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铅云不着痕迹积压,又要酝酿一场呼之欲来的风雪。
研究院内靠四合院,上世纪传下来,如今很有年头,门前砖瓦斑驳不似人为做旧。
墙角挨着一排雪色的无名小花,泥地是湿的,有一串猫脚印。
初弦推开门,熟悉清脆的铃响。
他站定脚,飞檐挂着细细风铃。
上面有张胡桃木的的笺条,定睛看,是“雅量高致”四个字。
瘦金体,贺清越第一直觉,该是初弦的字。
门开撞响,门闭也撞响。
伴着她清嫩的声儿:“老师,早上好呀!”
贺清越闲庭信步,体贴妥善关门,阻绝愈发狂暴的冷风。
他算是发现,这姑娘待上亲近的人,说话总有些上扬的语调,拟声词灿灿的也好听。
就是不对他。
许教授放下眼镜,见她快活地奔过来,目光却近了一道慢条斯理的身影。
贺清越微微一笑:“好久不见了,许老师。”
初弦轻怔,圆睁的小鹿眼要问许教授讨一句解释,许教授握住她微凉的手,莞尔:“清越,确实是好久不见了。”
“身体还好吗?”
许教授笑笑:“好得很,你呢,近来怎么样?”
邀他到会客厅的沙发坐着,云里雾里的初弦自发进到茶水间。
许教授眼角睇一下,笑容耐人寻味:“想不到你还认识我的学生。”
贺清越四两拨千斤:“想不到初弦是许教授的学生。”
他是手眼通天的人,哪会不知道这等细枝末节的事,不说给她听,倒真不是有意隐瞒。
最近要洽谈一项有关中国古语的项目,需要相关人才,让人做背调时,这才想起身边就有一个高材生。
“事情我都听说了,但我年纪大了,腿脚不好,你要是信得过我,也信得过初弦,就让她去。这孩子,不会给你掉份儿。”
想起她一眼识破的屏风,贺清越目光深了一重,跟着笑了笑:“许老师推荐的人我自然放心。就是不知道,她愿不愿意。”
“听你这话。”许教授面露意外:“我以为你们关系.....”心道怪不得,虽说认识,却没到相熟的份上。
初弦端着茶托过来,许教授敛了话,转而对贺清越说:“别人都说,来我这研究院,若不喝上一杯初弦亲手泡的茶,那算白来。”
小姑娘面皮薄,经不住天花乱坠的夸,她摇摇头,垂下的眼波潋滟,像一枝含羞带怯的纯白花蕾。
许教授推过一只古朴典雅的天青汝窑茶杯,他尝一口,因着泡茶的人,这平淡无华的茶叶较之从前多了七分香。
“怎么学的茶道?”
初弦在熏熏缭缭的白雾中起眼,她沏茶时抬腕,不佩任何首饰,凝藕似的肤色,依稀可辨手背细细的青色血管。
想起奶奶有一只祖传的祖母绿手镯,倍觉衬她。
“跟在爷爷身边学的。”她如实答,沏好茶,返回来,坐在一旁的单人沙发。
研究院人丁凋零,平日无人上门,便剩许教授和初弦。
许教授不喜欢热闹,工作时拒绝任何人打扰,初弦性子沉稳柔和,加之专业水平过硬,这才留了下来,吃上国家饭。
她看看贺清越,又看看初弦,几十年的看人经验,真让她觉出一点不寻常的端倪来。
若说是别人就罢了,她可舍不得把自己的宝贝学生往外推,但贺清越不一样。
两人之前有过往来,贺清越给她留下了堪称满分的印象。
再加上许教授与贺清越奶奶是经年老友,她对云芳女士这个孙子,很是满意。
倒没想到,这两孩子竟能走一块儿去。
“初弦,是这样,清越手上有一个项目,要跟大概一周左右,你看你愿不愿意?”
话题起的突兀,初弦动作一顿,惑然抬眼:“老师您不去?”
古汉语翻译人丁凋零,初弦是这一届南大唯一的研究生,她的师哥师姐们,要么是跳槽,要么是改行,真正能沉心静气留在这个行内的人实在不多。
许教授搁下茶杯,摇头:“我最近要跟进博物馆,实在抽不开身。”
她是在一种近乎迷茫的心境下去看他,那么不巧,撞上他幽深的瞳,光线曲折,他在暗处,半张脸深邃分明。
如飞蛾扑火,她被无形的焰火撩到,瞬间回神。
“我没问题。”
许教授笑起来:“这事儿就敲定了。清越,我可是把初弦交给你了啊。”
贺清越带点儿慵懒的笑,应了:“您放心。”
三言两语,安排好她未来一周的去处。
贺清越下午要去外地开会,古斯特已经停在老地方。
他起身,怀有歉意,告知自己行程。
许教授和初弦把他送到门口,小姑娘柔质纤纤的一只手,再次推开门。
风铃依旧摇曳作响。
贺清越站她身后,簪子稳不住长发,她摘了重新绾,手指刚伸入发间,许教授让她送客。
风往她脸上吹,顺带盈来清浅的香,后颈一小块皮肤比雪更艳。
她抬着眼帘,小鹿眼纯澈干净,问:“贺先生,需要我送您吗?”
