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不对。
我才是那个洪水猛兽。
贺清越收起打火机,面无表情,凉凉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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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我们初初和他见过。
第11章 左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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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南别馆永远四季如春。
初弦进门,按着顺序先摘手套,然后是帽子,口罩,最后耐心细致地一圈圈绕开围巾。
管家在她身侧两步开外的距离,她轻快转身,脱下外套,抖了抖衣摆沾上的雪粒子。
贺清越落她两步距离,站在二级台阶,不远不近地看着小姑娘跟剥洋葱似的,一层层把自己摘得剩个干净的核。
打底是件白色的裙,款式简约大方,平方领,缀了一圈儿奶蓝色的蕾丝。
两只细细胳膊各抓一条麻花辫,低头把皮筋松了。
蓬松如绸的发,发尾打着垂顺的卷儿,勾勾缠缠地垂到极细腰肢。
管家看过来,拿不准贺清越是进或退,他微微一笑,迎上目光颔首,风度翩翩。
电动玻璃门再度开合,刺骨冷风乘虚而入,初弦避之不及,冻得齿关颤颤。
她回头,鼻尖儿扫了淡淡的红,眼神幽幽怨怨,透着敢怒不敢言的委屈。
他挑一挑眉,清冷眼底藏了不甚明晰的笑意。
算作“贺叔叔”的回敬。
故意的。
一定是故意的吧。
初弦闷闷捏了下鼻尖,决意不搭理他,三两步向着应老爷子小跑过去。
应老爷子一身靛蓝唐装,下摆的金龙吞云吐雾,龙爪踩珠。
初弦亲昵地挽住应老爷子,檀红的唇漾开甜丝丝的笑意,嗓音绵软动听:“爷爷,都这么晚了,怎么还让我来打搅你呀?”
应老爷子面上有几分显而易见的憔悴,不复上日相见的精神气,反而有种缠绵病榻的架势,他强打起精神和初弦说话:“下午睡了一觉,梦到了些从前的事,有些想你,想让你来爷爷跟前陪爷爷说些话。”
言罢,看着贺清越的方向,笑说:“爷爷知道你过几天要和清越一起去伦敦,想着他今天过来,刚好让你们熟悉一下。”
初弦觉得这见面的动机很难成立,她乖觉地点了点头:“等我从伦敦回来,给爷爷带礼物。”
应老爷子重重拍了两下她的手背,笑说:“清越,我这孙女年纪还小,她要是哪里做的不好,你多多担待她。”
他青松朗月地站着,原先臂弯搭着的外套已经让管家拿去妥善挂起,初弦视线越过他,两人的外套并排挂在一起。
一黑一白。
贺清越笑一笑,举起右手提着的礼盒,适时接话:“深夜叨扰,给老爷子带了茶,是您最喜欢的老君山。”
人至老年,心性愈发像小孩子,应老爷子双眼一亮,不住点头:“好茶好点心,这才不算辜负了今夜这场雪。”
老爷子没让初弦去沏茶,三人围着云梨木矮几席地而坐,落座时,应老爷子忽地咳了一下,指挥:“初弦,你坐那儿去,方便爷爷和清越说话。”
