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海环咯噔了一下:“那东西怎么能放冰箱里!”
姜媛媛说:“那你告诉我放哪里?让他在二十多度的天气里发烂发臭?我盘算过了,再喂两天也就差不多了。”
“骨头呢,咋办?”
“我过几天让大宇再带淑娟去医院建个档。骨头我放在你廖婶的灶上烘着呢。只要烘干了,往大宇哪儿的搅碎机里一丢,出来就是粉了。”
姜海环捂住嘴,一副想吐又不敢吐的样子。姜媛媛说得轻松,但她想到可能这不是母亲第一次处理尸体,脑海里的炸雷又骤然响起。
“那……黄……”
“你想问黄得树是吧?”姜媛媛用下巴指了指枣树下。那里有一块砚砚骨灰埋藏所在的小立牌。
姜海环突然想起来,那天张喆也在,还主动想帮砚砚挖坑放骨灰。但母亲以自己的外孙要自己动手的理由拒绝了。
但那天挖坑的时候,的确有一个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母亲眼疾手快一脚踩了上去,然后吩咐自己把砚砚的骨灰盒拿过去。
那个不会就是……
姜海环用狐疑的眼神看向枣树,再看向姜媛媛,母女俩用只有她们才懂的眼神交流着。
姜媛媛点点头:“嗯。那个杀千刀的东西就在那里。我把他埋在这里,就是想让他亲眼看看,没有男人,我们娘仨也一样活。我想叫他看着你们兄妹一天天长大,看着我们一家人越过越好。”
如果说母亲杀张喆是因为翎翎,那上一次母亲对枕边人动了杀机,又是为什么?
姜海环突然想起那个泾水河的传说。某年的中元节,那里淹死过一个女童。第二年的中元节,那里又还给女童的母亲一个女儿。
难道说,她那个未谋面就夭折了的姐姐黄新燕,并非是意外?她就像唐琦滚在洗衣机里的的女儿,像自己坠落六楼的砚砚和翎翎,都是因为拥有一个恶魔般的父亲?
时光回溯到姜媛媛出发去给姜海环上户口的前几天。
那是1989年的11月初。
村长来给姜媛媛送材料,“帮你问好了,人家说这女娃娃tຊ的领养手续可以办。大妹子,这手续得你和得树兄弟俩人的手印才可以,缺一不可。你们商量好,要是没问题就按个手印,我再把办理户口的手续跟你说道说道。”
姜媛媛捡回来的这个女儿,已经自己养了两个多月了。她的模样比黄新燕小时候漂亮不少,皮肤白皙,眼睛黑溜溜的,在她救下的第一瞬间就用手指紧紧抓住了姜媛媛的衣服,死也不撒手。女婴在向姜媛媛求救,想要活下去的求生欲令人心碎,也就是这股劲儿,让身在襁褓里的女婴拥有了一次又一次的奇遇。
黄得树喝完酒回来,今天是他同村子侄辈的满月酒,姜媛媛没去,黄得树自己一个人乐呵呵带着黄新宇去了。晚上,黄新宇就睡在了亲戚家,和那家的孩子闹在了一块。黄得树本想趁着酒兴,儿子又不在的当儿,好好和姜媛媛过过夫妻生活,谁知一进门,姜媛媛就让他在领养同意书上按手印。黄得树罪得脸红眼迷,直接把材料撕了个粉碎。“不同意,我绝不同意!”他醉醺醺地开口。
“黄得树,我是不是跟你说过,要是燕子死了,我们就不过了。”姜媛媛硬气了起来,把那些撕碎的纸片一点点捡起来,就像把这一年以来的心一点点缝补归位。可是没有用,纸片撕得太碎了,连拼都拼不起来。
“不跟我过了?嗯?你想和哪个野男人过?”黄得树高高举起了巴掌。
“啪”的一声,是姜媛媛先动的手。她一巴掌打在了黄得树脸上,把瘦小的他打了个趔趄,匍匐在床沿几乎爬也爬不起来。
姜媛媛一向干惯了体力活,杀鸡养猪,膀大腰圆,力气比一个男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喝了点马尿就想在家里摆谱了?你真是‘二两铁打大刀’——不够料!”姜媛媛一点都不客气,拎起黄德树的耳朵,把他推到门口,“我看在你今天喝醉了的份上,不和你计较。明天你给我去村长家,再问他要一份材料。按下手印,不然我说到做到,带大宇回老齐家去,咱不过了。”
“老齐家,老齐家,你每年就知道那个死鬼烧纸!在你眼里,我还比不过一个死人?!”黄得树挣脱开姜媛媛的手,红了眼睛,冲着她嘶吼:“你就从没有把我放在心上!别人家媳妇给男人捶背倒洗脚水,别人家媳妇回娘家捎多少东西回来补贴,你倒好,带个拖油瓶让我养,现在还想养个水鬼女!”
