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闻人衿玉应了声,说道:“等她回来之后,让她仔细打理花园,清一清杂草。”
札仲明回忆起方才乱糟糟的场景,不由追问:“衿玉小姐,难道是庄园里――”
闻人衿玉用眼神制止他继续往下说,“这些事交给阿淞就好。”
札仲明一凛,自知越界,立刻闭嘴。
一直以来,衿玉小姐的两位固定助理都是各司其职,职责分工十分明确,札仲明主要负责公事,而阿淞则负责打理衿玉小姐的私事,比如与闻人宅邸相关的事。
刚才是他太担忧着急,竟然忘了这一点。
只是,哪怕心里清楚这就是衿玉小姐的行事规则,札仲明还是感到了一丝落寞。
廊下风雨暂歇,凉意却是一层层蔓延上来,闻人衿玉拢了拢衣服,轻声说:“仲明,其实我有点害怕。”
札仲明一惊,立刻抬头,他想问却又不敢问,只含糊说:“是为了明天的事吗?”
衿玉小姐的叹息像晨雾一样缥缈,她说道:“没什么,我失态了。”
札仲明只觉得自己的呼吸也漂浮不定,他忐忑不安,听见衿玉小姐说:“幸好还有你,仲明。”
衿玉小姐很快转身离开,剩下札仲明一个人站在原地,内心震荡,险些以为刚才全是幻觉。
*
婚礼上出现了一些小小的问题。
比如,由于昨夜的暴风雨,皇宫花园里的部分篱笆被冲散,而那偏偏是婚礼彩车会经过的地方。
工匠们连夜修补,赶在天亮之前恢复如初,却还是被蹲点的记者拍到了一些不太美观的场地图片。
又比如,按照女皇陛下的初衷,这场婚礼应该盛大热烈,得到所有民众的祝福,所以现场并无一丝封锁,然而聚集的民众太多,堵塞道路,甚至把身份尊贵的宾客拦在了现场外,最后依旧是借助军队的力量才勉强维持住秩序。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更叫人啼笑皆非,据说是婚礼策划团队中偷偷传出来的,工作人员悄悄议论:
这样重大的场合,新郎这样的关键人物,他身上的礼服竟然不合身,袖口短了,裤脚短了,马甲衬衫更是窄小,偏偏时间紧急,片刻不能耽搁,慌得化妆间里人仰马翻,最后还是皇宫中的服装设计师齐齐出动,这才勉强把礼服改得合身了点。
这太可笑了,部分客人认为,这是婚礼策划团队玩忽职守,巨额的筹备资金都没有用在正途,不知道背地还挪用了多少。
另一部分客人看问题的角度就要高深得多,她们认定这是闻人公爵对女皇的一次挑衅,在婚礼筹备过程中故意冷落新郎,分明就是看不起这场联姻。想来也是,闻人公爵心里一定积攒了不少怨气,只是等待着一个彻底爆发的时机。
至于这时机具体是哪一天到来,那就说不准了,但愿不要殃及到其他贵族才好。
宾客们议论纷纷,也是仗着女皇陛下尚未到场,说来也奇怪,女皇陛下分明这么看重这一场婚礼,却不愿意提前出席哪怕一秒钟。
这一切议论终止在衿玉小姐露面的那一刻。
报时钟声响起,回荡在众人的脑海耳际。
沉重的幕布拉开一角,衿玉小姐端坐在舞台中央。
她穿着繁复华丽的黑色礼服,裙摆拂过身前的金色竖琴,她眼神微动,似乎扫了一眼众人,又似乎谁也没有理会,只是专注于眼前的琴弦。
衿玉小姐不仅是一位优秀的政客,更是一位天赋异禀的艺术家,据说她的音乐才华曾令最傲慢的评论家低下头颅,她的画作曾让最麻木的窃贼流下热泪。
不过,那些都只是传闻中的说法。
