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脑濒临缺氧。
所以,那晚他说的‘圆梦’,是圆她的梦吗?
乍然听到他喜欢她多年时,她一直都是悬浮着的,整个人都处在落不着实地的真空状态。
直到现在,那些他默默喜欢她的细节,抽丝剥茧般从旧时光里慢慢浮出来,她才真正有了真实的感觉。
原来……
这个人,真的暗恋她许多年。
时听鹿心脏紧缩,那几欲窒息的痛楚,不知是为他,还是为自己。
大约半小时后,车停在了北澜大剧院门口。
时听鹿茫然地下车:“你要带我看话剧吗?”
檀见深手上捏着两张票,温声对她说:“《一斛珠》,詹木生老师的最后一场演出。”
詹木生这个名词出来的时候,时听鹿浑身一颤。
心脏血液都在急速流动。
直到檀见深一路领着她,走进剧场,坐到最前方的VIP位置时,时听鹿还处在澎湃难抑的状态里。
在配音这一行里,前辈众多,她受业以来,也遇到许多贵人,多蒙恩教。
但詹木生老师,却是她唯一的偶像。
她小时候接触的第一部 少儿动画,第一次让她对声音产生浓烈的兴趣,就是因詹老师所配演的美人鱼公主。
她是她最初热爱这一行的理由,也是她的精神导航塔。
二十多年前,配音还很小众,老一辈艺术家都是为爱发电,甘居幕后,不求名不图利,全凭一腔热爱。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但所有人都听过他们的声音。
詹老师就是中国配音界最早的那一批艺术家。
时听鹿利用所有学习外的闲碎时间,听完了詹老师所有的作品,反复品味、学习她的声音技巧和情感表达。
无数个深夜,都是詹老师的声音伴着她入睡。
后来,在配音行业开始起色的时候,詹老师却离开幕后,转型做了话剧演员。
高二那年,她领衔主演的《一斛珠》在北澜剧院举办首演。
那也是她第一次叛逆,跟班主任装病请假逃了晚自习,实则根本没有去医务室,而是偷偷从后门翻墙离开了学校。
他们学校管理严格,没有批准的假条,根本无法从正门离开。
但有些爱玩儿的男生会经常偷偷翻墙遛出去找网吧、吃夜宵。
时听鹿偶然撞见过他们翻墙,但自己却是第一次。
她个子矮,不熟练,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翻出去。
从栅栏跳下去的时候,她校服外套还被凸出的一块尖锐棱刺钩住了。
她使劲扯了一把,“呲啦”一声,校服面料被扯开一道口子。
她管不了那么多了,脱下校服后,急忙跑去马路拦了辆出租,直奔大剧院。
那时候愿意欣赏话剧艺术的并不是很多,所以即使濒临开场,她还是轻松买到了张偏后排的票。
落座后,她拍着胸脯呼哧着气,平复了半天呼吸。
可等音乐响起,大幕拉开,詹老师着一身红色宫装,袅袅婷婷走上前,亮嗓第一声时,她心跳又剧烈加速起来,犹如阵阵澎湃的海浪。
“妾身江氏,小字采蘋,莆田人也。世业青囊,家风白屋。想我江采蘋幼诵《二南》,早娴风雅,谬叨万选,入侍宫闱。虽呈技于歌舞之场,岂争妍于衽席之地。”
时听鹿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双眼近似痴然地望着詹木生。
周遭的一切都成了虚影,她被带进了只属于她的世界。
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声叹息,每一句对白,真真切切体会了梅妃跌宕悲苦的一生。
初入宫时她也曾是个天真烂漫的小娘子,集宠于一身,吹白玉笛作惊鸿舞,在夫君怀里婉转娇笑,满眼都是情爱的甜蜜。
直到玉环进宫,霎时间夺走她所有宠爱。
昔日恩爱的夫君将她贬斥楼东,饱受五年幽怨寂寥。
她仍痴心不悔,歌罢一曲楼东赋,祈愿君能回心,却终不过——
“君恩似水东流去,色未衰时爱已空。”
最后安史之乱起,梅妃被玄宗遗弃宫中。
为保自身清白,她毅然拔剑自刎。
一代红颜就此凋零。
她死前痴痴望着院中那颗她入宫那年,玄宗亲自为她栽种的梅树。
一行清泪滑落脸颊,她戚戚地悲咽。
“三郎,何苦负我……”
曲终人散。
满堂寂静。
只余一片呜咽声。
和八年前一样,时听鹿依旧泪流满面。
檀见深默默递给她张纸巾,时听鹿接过覆在自己眼睛下方,却忍不住抽噎着问:“为什么人心总是这么易变?”