初弦不疑有他,单手撑着桌面,支起瘦得骨感匀称的小腿,换到了贺清越右手边的位置。
两人从对首的位置换到了并排的位置。
她怔一怔,没来由想起水墨屏风隔断的那隅小小天地,一大一小的两件外套。
小姑娘是真的娇小,她拾起长筷,翻弄围炉旁炙烤的小花生。
迸溅火星如流星坠落,仿古落地灯跃在她长而卷翘的睫毛,仿佛一副忽然活过来的美人画。
应老爷子捧起茶,三两茶梗在青黄色的茶水里漂浮打转,毫无定数,他眯了眯眼,没饮。
想起什么,放下茶盏,吩咐:“初弦,你坐到清越另一侧。”
她轻轻“啊”了一声,下一秒,把疑惑尽数吞了回去。
这样就很奇怪。
——分明是要与贺清越说话,可连换两次,位置却颠倒过来。
初弦在中间,像奶油蛋糕的夹心。
后知后觉,抬手抚了下左耳垂落的发,瞬间明白应老爷子的用意。
老爷子捏着小巧玲珑茶盏,起了话题。
起先谈话的内容围绕当年自己和贺清越爷爷的交情,初弦一面揉着通红的指尖,一面去注意自己放在小角落里烤着的栗子熟了没有。
贺清越单手支颐,目光偏到她身上,唇边慢慢扬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她比终南别馆的初见少了许多拘谨,那日应老爷子特意嘱咐过她,衣着打扮按着最不容易出错的白色来。
但也没得挑,她穿白色确实好看。
可是年纪不大的小姑娘,或该尝试更多鲜艳的颜色,譬如她路过庭院饱满绽开的白梨树时,五颜六色的毛线帽,白色口罩,白色手套,粉米色围巾,真是打眼得紧。
初弦正拆着食盒,莫名其妙地,后颈发凉,她有种小猫被人捏住命运后脖颈的错觉。
迟迟疑疑,视线悄静一瞥,被抓个正着。
她右手还捏着银筷,声音小小,不确定问:“贺叔叔,您吃吗?”
银灿灿的筷尖儿左右夹击一个圆滚滚肥嘟嘟的桂花圆子。
不知是哪句话开了岔路,话题猝不及防拐到了初弦身上。
“我这小孙女什么都好,有灵性,学任何事情都是一点即通,就是心性太软,我怕她给别人欺负。”
初弦正专心细致地将自己带来的桂花圆子分到琉璃骨纹的圆碟中,闻言手一僵,库洛米食盒里的饱满小圆子争先恐后地滚出来。
还好提前垫了碟子。初弦把碟子推到三人中间,单手撑着侧脸,瓷白肤色莹着柔皙的光,她故作老大不赞同地摇头尾音拖得很长:“爷爷,没有人可以欺负我。”
木炭噼里啪啦,她和风炉靠的最近,火光一跃一跃,她微微歪着头,唇颊有一对汪着蜜饯的小梨涡。
应老爷子抚掌大笑,象牙瓷筷拣了一个桂花圆子喂入口中,咽下后吞了口茶水润喉。
“小孩子可不要逞事。”
应老爷子收了笑,牵过初弦的手放在自己掌心,眸中涌起无限怀念。
他的手很老了,像百圈年轮的大树,苍老枯瘦;她的手却年轻,常年练习毛笔的指腹生了薄薄的茧,手心却嫩得像豆腐。
“爷爷啊,之前走眼,看错了人,好在及时悬崖勒马。”
他翻过初弦的手,揉捏她仍泛着红的指节,低声叹笑:“往事不可追忆,不可追忆咯。”
初弦大概明白应老爷子是想起了什么,小姑娘挨到老人身边,她无意识挺着腰,掐云弄月的身段清晰落入贺清越眼底。
他本是执茶的手,鬼使神差,用公筷夹了一个桂花圆子。
入口是一阵甜腻的桂花香,他微微敛眉,清甜过后,唇齿留香。
贺清越向来对任何甜食敬而远之。
但这份卖相一般的桂花小圆子,竟让他觉得还不错。
正想夹第二个,初弦清稚的眼神飘到他分明修长的指节,纳罕地问:“原来小叔叔喜欢吃甜的么?”