而此时众人眼前,才是最真实的衿玉小姐。
琴弦拨动,乐符流淌而出,令人意外的是,那不是什么婉转细腻的抒情乐曲,而是一支热烈激昂的战斗曲目,众人在惊诧之下,飞快辨认出,那是泽兰帝国建立之初留下的曲子,用以赞美Omega先驱那永不摧折的战斗精神。
宾客们情绪高涨,气氛热烈,而此时,那沉重的幕布终于完全揭开,露出一座巨大的雕像,那是泽兰帝国的象征,一只展翅欲飞的燕隼。
一记重音,衿玉小姐的演出完毕,她站起身来,指尖搭住燕隼的翅膀,向观众垂首行礼。
大多数宾客久久不能回神,无法发出声音,还是高处的席位传出了掌声,女皇陛下的点评声音很鲜明,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到了。
女皇陛下毫不吝惜对闻人衿玉的赞美,同时不忘对身边的闻人公爵说道:“公爵,你的继承人,并不像你。”
女皇陛下是否意有所指,暂时不得而知,身边的人却是震动不安,女皇陛下似乎比公爵本人更先做出决定,提前确立了闻人衿玉的爵位继承人身份。
舞台之上,光束照耀的地方明亮夺目,剩下的角落都藏在阴影之中。
演奏结束,闻人衿玉提起裙摆走出了光束,忽然一顿,侧目看向一扇打开的门,那里站着一个朦胧模糊的人影,似乎正在看她。
闻人衿玉并不在意,走出了几步才想起来,那人身上似乎穿着和自己配对的一套礼服。
霍谌习惯在暗处观察人,他喜欢那种洞察一切的掌控感,当然,身份所限,他此时此刻掌控不了什么,却还是保留了这样一种习惯。
这是他第二次见到闻人衿玉,上次在霍家的庭院,并没有看得多么真切,这一次也差不多,环境太吵,人太多,留给他单独思考的时间并不多。
衿玉小姐。
他默念着这个名字,忍不住想,她有一双极具迷惑性的眼睛,似乎柔婉多情,却又好像不是那样。
*
天色明澈,积雨云都被打破冲散,变成丝丝缕缕的云絮,而在苍穹之下,城市整洁明亮,街道中央堆满鲜花,车队的轰鸣声响起,仪仗队的鼓乐也奏起,在民众的欢呼声中,这场婚礼终于正式开始。
闻人衿玉登上彩车,她姿态优雅,又过于美丽,目光所及处都是崇拜仰慕的眼神,她态度亲和,时不时向两旁的民众含笑致意。
她不经意抬手掠过鬓发,动作一怔,右边耳朵空落落的,那一对珍珠耳环似乎遗落了一只。
这毕竟是母亲珍爱的首饰,她心里有些惋惜,神情却不变,拨了拨头发,遮住了那一点装扮上的小小瑕疵。
“衿玉小姐。”
一直安静站在身后的人忽然开口,是一道极为陌生的男性声音,低沉而凛冽,像深谷中的急雨。
那人趋近了些,他伸出手,掌心里有莹润光华,正是那一只珍珠耳环,霍谌伸手递到她的身前,“衿玉小姐,请收好。”
眼前一暗,彩车绕过一处建筑,短暂挡住了人群。
闻人衿玉伸手接过,动作极快,却也难免碰到对方的皮肤,指尖一触即分,她目光定在对方的黑色袖口,他的礼服似乎不太合身,布料绷在手臂上,袖口短了,露出一截腕骨。
“谢谢。”
闻人衿玉的教养使然,她轻声道谢,抬起眼来,第一次认真地看了他一眼。
第6章
这场婚礼从清晨到薄暮,历时近十个小时,每一个画面都被镜头记录,再转播到各类荧幕。
直到夜色深沉,街道上那种浮华喧嚷的氛围才慢慢散去,视线一转,伫立在城市中心的闻人宅邸仍是灯火通明。
“女皇陛下在等我?”闻人衿玉诧异道。