“爱一个人,就不能长久的爱下去吗?”
她知道自己太理想化。
人世诱惑那么多,一生那么长。
谁能爱一个人一辈子呢。
檀见深见她眼泪根本止不住,直接抽出张纸,偏头过去,拇指微微抬起她下巴,怕弄疼她,他格外轻柔地一点点擦去她眼角泪痕。
“淇淇。”他沉沉唤她。
“嗯?”她抬起湿漉漉的眼睫,去看他。
檀见深目光极深地望着她,语气罕见的郑重。
“我不会变。”
第32章 天/13
檀见深说完那句犹似承诺的话后, 从身旁座位捧来一束鲜花放到她手上。
她还处于有些懵的状态:“……?”
檀见深眼神示意了下舞台方向,“詹老师的最后一场演出,去为她献束花吧。”
“……”
时听鹿怔然地接过花——是夏腊梅。
他原来早有准备, 带她来看自己偶像的闭幕演出,提前备好最应景的花。
时听鹿压下心头的悸动,整理了下头发,确认稳妥好, 起身走到了台前。
詹老师正在携一众演员谢幕,她年近五十, 风韵犹存,笑着同大家道别。
“我做配音二十多年,在舞台表演也有七八年,很荣幸我这半生都致力于自己热爱的事业,如今也算功德圆满。江山代有才人出,希望声音表演这个充满魅力的行业, 能涌进更多的新鲜血液。”
她深深一鞠躬,“让声音薪火相传。”
掌声雷动, 满堂喝彩, 还夹着数不清的哭声。
因为所有热爱这一行的都知道。
詹木生的退幕,意味着一个时代的落幕。
时听鹿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泪水全部流进心里。
她微笑着弯腰将鲜花送给她, “詹老师,您辛苦了。”
詹木生看到是夏腊梅后,笑着拥抱住她, “谢谢, 我很喜欢。”
时听鹿克制着哽咽与激动:“我也喜欢您很久了。”
“詹老师,谢谢您为我们点亮了一盏灯。您放心, 声音这个行业永远不会消弭,会有无数人沿着您的光芒,跟随着您的脚印,踏进这个艺术天堂。”
詹木生眼角湿润,拍了拍她的肩膀,“好。”
-
从大剧院走出后,外面已经华灯初上。
夜风在霓虹里摇曳。
时听鹿安静地跟着檀见深走到停车地。
他拉开副驾门的时候,座位上一捧洛神玫瑰映入眼中。
时听鹿视线凝在那束花上,渐变的水粉色,很漂亮。
她心跳错了一拍,明知故问:“……送我的吗?”
檀见深:“没道理你偶像有花收,你却没有。”
时听鹿听到自己心口传来的震颤。
她沉默了几秒,俯身将玫瑰抱起,转头对檀见深说:“接下来还要去哪里吗?”
“想带你去吃晚饭,一家私房菜馆,我已经预订好了。”
时听鹿点点头,带着几分试探地看他:“那我们可以坐公交去吗?”
檀见深眸色一动,犹豫一瞬后,应道:“好。”
“我查下路线。”
檀见深重新将车门合上,开始翻手机导航,“最近的是37路,半个小时。不过到达站点后,需要步行几分钟。”
时听鹿:“好。”
他们走到附近公交站时,正好37路抵达,他们顺利上车,坐到了靠后的一排位置。
她挨着窗,檀见深坐在她身边,肩膀微微抵着她的肩。
他们上一次一起乘坐公交,就是她高二那次翘晚自习,看完话剧后,她没有零钱再打车了,只好坐公交。
剧院离家非常远,她需要坐1个半小时。
但那会儿她已经不在意时间的流速了。
她满脑子都是詹老师的演出,心情久久无法平复。
本就是一个悲剧故事,詹老师的演绎又入木三分的加深了悲情.色彩。
她脑袋抵在窗上,无意识地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霓虹泄河。
她天生共情力很强,还在忍不住掉眼泪。
中途停了几站,人来人往,她都没有注意。
直到身后有人轻轻拍了她一下。
时听鹿抹了把眼角,迟缓地转头看去,却一霎愣住。
——檀见深。
他怎么会在这里?