贺清越披上大衣,低眸。
眼神不带商场上司空见惯的审视:“下次见面,可以不喊我贺先生。”
初弦没多想,从善如流地点头:“好的,贺总。”
这样喊总没错。
贺清越脸色三分变,瞧不出她是故意还是天真,末了只化作笑意淡散了。
他拿出手机,递她眼前。
“留个联系方式,到时给你办签证。”
她又折身回去拿手机,长发散在磅礴风里,那么细,却有着无穷无尽的生命力。
这摧枯拉朽的架势,该有一场大雨。
她三两小步到面前,双手端着手机,微微仰着苍白柔软的小脸,似落了霜雪的一抹花枝。
贺清越扫了她的二维码,头像是只乳白色的小猫,名字叫初初。
好友验证通过,初弦扶着玻璃门,手指无意义地描着不成形的字,隐约是个横竖勾,惊觉落笔朝某个方向无可奈何地跑偏,她谨慎地收了手,往玻璃呵了口雾气,迅速朦胧有可能被看穿的秘密。
“走了。”
“嗯嗯。”她笑起来,小梨涡浅浅:“贺总慢走。”
贺清越微信里什么人都有,牛鬼蛇神,奇形怪状,他向来懒打备注。
手指停在她的资料栏上,最终什么都没更改。
临走时回过一眼,她早已闭门回屋,只剩风铃还在缱绻地响。
--------------------
第9章 备注
====================
前往英国的签证,是在这周五以邮件的方式发到初弦手中。
彼时她正翻译一篇晦涩难懂的古文,手背碰到琉璃白的水杯,这才想起自己已经被钉在位置上差不多三小时。
初弦和许教授是一脉相承的工作狂,两人每每伏案埋首,各自比拼谁的定力更长一些。
但许教授没想到,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竟然比她更坐得住。
说起来,许教授跟她还挺有缘分,她是南大少年班的学生,大二时选修了许教授一节《中国古代汉语翻译》,当时她坐在前排,用根白色的发绳扎马尾,乖的不行。
人是视觉动物,她生得惹眼,身上又有一种与世无争的疏离,一来二去,倒是认下她的脸。
自那以后,无论是大课还是小课,许教授常常能看见她。
对她亦是有所耳闻,在卧虎藏龙的少年班里却不透明,提到她也总得了悟的一两声回应,说:哦她呀,真不错。
偶有一次机会许教授碰上面,问她以后想做什么。
她抱着一本厚重的书,仰起脸,些微的喘,净瓷似的脸颊浸着细细的汗,说得却很认真:“我想跟着许教授。”
许教授轻笑:“可是跟着我,要耐得住性子,要吃得住寂寞,你可以吗?”
古汉语翻译涉猎众多,且枯燥无味,文院里成绩最拔尖的学生都对其敬而远之。
她却点头,郑重其辞地说:“老师,我不怕寂寞,也不怕吃苦。”
初见时,只觉得她也是在父母呵护下长大的小女孩,天真单纯,后来才明白,她真是一个人长大,多年来踽踽独行。
“初弦。”
从回忆里醒神,许教授蹬了一脚转椅,往身后挪一寸,抻头说:“起来运动运动,喏,刚好帮我泡杯茶,要第二柜子里的花茶。”
“哦哦,好。”
她拿了许教授的水杯,走两步,想着自己水杯好像也见了底,她左右手各一个,单肩顶开茶水间的门。
往杯内丢了一包花茶,初弦揉揉眉心,这才感觉到一丁点儿因为懈怠而升起的疲惫。
茶包在沸水里溶解,泡胀,从细密的网口挤出密匝泡泡。
静置片刻,初弦伸手试试杯身温度,欲走,眼尾余光却被猝然蹿升的猩红吸引。
她立于半开窗户的房间,冷冬寒森森的雪气潮涌而至,迎风颤抖的睫毛似乎沾满沉重白雾。
初弦不敢眨眼,生怕瞳孔里映上的火烧云转瞬即逝。
她静静看了会儿,莫名其妙,想起自在居那日,贺清越问她的那八个字。
其实还有前半句,她觉得里面有个词用得真好。
“佛火黄昏。”
这一怔,就怔了差不多十来分钟,初弦眼睁睁看着老城胡同巷上方的火烧云越来越烈,然后在某一瞬间攀至顶峰,接着失重般地急迅坠落。
她手指轻动,触到的却不是风,而是一种深重而无力的孤寂。
她想起很久以前听过的说法,如果一个人午觉起来,天色渐晚,那么此时的心情会变得极度孤独和低落。
初弦很少午睡。
但是工作不忙的时候,她会搬一把椅子,手边捧一把书,坐在阳台,从下午看到晚上。
她知道时间是如何从她皮肤上一寸寸走过。
也太知道所谓的孤独。
从她的十一岁,到还没来临的二十一岁。