他为了撑气势,直接闯进房间,把一瓶插了白色姜花的土陶罐摔在地上。
“咣当”一下,把夫妻俩最后那一点情分,彻底断送。
“按手印,哼,你就是能养下她,我也有手段让她活不下去!”
第80章 摊牌
“黄得树,你说清楚,什么手段,什么活不下去?”姜媛媛也怒了,摇晃着黄得树的肩膀。
黄得树刚刚被她打了一巴掌,心中憋着的“委屈”在酒劲的发酵下,有一股脑儿想要倾泻而出的欲望。他站直了歪歪斜斜的身子,抖了抖肩膀,想要把姜媛媛的手给甩下去。
可姜媛媛的力道比他大,黄得树在气势上占了下风,在力气上又输了一筹,直接红了眼,把内心最深处的秘密吼了出来。
“不妨告诉你,那个拖油瓶,是我推下去的!”他嘻嘻怪笑着,露出满口的大黄牙,酒臭味从他那张冷漠的嘴里飘散着,让姜媛媛窒息了。
她的手更用力了,几乎是掐进了黄得树的肉里,“你再说一遍?燕子是怎么死的?”
黄得树的气性更足了,他梗着脖子,用通红的眼睛盯着姜媛媛,一字一顿地说:“是老子!是老子把她推进河里的!她吃老子的,穿老子的,还跟老子抢饼吃。老子看她不爽很久了!我忍了五年啊!五年!这五年老子看你的脸色,给那拖油瓶活到六岁,你还想老子供她上学?门都没有!老子的钱是留给大宇的,只有大宇才是老子的种!”
他的唾沫横飞,酒气混着口臭一口一口喷到姜媛媛的脸上,这些身外的恶心,都没有黄得树内心的阴暗来得让姜媛媛反胃,她的手不知不觉就开始一巴掌一巴掌拍打在黄得树的脸上,胳膊上,身上。黄得树被打得嗷嗷直叫,可是脸孔却扭曲着狂笑。
打是情,骂是爱,他有后了,他杀了那个拖油瓶,他老婆还没办法对他怎么样!挨点打怕什么,睡一觉又是热炕头上的夫妻!