少年坐在她的后排,白T外面套着松松垮垮的蓝白校服,明明很普通的穿搭,在他身上却格外好看。他半垂着眉眼,耳朵上塞着耳机,白色的线从他冷白的脖颈间垂坠,蜿蜒至锁骨,像一个漂亮的饰品。
他摘下一边耳机,递给她,“听歌吗?”
一万只小鹿在时听鹿心里乱窜。
她却分外平静地接过耳机线,指尖相碰一瞬。
“……谢谢。”她声音好像也被烫到了。
她转回头,将耳机戴在自己的左耳上,那上面还残存着他的温度。
时听鹿伪装的平静彻底崩裂。
一想到她喜欢的男孩就坐在身后,与她戴着同一个耳机,听同一首歌。
她就觉得自己仿佛被泡在了一罐气泡水里,咕噜咕噜沸腾着冒泡泡。
他的听歌品味和她很相似,安静,温柔,治愈。
她将车窗推开一小道缝,夏风拂面而来。
渐渐地,吹走了她所有的困顿,自厌与自弃。
直到耳机里歌声唱到这一句——
“不要害怕生命中不完美的角落/阳光在每个裂缝中散落/就算一切重来又怎样”*
她的心猛然像被重击了下。
是啊,就算一切重来又怎样。
她翻出自己手机,打开通讯录,快速编辑了一条短信,毫不犹豫地点击发送。
【妈妈,我决定去做手术医治嗓子了。我要走艺考,成为一名配音演员。我会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时听鹿从未有一刻这样清醒过。
不管手术风险,不论这条路多崎岖,她都不会后悔这个决定。
她成绩不差,位列年级前五十,正常高考,国内TOP名校她都可以任意选择。
大学再选一个热门专业,毕业后如期就职,自此前程似锦,一帆风顺。
这自然是一条最便利,试错成本和风险系数都最低的路,还符合世俗眼光对女孩的期待。
可……这并不是她想要的。
她害怕一旦向梦想妥协,未来她会无数次的再次妥协于现实。
终有一天,她会完全失去自我。
何况那样一眼望到头的人生,又有什么意义?
在最该拼搏,最允许做梦的年纪,她应该坚定地选择自己一次。
不问成败,至少无悔。
而且她喜欢的人就在她身后。
他那么优秀,那么耀眼。
如果不发光,他又怎么会看得到自己。
可在追逐那道光之前。
她得先找回自己。
手机一声震动,拉回了她的思绪。
时听鹿低头去看,是许悠兰的回复。
【妈妈很开心,你终于愿意自己走出来了。无论是高考还是艺考,你的选择家里所有人都无条件支持。宝贝,勇敢的去追求你的梦想吧,别怕风雨,别怕失败,我们在你身后,会是你永远的港湾。】
时听鹿热泪盈眶。
永远不会有人知道,那漫长又短暂的一段公交旅程,决定了一个女孩一生的命运。
不……或许,有一个人知道。
时听鹿侧过头,时空重叠,曾经坐在她后座的少年这一次与她并肩。
“檀见深……”
他正注视着她,与她同时启唇:“这次,我没有带耳机。”
他音色依旧冷冽,如雪山雾凇般,和多年前的那道声音一瞬重合。
“……”时听鹿心脏猛地撞击了下胸膛。
果然,他记得。
一直都记得。
时听鹿望着他的眼睛,许久后,声线轻颤地问道:“《听见我的喜欢了吗》女主原型……是我吗?”
其实她心里早已有了答案。
苏缇泠的性格遭遇与她太过相似,但起初她也从未往自己身上联系过,这种人设的电视剧有很多。直到后面她和男主之间的一些互动、对话,那种相似性甚至每每都能勾起自己过去的回忆。她望着画面里的苏缇泠,就像是望着年少的自己。
可即使这样,她也没有联想过,这部剧会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她心里其实一直在暗示自己,都是巧合罢了,校园剧的桥段就那么多,每个暗恋者的青春也都殊途同归,细节上的重复不足以说明什么。
可直到今天上午配到第四集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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