嘈杂喧嚣的声语拽回初弦游离天外的思绪,她像如梦初醒,抓了水杯放回办公桌的隔热垫,扬手捞过手机。
许教授被她这番动作弄得云里雾里,眼神投过去,只见她用手点了点天空。
无需解锁,右下角往上滑,直接打开系统相机。
空荡寂寥的老城区上方,百年前遗留下的古建筑浸在一团滚烫的沸火里,大同寺每到下午六点,便会敲响渊源绵长的钟声。
朱红斗拱,雕梁画栋,让虚假的烈火,烧到不真实。
初弦找准角度,连拍好几张。
她拍照随心所欲,朋友圈也发得随心所欲,她挑了三张自认为还不错的发了朋友圈,留心到数字不断往上冒的未读消息,她想了想,决定下班了再看。
研究院有内部工作邮箱,平时有事,多是用邮箱沟通,是以微信上不会有任何重大事情。
小小休息了会儿,初弦坐回办公椅,她揉捏有些泛酸的手腕,准备继续工作,指尖操作光标,右下角弹出一封小小的邮件提示。
奇怪,不是来自内网。
刚点开,注意力又被手机撬走。
有人给她连着发了好几条微信。
她弯着食指,娇娇气气地勾着手机一角,划拉到自己面前。
面部解锁自动识别,消息弹出来。
是钟立谦。
钟:下周末,我妈想邀请你来家里吃一顿饭,你看方便吗?
钟:你别有压力,我和我妈说了是朋友。
......
钟:下班了吗?
再往上,除了挤挤挨挨的群消息,竟然还有一条未读消息。
初弦盯着陌生头像,小方框内,圈着一张嚣张至极的黑,名字是一个大写的H。
她没点开钟立谦的对话框,反而是点进这位不速之客。
五天前,初弦和H成为微信好友。
今天,H发了她的工作签。
是贺清越。
初弦神色没太意外。惊吓,倒是有一点。
谁能想到南城之首的贺家长子,竟然闲得能有五分钟给她这个最不起眼的随行翻译发工作签。
初弦神游天外,发散地想,看来,当贺总身边的助理,应该还挺清闲?
那天加完他微信,初弦置之脑后,没想起例行公事般的看一眼对方的朋友圈,也没想起给他留个备注。
现在看见这个黑漆漆的头像和大写字母H,想要点进他头像的动作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被另一种更为强大的力道给压了下来。
公事公办回复一句:好的贺总,谢谢贺总。
初弦反盖手机,准备继续阅读邮件,映入眼帘的资料赫然是与贺清越三个半小时前给她发来的内容一模一样。
一种不守时的窘困扼住她弱小的咽喉。
手机又震。
她探头,消息框弹出来。
不用亲眼见到那人,都能想象出那人的语调。
大概是一贯的漫不经心,又带着点难察觉的嘲弄。
H:有时间发朋友圈,没时间回我信息?
为什么会是这种兴师问罪的口吻呢,初弦没想明白。
她老老实实,一个字一个字地敲。
初初:对不起。
然后返回界面,把他备注改为恭敬地不能再恭敬:贺总。
真是井水河水,泾渭分明。
但过了片刻。
她又匆匆删去备注,恢复了那个冷冰冰的字母H。
研究院规定六点下班,许教授向来不让初弦加班,却也拦不住她要加班,是以手头工作忙完,一抬头,才惊觉入了夜。
她收拾好东西,手臂一左一右伸入外套,低头扣上牛角扣。
许教授饮半口茶,忽然开口:“初弦,下星期跟清越去伦敦,你别拘束,要是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他。”
她刚围好围巾,白绒绒的一团,线条柔软的下颌埋进去,只剩一双格外明亮的大眼睛。
闪啊闪,娇俏俏地笑:“老师,我是翻译,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应该是他问我。”
许教授哑然失笑,片刻,无奈又宠溺地摇头:“你呀,要是能拿对我的态度对他,那才好。”
“那不一样呢。”初弦一本正经地晃着小脑袋:“我和老师亲近,可我不和贺先生亲近。”
许教授故意板起脸:“你这年轻小孩,该多交同龄朋友。这次去,你也给自己留意一下。”
“我才二十呢。”初弦噘嘴,主打一个中老年无法抗拒的娇痴可爱:“老师,我要回家啦,晚上您注意安全。”
叽叽喳喳的小百灵一走,研究院顿时冷清寂寥。
7/55 首页 上一页 5 6 7 8 9 1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