她与他说话时总要微微仰面,顶上清落落的光铺上她雪色的眼皮,纯圆的眼尾往下捺了一道,顿时生出几分水灵灵的无辜。
说她笨,却不尽然,起码这一刻,倒是真做到了八面玲珑,长袖善舞。
贺清越似笑非笑,携了打火机,彬彬有礼地起身:“老爷子,我上外头抽支烟。”
应老爷子颔首,目送他出门。
隔着全景落地玻璃,初弦看见他站在铜铃檐下,瘦薄的手掌挡风,齿间咬一根细长的烟。
他整个人浴在暖色的灯光里,单肩靠着雕花廊柱,身骨撑得住鼎盛世家教养出来的清贵。
贺清越极目远眺,初弦也跟着望过去,是云山雾海的小松山。
初弦觉得莫名。
他看起来是那么孤傲的一个人,就像接受万人顶礼朝拜的孤山远月,可偶有那么一两刻,初弦却觉得,原来他站在俗世烟火里,竟也有那样平易近人的一面。
冷风卷着苍白雪粒子兜过来,贺清越呼出一口烟气,风里摇开清脆悦耳的响铃声。
他微怔,抬眼,是那串画楼似的八角铜铃。
缠铃的红线旧得似血,他心念一动,换了位置,想看那张在风里打摆子的笺文写着什么。
熟悉的瘦金体,却不如研究院时游刃有余,每个字锋尚有稚拙。
正页是【笑口常开】,背页是【长命百岁】
如此朴实无华的褒义词,看起来便像老人家为了哄孙女儿开心,而挂上她第一次学习瘦金体的文墨。
掐了剩余半支烟,贺清越披着满身清寒折回灯火通明的馆内,爷孙两不知说了什么,应老爷子笑着揉了揉小姑娘毛茸茸的脑袋。
初弦举着手机,指尖滑动,播放下一个视频,传出奶声奶气的猫叫,还有女孩子软糯的调。
“这是谁家的小猫呀?哦,原来是我的初初呀。”
应老爷子凑近,笑得很开怀:“初初好像又胖了一圈,初弦,你要控制一下它的饭量了。”
她一本正经地摇头,故作认真说:“我们初初才不胖,初初只是毛厚。”
贺清越定住脚步,想到女孩子的微信头像和微信名。
原来,此“初初”非彼“初初”。
“你去伦敦之前,把初初带到这里,爷爷帮你养,每天让人给它准备满汉全席,保管把初初养成一只小肥猫咪。”
初弦眨眨眼,“每次带初初来终南别馆小住,等它再回家,总觉得有那么一点不高兴,初初那是由奢入俭难呀。”
应老爷子没再看视频里搞怪的小猫咪,老态的眼如慢帧镜头缓缓停在初弦身上。
小姑娘仍旧无知无觉,纯澈眼眸蕴着深深笑意。
他看着看着,想起被自己逼死的小儿子,一时悲从心起,抬袖抹去两滴眼泪。
“初弦,你都愿意让初初过来住,怎么自个儿不过来?爷爷一直给你留着房间。”
重新回到座位沏茶的贺清越掀了掀眼,应老爷子话里有话,他听得出来。
目光拨到初弦身上,她摇摇头,说辞熟练无比,一听就知排演了上万遍。
“终南别馆离研究院太远了,我每天八点就要上班呢。爷爷要是想我,我可以常常来呀,都是一样的。”
说辞合情合理,应老爷子苦涩地笑了笑,转头让自己的专车司机过来:“爷爷困了,我让小施送你回去,初弦,到了伦敦,好好照顾自己,有什么麻烦,你找清越,或者找爷爷。”
初弦没发觉应老爷子的失态,她收拾好自己带来的东西,嘱托管家把多一份的桂花小圆子冻入冰箱,如果爷爷想吃,可以拿出来做一碗。
她很有耐心,絮絮叨叨,连老人家应该吃几分糖都铭记于心,管家笑着点头:“放心吧小姐。”
贺清越臂弯搭着长款深黑外套,同老爷子告别:“不用让人多跑一趟了,一会儿我送初弦。”
应老爷子扶着管家的手,闻言,眼里深重的哀愁散了些,“那好,那好。多麻烦你了。”
初弦里一层外一层地穿好衣服,贺清越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慢吞吞地系上围巾,这才拎着库洛米食盒出门。