“是的,女皇她――”阿淞,也就是衿玉小姐的另一位固定助理,云淞女士,脸上露出一种复杂的神色,“女皇陛下说,这毕竟是您人生中一个重要的时刻,她很愿意参与其中。”
闻人衿玉微微侧头,从落地窗里照见自己的身影,她回到家就换下了礼服,现在穿的是一条颜色柔嫩的浅色长裙,装扮也简约素净。
她审视一会儿,认为并无不妥,举步迈下阶梯,“你去忙吧,我一个人去就可以。”
关于女皇陛下的来意,闻人衿玉有一些猜测,无非是警告或者拉拢,无论是哪一种,她都会有合适的姿态去应对。
然而,直到真正会面的那一刻,她还是感到了意外。
女皇陛下不喜欢靡费,私下出行,身边带的侍从不多,几个侍从都等在湖畔的一座小亭里,女皇本人站在湖畔的另一侧,身后是一丛丛灌木,和几株红枫。
女皇回过头来,神色恬淡,一旦离开了那座宫殿,暂时放下皇冠,这位年近四旬的omega女性甚至显得平易近人,似乎没有任何被权力浸染的痕迹。
闻人衿玉向女皇陛下行礼,对方很自然地挽住了她的胳膊,说道:“辛苦你了,衿玉。”
闻人衿玉一笑,正要应承几句,却被女皇制止,女皇轻轻按下她的手背,以一种很亲密的姿态截过了话,“没关系,我知道你的心意。”
“所有人都以为,我想惩罚公爵,所以牺牲了你的婚姻,真是愚昧,她们甚至不愿意多思考哪怕一秒钟。”
“珍贵的东西才称得上牺牲,结一次婚算得了什么牺牲?联姻改变不了什么,动摇不了你的地位,也夺不走你的情感,你依旧是自由的。”
“这只是一种快捷直接的盟约。”闻人衿玉说道。
女皇赞许地看了她一眼,“我知道你会明白。”
“其实我们很像,不是吗?”女皇说道:“我们都有声名显赫的家族,都有从母辈那里继承来的崇高地位,这很好,省去了很多麻烦。”
女皇轻声说道:“但随之而来的烦恼也不少,那些人……那些傲慢无知的人,一眼认定你资质平庸,是倚靠家族才站稳脚跟,褪去光环就一无是处。她们尊敬你、爱戴你,却又在心里偷偷评判你,她们甚至妄想着,觉得自己比你更适合坐上这个位置。”
当年女皇的继位闹出了不少风波,二十多年过去,已经没有了真正的知情人,却还是有不少酷烈的故事流传在市井间。
闻人衿玉并不十分认同女皇陛下的说法,也没有感同身受,但她当然不会直言,就只是安静地聆听,时不时流露出一点动容。
最终,女皇说道:“闻人公爵是个值得尊敬的理想主义者,这么多次失败都没能让她放弃,她竟然真的以为alpha是可教化、可共存的群体,明明自己就是前车之鉴……”
女皇话音一顿,她似乎是此刻才想起闻人衿玉是公爵的女儿,这所谓的前车之鉴,指的正是她们一家人的痛苦往事。
“总之,理想主义者有一个就够了,我尊敬公爵,仅此而已。”女皇看向闻人衿玉的眼神充满鼓励,“但你不同,衿玉,你足够清醒,也足够坚决,你会成为我最优秀的臣属。”
女皇脚下踩着松软的土地,嗅着树林间朝露一般的气息,感到心胸开阔,十分舒畅。
闻人衿玉思考着,此时此刻,是不是应该说几句承诺来表达忠心,却又担心这样会过于谄媚,反而引来不好的评价。
“燕隼的信念,我将永远践行。”闻人衿玉说道。
自由、战斗,以及不屈。
女皇的视线瞥过来,既有欣赏也有评估,她包容地一笑,说道:“好了,不用这么谨慎。”
“我特意过来见你,不是为了说那些可有可无的话,我是想亲口告诉你,这场联姻,不是惩罚,是我送给你的一份礼物。”
闻人衿玉真正地吃惊了,她问道:“礼物?”
