她的心脏、她的血脉、她的情绪、她的呼吸,像一把银质的手术刀,扎穿她的整个身体,将她钉在了当场,动弹不得。
  天气明明很热,夜晚的暑气没有散尽,有一丝晚风,却不足以把身上的黏腻吹透,但姜媛媛却浑身冷到发抖。
  姜媛媛的嘴唇颤了颤,听见自己发虚的声音:“燕子在哪儿?”
  黄得树就只离她一步之遥了。
  他的眼睛不敢看姜媛媛,眼神下垂,心虚地指了指河面。
  姜媛媛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一个箭步冲上前,双手拽住黄得树的衣领,用尽全身力气摇晃着他。
  “我问你,燕子在哪儿!”
  声音劈了叉,从河这边传到了对岸。
  黄新宇被母亲这愤怒的模样吓呆了,又回到廖娟身边,手脚冰凉。
  黄得树抓住姜媛媛的手,阻止了她的摇晃,这才喘着粗气说:“没找着。”
  “啥叫没找着?”姜媛媛的痛苦化成实质,她迫切想要发泄,想要爆发,她重重打了黄得树一下,没打脸,打在他胳膊上,姜媛媛手掌都拍麻了,但她觉得自己需要用肉体的痛来缓解心里的。
  黄得树结结巴巴:“我带她和小宇来玩啊,小宇跟那群小孩钓虾钓了一桶,燕子,燕子就说……”
  “说啥!”姜媛媛眼睛里都是红血丝。
  “她说,看见一条鱼,鱼鳞是七彩发光的,她要去捞。”
  (备注:这种鱼叫做“鳑鲏”,一指长,浑身散发着七彩光泽。小红书曾有钓鱼发烧友在北京亮马河钓过。)
  黄得树还有空比划:“这么长,这么大。她说要养在家里给你看。”
  姜媛媛眼泪落下来。
  黄得树咬紧下颌骨,狠狠打了自己一下。巴掌印很清晰,巴掌声也很响亮。
  “怪我,一下没拉住她,她就顺着水流漂走了。”
  “你还站在这儿做什么?去找!去捞!去救!”姜媛媛一把推开他,在她掌握到了应有的信息之后,她迅速抹了抹眼角的泪,并用手按压了一下太阳穴,企图恢复理智。
  她深吸了一口气,内心告诫自己。
  现在发怒是最没用的。她要把孩子救回来。她的燕子一定没事的。
  她三两步走到岸边,冲着船上那撑杆的男人开始询问。
  “孩子是什么时候冲走的?”
  撑船男人带着口音,摇摇头:“俺不知道咧。俺来的时候你男人就说要捞人。可钱还没跟俺谈妥咧。”
  “要多少?”姜媛媛开始翻自己的小包袱,那里面藏着她给黄新燕准备读书的私房钱。她的手拉拉链都拉不稳,直接卡住了。她干脆撕拉一声,直接把那个布包袱撕开,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抖了出来。
  两张车票,一个茶缸子,一只牙刷,半卷卫生纸,一件外衣,一条手巾。她出门也爱干净,洗漱用品都带着。
  一张钱从包里晃晃悠悠飘了下来,随即是第二张,第三张……
  零零碎碎,有零有整,还有哗啦啦的硬币掉了一地。
  “够不够?不够我回去卖鸡,一定给你凑上!”姜媛媛把那些钱像命一样捡回来,一把塞到撑船男人的手里。
  撑船男人见到钱,一把吐了嘴里叼着的牙签,眼睛亮了。
  “够咧,够咧。大姐你别急,我一定给你把孩子找着。但丑话说在前头,生死不论啊……”
  姜媛媛见他满口答应,甚至开始撑船沿着水流寻觅了起来,本来灰暗的脸色多了一丝血色。在听到他最后那句“生死不论”的时候,姜媛媛整个人软了下来,一屁股坐在了河岸上,她的那双鞋也被河岸浸湿,寒津津的。
  “阿弥陀佛,老天保佑。肯定能找回来的。”廖娟心酸地上前,扶着姜媛媛,想要让身边的黄新宇劝劝她,孩子丢了是伤心,但另外一个也不能不心疼啊。这么晚了,让一个孩子饿着肚子留在这儿算哪门子事儿呢。
  她想了想,劝慰姜媛媛说:“要么我把新宇领回去,跟我那大胖小子做个伴。今晚就住我那,你安心忙你的事。一会儿我给你们蒸一窝馒头来垫垫。”
  风吹乱了姜媛媛的齐耳短发,廖娟的话从耳朵旁风一样拂过,她没有听清楚,但她觉得对方肯定说的是一些善意的建议。