姜媛媛打累了,满脸泪痕地跌坐在地上,她瞪着黄得树,像盯着一个死人。
黄得树并没有害怕,他被姜媛媛打得吐了一地,吐完了反而身体更加轻快了,他就在这样狼狈的夜里,倒在床上呼呼大睡起来。
姜媛媛看着黄得树,手里几次握紧了榔头,想要敲下去。但她忍住了。
隔壁屋的小床上传来海还(此处还没改名)的啼哭声,她细弱的声音提醒着姜媛媛,要上户口,还得要黄得树的手印。
姜媛媛咬了咬后槽牙,又重新爬了起来。她想了想,收拾了一下屋里的秽物,又换了一身衣裳,拿着手电筒出门去了。
黄村的村口一直有个社区卫生站,医生也是黄村人,几代了都在村子里维系着这个小小的卫生站。开药,挂水,打针,做点简单的诊疗,头疼脑热,村民们也就在卫生站买药吃了。比较大的病,医生会建议去城里看。
姜媛媛记得隔壁的廖娟那口子,就得了失眠的症状,医生给开了几颗安眠药。廖娟那口子吃完药,说睡得可死了,人不推上两三下,吼上几嗓子,根本醒不来。
“就像死了一样!”廖娟拍着胸口笑着说:“我还去他鼻子底下探过,好在还有口气儿。”
姜媛媛想好了,在她结束黄得树生命之前,她得把海还的收养和落户事情办妥。
村医很和气,也跟姜媛媛相熟。她来过好几次,帮黄得树开一些感冒药。这一次她说自己总是整宿整宿睡不着觉,用了家里多一个小女婴做借口。卫生站本来都熄灯了,黄医生披着衣服从床上起来,问明白了之后,给她开了十颗安眠药。
“嫂子你先吃着,要是情况好转就别吃了,是药三分毒。”
“好咧,谢谢。”姜媛媛揣着药离开了。
卫生站的灯又熄了。
姜媛媛回到了屋子里。黄得树还在呼呼大睡,浑身酒臭屁气味熏人。
她把一颗药丸磨成粉,倒入水中,给黄得树灌了下去。
那一刻,姜媛媛已经决定了,黄得树的死期,就在她给海还办下户口的那一天。
海还要跟着自己姓姜,因为世间已经没有了黄得树这个人了。
第二天一早,姜媛媛就去了村委会找村长。
“昨天那份材料,不小心给弄坏了。能麻烦您补一份不?要么手写一份,您看行吗?”姜媛媛问。
村长说:“嗐,不是啥大事儿。我这还有几份多的,你拿去。对了,得树兄弟咋说?”
姜媛媛想了想:“他还是不咋乐意,我今天再劝劝他。好歹先把手印盖上,让我把孩子的户口办下来。”
村长说:“你跟得树兄弟说,有个女娃娃是好事。一家有女百家求,现在啊,都是男娃娃找不到媳妇,没见过女娃娃找不到婆家的。我也跟计生办的同志说了,你们家是特殊情况,他们才肯走的特批。不然你们俩有个男娃咧,照理说是不符合领养条件的咧。”
姜海环点点头,“谢谢村长,您费心了。回头办好了,让得树请你喝酒。”
村长摆摆手:“啥酒不酒的,我就是为大家伙儿服务。快去吧。”
姜海环拿着材料离开了。
回家的第一件事,她就捏着黄得树的手给材料按下了手印,再把自己的手印按上去。材料上,两个大拇指印一左一右,恰好交叠形成了一个心形。姜媛媛自嘲地笑了笑,朝纸上吹气。
她又去看了看海还的尿布,刚好小家伙尿了一泡大的,她赶忙找尿布想要给海还换上,发现昨天喜好晾晒好的尿布都让风给吹落到鸡圈里去了,裹着鸡粪和稻草,已经脏得不能用了。
姜媛媛想了想,找了件黄得树的旧褂子,抖开都给剪成条,权做尿布给海还换上了。
反正他也用不着了。姜媛媛心想。
下午的时候,她又跑了一趟去交材料。村长说大概1-2天就能批下来,等他的信儿。姜媛媛答应了。
这两天里,黄得树可不能死。
姜媛媛给黄得树翻身,又喂他喝了点米汤。
黄得树下身憋不住了,有屎尿出来,她也任劳任怨地清理掉。
面对一个准死人,姜媛媛才没有脾气呢。
一直到11月3号,村长把所有的东西都交到姜媛媛的手里。她这才展颜露出笑容。
“去办吧。”村长大手一挥,也很是高兴。
那天夜里,姜媛媛在院子里挖了一个坑。
黄tຊ新宇半夜起来尿尿,问姜媛媛:“妈,你干啥呢!”