“爷爷,您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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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赔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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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廊幽静深远,缠枝灯疏疏落落,冷风拂到面上,初弦避之不及,呛了一口森凉的冰碴子。
走在前面的人长身玉立,一轮半弯的月描着他清隽颀长的身影,他整个人沐在清幽沉静的月光中,彷如万壑山巅的孤松。
初弦耸耸鼻尖,发现自己已经落后他那么多了。
这个念头来得莫名其妙且毫无征兆,初弦怔了一秒,觉得眼下这个场景有些奇妙。
十一岁之前,她只有妈妈;十一岁之后,连妈妈也失去了。
自那以后,无论是要走又长又直的阳关大道,还是狭小紧促的羊肠小道,她的身前身后,总是空无一人。
夜愈发深,浓稠得像是一池清水里打翻的砚台,几秒不听小姑娘悄静脚步,贺清越停下来。
他回眸,就见初弦那张凝脂玉砌的脸让月色镀上一层迷蒙光晕,她微微抿了下唇,目光专注,澄澈眸里是一点儿羞赧的笑意。
院子里的梨花开了又落,风里有白梨的冷香。
两人斜支的身影逐渐重叠,贺清越半侧着身,与她目光交视。
“怎么了?
他低声,尾音如大提琴低沉清冽的调,顺着梨香覆雪的夜风送入耳中。
心尖像是被小猫儿不痛不痒地挠了一下。
她戴着毛绒的白色围巾,小巧下颌往柔软深处埋了埋,唯一双眸子神采熠熠。
“贺先生。”
抄手游廊里月色铺叠,雪色霜花乘着月光轻轻荡荡地落下,她一眨眼,细小的霜花如憩息的蝶,落在她睫上。
但她开口,睫毛上的蝴蝶翩然飞走了。
“您不感觉冷吗?”
贺清越哑然一瞬,清瘦指骨抵着鼻尖,微挑的眼尾暗藏无奈笑意。
怎么会有那么可爱的姑娘。
初弦被他笑得脸颊发烫,她双手拍在脸上,无措地看着他。
“还好。”
他扫看一眼自己身上的衬衫,是冬款,虽然看着单薄,但保暖效果并非聊胜于无。
初弦讷讷“哦”了声,贝齿惶惶咬过下唇,心中懊悔自己提了那么个荒唐话题。
贺清越显然没生气,两人重新往外走,饶过一方游廊穹柱,到了停车坪。
仍旧是上次的库里南,只不过这一次,两人的心境都有了不约而同的变化。
薄雪在灯光下流光飞舞,小姑娘单指别着耳边的发,神情乖巧得像是某种以可爱和温顺著称的小动物。
她这回没了上次抗拒,自发乖觉上了副驾驶,低头系上安全带时,耳边别着的发又轻飘飘地落下来。
初弦小小呼了口气,少女嗓音泡在充盈的暖风中含糊柔软:“谢谢贺先生。”
坐过一回库里南,她知道风口该往哪儿调整会更舒服,初弦叠着双手,流玉似的纤纤手指让暖风烘得血液回流。
车前灯亮起,库里南驾轻就熟倒出停车坪,笔直明亮的光束破开无尽黑夜。
她抬手掩唇,无声地打了个呵欠,手指揩过眼尾的生理性泪光。
“困?”
如一条绷得很紧的线忽然被一只手温柔地拨动了下,发出令人身心震颤的波动。
初弦听见他自己,但没有听清他说什么,脑袋拱过去,尾音绵长的上扬,好像小朋友最喜欢的会拉丝的棉花糖。
“嗯?”
贺清越点开歌单,是时下热门电影的配乐,听到某个熟悉的前奏,初弦一下来了精神,她坐直身,小小声地说了句:“星际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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