女皇点点头,她脸上忽然又带上了轻蔑,语气不屑,“霍兴,一个卑贱的alpha商贩,竟敢和我谈条件,实在是太狂妄,太可悲,我不会容忍他太久。”
“拜公爵所赐!”女皇陛下大概是心里还有怨气,忍不住加重了语气,“泽兰城里不得不保持一种OA平等的表象,我说了,闻人公爵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她以为alpha争取到部分权益就会恪守规矩,不,这永远不可能,alpha是最贪婪的群体,尝到甜头就不肯罢休,现在这个先例一开,以后alpha的势力只会越来越壮大。”
“我能为您做些什么?”闻人衿玉问。
女皇悠悠叹一口气,“好在,正因为alpha的贪婪,也让他们之间充满内斗,为了一点利益,同类之间也能争个头破血流,霍家现在的地位,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后忌恨,你可以趁这个机会,干干净净地拔除霍家。”
闻人衿玉点点头,“而在那之后……”
女皇笑了,“在那之后,你的联姻对象,那个姓霍的alpha,混乱之外的幸存者,可以名正言顺接过这份势力,而他不过是你的附庸,自然是由你把控。衿玉,你说,这算不算一份诚意足够的礼物?”
风声肃肃,一只山雀扑棱棱飞过,隐约掀动沉默的空气。
闻人衿玉不得不承认,她被这份礼物打动了。
女皇的意思是,假如一切顺利,她可以暗中接管原本属于霍家的势力,这会成为完全由她独立掌握的第一份权力,这和公爵继承人的身份无关,闻人公爵甚至毫不知情。
削减霍兴的权力,暗中扶植可控的alpha掌权人,这和她原本的想法不谋而合,闻人衿玉原本就是打算好好利用这次联姻的。
联姻对象无法选择,一切已成定局,那么就要在这基础上,充分利用这个人。他无法被视作一个伴侣,却也有别的身份可用,比如,让他成为一个被驯服的alpha代表。
“我的荣幸。”闻人衿玉说道。
她第一次在心底承认,她大概真的不像母亲。
*
闻人宅邸,正厅之中,闻人公爵正在与霍兴伯爵一起接受媒体的采访,婚礼顺利结束了,这是否意味着alpha群体的地位显著提高,这会对泽兰帝国里的等级划分带来什么改变吗?
一切声响都被地毯和墙纸吸纳,阿淞站在三楼阶梯上往下看,人影晃动,看上去十分嘈杂,却听不到半点动静。
阿淞手里拿着图纸,有些发愁,她正在思考该如何安置这个多出来的人,他是衿玉小姐在法律意义上的配偶,应该算作庄园的主人之一,但他偏偏是个alpha,仅凭这一点,就该被分到佣人房去。
其实这个工作应该交给管家曲女士,但这位alpha显然与衿玉小姐的联系更密切,不得不依据衿玉小姐的喜好来安排,于是这件事就交到了阿淞手里。
究竟该给他安排什么规格的房间呢,又该安排在几层楼呢?
公爵的房间在五楼,衿玉小姐的房间在四楼,时濯少爷的房间在三楼……虽说每层楼都有十多个房间,空间十分宽裕,足够上百人饮食起居,但主人家会愿意在同一层楼常常碰见他吗?
对了,医疗室设在一楼,听说alpha进化未完全,情绪难控制,常常做出危险行为,要不还是把他安排在医疗室旁边吧?
不对,阿淞又飞快反驳自己,医疗室是特意为时濯少爷准备的,他算什么,他配吗?干脆还是安排到佣人房好了。
阿淞为了这么一件事焦头烂额,陷入自己的思绪,偶尔一抬头,发现珐琅窗里盛着个影子,吓了一跳。
是那个姓霍的alpha,他依然穿着婚礼上那套黑色礼服,高大、挺拔,却又冷峻,明明是沉静的颜色,偏偏被他穿出了肃杀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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