姜媛媛说:“我想种棵枣树,这样咱们明年就有枣子可以吃了。”
黄新宇很高兴,跟姜媛媛说:“那我也来帮忙。”
姜媛媛没让他给自己的老子挖坟,把他赶去睡觉了。
一大早,她送别了跟着廖娟去掰苞米的黄新宇,带着所有材料,背着海还,踏上了进城的旅程。
廖娟答应把黄新宇看到晚饭后再回来。她得抓紧时间。
第81章 得树
当年,黄村去泾县的车一天只有一班,早上8点姜媛媛就背着海还上路了。她的布包里装了干粮,给海还的奶瓶。奶瓶还是求了一个供销社的人去城里给买的。
一路上姜媛媛算好了回来的时间,办户口不能去泾县,得去城里。一来一回,她回到黄村的时候已经是晚上8点多了。两瓶奶完全不够海还吃的,她饿得哇哇哭。
对了,现在她有了个正式的名字,叫姜海环。
黄新宇已经在廖娟家等得不耐烦,问廖娟要了个手电筒在村口的公交车站等姜媛媛。
等她背着嚎啕大哭的姜海环下车的时候,黄新宇兴奋地走上前,帮她拎着包。“妈,你回了。我爸今天不知道咋啦,我叫醒他吃了顿饭,他又睡了。”
“他醒了?”姜媛媛吓了一跳,加快脚步往家里去。
黄新宇撇了撇嘴,“醒了,满身臭气。我都不想待在屋里。他说口渴,我见厨房有烧好罐在热水瓶的水,拿给他了。他喝完就又睡了。妈,我爸没事吧?”
姜媛媛这才放心下来。那瓶热水是她走之前烧的,在里面加了安眠药。她怕自己出门黄新宇会爬起来喝水。他胃不好,从来喝不得井水,一喝就拉肚子。姜媛媛时常说他“不是老爷命,却有老爷病。”
没想到儿子这一番歪打正着,反而帮了她大忙。
“大宇,你今晚还去你廖婶家睡吧。你爸那屋子,我想收拾收拾。”
姜媛媛说。
“行。一会儿我去跟小胖说,我跟他挤挤。”黄新宇很高兴能和玩伴一起闹腾。
“带上这个去。”姜媛媛从布包里拿出一盒花生酥糖,这是她在城里买的礼物,想谢谢廖娟一直以来对大宇的照顾。
黄新宇的眼睛在黑夜里亮了亮,见已经能看见廖娟的院子了,他夺了酥糖不管不顾就拔足狂奔。跑了一会儿,他似乎觉得这样不太好,转过身来倒着走,对母亲和妹妹大力挥了挥手。
“妈,我代小胖谢谢你!”
“去吧。”姜媛媛笑笑。她很少笑,一直是一副严肃的面容。只有遇见真正开心的事,才会舒展眼角,勾起唇角,露出一丝难见的温柔。
路过廖娟小院,姜媛媛听见从里面穿来两个男孩子的欢快呼喊。她刚刚用钥匙打开门,廖娟从隔壁探出头来,把一沓西葫芦鸡蛋饼递给姜媛媛。
“这么晚了,别开火了,沾点酱垫吧垫吧。”廖娟善意地说。
姜媛媛道了谢,又和廖娟寒暄了几句。
廖娟指了指她身后哭累了的小家伙:“都办妥了?”
“嗯,妥了。”只要再把那个人埋下去,一切就更好了。“对了,我托你买的那棵树……”
“放心吧,就这两天了!”廖娟回去了。
回到院儿里,姜媛媛把门闩先给闩上了,还用胳膊试了试牢靠与否,这才钻进厨房。姜媛媛先烧了热水给姜海环喂奶,看小家伙咕咚咕咚饿狠了一样吸奶,她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背,自己也垫了些食物。吃完东西的姜媛媛,觉得自己浑身充满力气,她一手抱着姜海环进了屋子,另一只手上,握了一块沾了水的布。
屋子里,黄得树依旧呼呼大睡着。她给姜海环拍了拍奶嗝,继续盯着床上的黄德树。和这个男人过了七年半,养育了一个女儿,一个儿子。这个男人有村里所有男人都有的毛病,爱面子,嘴上犟,还喜欢在家里当皇帝。姜媛媛从不惯着他那一套,只安心抚养两个孩子。
他去种地,她便养鸡喂猪,补贴家用。日子过得不好不坏,但也算能活。她以为未来的生活就是把两个孩子拉扯大,让他们受教育,别跟她和黄得树似的,在这个小村里蜗居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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