  姜媛媛机械地点点头,眼神都失了焦,只是一直盯着那捞尸船远去的方向。
  黄得树站到姜媛媛身边,重重地“唉”了一声,抱住头蹲了下来。
  姜媛媛一点眼神都没有分给他。
  “孩子要是没找回来,就不过了。”她突然说。
  “啥?”黄得树放下手。
  “不过了。”姜媛媛的语气轻飘飘的,像哄孩子一样的语气。
  但黄得树和她过了六年,知道姜媛媛的脾气。话越轻,事越重。
  一整晚,人都熬干了,撑船人还是没有找到黄新燕。
  廖娟昨晚来送过馒头,早上又送来了两碗碴子粥。
  姜媛媛昨天晚上吃了点,但早上依旧没胃口,她喝了口水,看了一眼太阳的方向。那也是昨天水流的方向。
  她坐了一夜,脚麻了。
  黄得树看见,赶紧放下粥碗上前给她捏了捏脚。
  姜媛媛掀开他。
  黄得树没脸没皮地开口说:“媛啊,你打完骂我都可以,但就是莫再说‘不过了’这种话。我们夫妻一场,这么多年从没红过脸,你对我们黄家的好我是记在心里的,你还给我留了个后,我感激你哩,我这辈子就认你,只认你……”
  “哟嗬嗬嗬——”那个方向,传来了撑船人的号子声。
  姜媛媛倏然一下站起来,她看着太阳的方向,仿佛看见了希望。
  “师傅,找到了吗?”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船头一点点映入了她的视线。
  撑船大哥一脸疲惫,但精神头还不错。看见她,咧开一个苦笑,让了一步。
  在船舱里,赫然躺着一个扎着羊角辫,一身粉红褂子的女娃。
第22章 另一重的回归
  后视镜里的姜媛媛闭上了眼睛,她又从一个中年女性变成了头发花白的老太太。
  车厢里,姜海环在轻声跟赵翎唱着什么,哄着她睡着了——仔细听听,还是那首菜园童谣。
  “快到了吗?”姜媛媛眯了眯眼睛,向车窗外望过去。
  外面可真黑啊,和那天晚上一样。
  只有一些隐隐约约的树和房屋的轮廓,像夜的兽,一个接踵一个冲着车窗扑过来。
  黄新宇打了个呵欠,嗓子有点沙哑。
  “嗯,快了。穿过前面那条tຊ河就到了。”黄新宇说。
  姜媛媛定了定神,看清楚了那条吞过一个女孩的河。
  车子摇摇晃晃驶过桥墩。
  桥曾经在十几年前修整过,拓宽了桥面,甚至可以并排驶两辆车。
  黄新宇开着远光灯过桥。
  夜里看不见河水,但姜媛媛喉头下意识吞咽了一下。
  黄新宇当然也记得这条河。他每次进城都会路过。
  他偏头看了一眼姜媛媛,体贴地开口:“妈,回去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觉。妹妹不是回来了嘛。”
  姜媛媛闭上眼睛,不去看窗外。直到车身再度在乡村的小径上微微颠簸了起来,她这才睁开眼。
  到家了。
  还是那个小院儿。
  打开门,姜媛媛喂养的芦花鸡已经被媳妇淑娟收进了鸡笼。
  黄新宇家住隔壁村,不远。她不在的这几天,黄新宇和媳妇淑娟会每天来家里帮忙喂鸡喂猪。
  十年前黄新宇结婚。
  姜媛媛给他了一笔钱。
  黄新宇在媳妇淑娟家的地基上盖了栋三层楼房。
  一楼是小院儿,开了个侧门做小卖部。
  黄新宇做了个“小卖部”的灯牌挂外面。夜里这三字在黑暗的村里特别显眼。别说,还有真有小年轻就喜欢半夜上门来买点饮料啤酒啥的,生意不错。
  淑娟为了开店尽心尽责,常常开到夜里12点才关门。
  最可气的还有两三点砸门要买避孕套的,常常把黄新宇和淑娟两口子吵得没法睡。无奈,黄新宇还在小卖部门口镶了个自动贩售机,塞钱就能出来。没想到这东西忒好卖了。时常还有乡里乡亲提醒黄新宇记得补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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