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宁摇了摇头,温声说道:“梦见故人了,便去外面转了转。”
她接过杯盏一饮而尽,轻声道:“明日看过盛会后我便要回京,多谢二位的照怀。”
“年轻真好。”两位老妪相视而笑,“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想到谁就去见谁。”
喝过茶水后她很快又睡了过去,次日正午便收整行装准备登上仙山。
夜还未至篝火便照亮了山路,有些好热闹的人甚至不远千里前来,端宁穿过来来往往的游人,径直去了山峰的祭坛处。
隔着冲天的火光,她突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带着斗笠跪在祭坛的中央,似乎是在向传说中的神灵祷告,他看起来像个信奉祆教的寻常青年,只是那背影太过瘦削挺拔,让她瞬间便想起了一个人。
端宁匆忙地穿过人群,拦住了将要离开的他。
“是哥舒吗?”她迟疑地问道。
嘈杂的欢声在此刻逐渐离他们二人远去,连夜风似乎都停驻在了原处。
他讶异地挑开面纱看向她:“公主?”
那张白到发光的面庞在夜色中也依然晃眼,深邃的眼眸似乎闪烁着幽微的光芒。
端宁和他一起到了无人的暗处,她终于将那个深埋在她心中经久的疑问说了出来:“我原以为你才该是我的妹婿的。”
此事乃是宫闱秘闻,大抵也就身处权力旋涡深处的他们几人知晓。
哥舒昭神情微动,他抿了抿唇却没有说什么。
见他不言,端宁的心倏然提了起来:“令令这些年可还安好?”
他避开了她的问题,轻声说道:“开春时我寻了位胡族游医,现今已在太医院就职,具体的事宜在下也不甚明了。”
“您若想要了解更多,可以亲去探看一二。”哥舒昭的声音温柔,眼中却带些悲伤,“在下此番是暗中到访,还请公主莫要向他人提起我在朔方。”
端宁蓦然想起太子临死前的目光,还想要问他更多,但他已经提起了灯。
“公主若是只为游赏,最好早日离开朔方。”他委婉地提醒道,“近来朔方并不适合赏玩。”
他的身影消失后她仍站在原处,她看着远方的篝火和头顶高悬的圆月,心中像被烈焰灼烧般泛起阵阵悸痛。
当夜端宁就离开了朔方,她骑着马涉水而上,却意外地坠入一条溪中。
她走得太急,两位老妪一刻钟后才追上她。
“别慌,姑娘。”老夫人安抚道,“越是急才越是要小心,常言道静水流深,越是这样平静的水面越是危险,谁知道到底有多深呢?”
端宁颤抖着抱紧双膝,她哑声说道:“夫人你不知道,我那妹妹定然是出事了,我若是再不回去,只怕是要见不到她最后一眼。”
说着说着她便掉下了眼泪,自兄长死后她再也没有这般无措过。
“我少年时赌气离家,后来她嫁给了我兄长。”端宁颤声说道,“她本该嫁给旁人的……我兄长是强行将她娶回来的,旁人都说她过得幸福,我便也信了。”
“别怕,姑娘。”另一位老夫人说道,“还来得及的。”
“未必有那么糟。”她温声说道,“现今想这么多又有何用?等到时你回去长安,去看看她不久好了。”
端宁的心神始终不宁,好在朔方距离京城还不算遥远,三人一直寻的是最快的路,两日后才到镇上的客栈休整。
她在心中不断地计算着时日,然而当看见镇民皆身着缟素时,端宁的心魂倏然被寒意笼罩。
老夫人看出她神色有异,急忙叫住一人问询。
那少年怔怔地说道:“还能是因为什么?自然是因为国丧,两日前……”
“别说了——”端宁忽然尖声道。
她头顶的耀日摇晃着下坠,扑通一声落进了水中。
第38章 完结
1.
柳约出生时京中动乱, 天子播越北狩,整个长安城都处于警戒与躁动之中。
昔日以温和谦恭著称的齐王叛乱,领着叛军, 越过大半山河剑刃直指长安, 最危急时他的兵马都已经屯扎在了京郊。
他是新帝的叔叔, 在建国之初与高祖一道立下赫赫战功,远比这个年轻人要深谙用兵之道。
加之新帝并非被当做储君培养长大的,面对如此情景他连可以依仗的重臣都没有。
年轻的皇帝太过幸运,高祖将皇位放在了他的掌心里, 亲自替他杀死长兄, 昔日的权臣也都被斩杀殆尽, 为的只是他能够顺当地继位。但这种幸运到了此时,却成了一种莫大的不幸。
因而那时没人想到被逼北上朔方的皇帝还能杀回来, 所以忠毅侯照着族谱就给柳约取了名。
在李魏建立之前, 关陇的这片土地上已经更替过无数次的主人,是以时人并未有明确的家国之念。
不过是换个皇帝罢了,而且还是李氏的子孙,日子还是要照过的。
柳约自降生时他父亲就打定主意要他做个风雅君子, 改一改祖上传来的匪气。
抓周那日满桌摆的全是笔墨纸砚, 没成想柳约竟一把抓住了客人腰间的短刀,忠毅侯的脸当即就黑了,来宾笑作一团,连素来严谨肃穆的成国公都拊掌大笑。
但在忠毅侯的严格管教下, 他还是长成了光风霁月的谦谦公子。
柳子隐少年时就以善丹青著称,弱冠时一举夺第, 以探花郎的身份闻名天下。
然而直到昌庆皇帝驾崩以后,他方才又将名字改回柳约。
柳约考中进士时, 忠毅侯大喜心想儿子日后定能成为文坛领袖一改家学,却不想他还没及第多久便前往西南边陲,又走回了先祖们的老路。
但忠毅侯的愿望还是以另一种奇异的方式实现了。
某日崔琤宿在紫宸殿,梦醒时李澹正在翻看柳约送来的文书,刚巧其中夹着一副山水画。
他将她抱在腿上,轻轻地打开了那副卷轴,湖光山色,风月无边。
崔琤只看了一眼,说是不错。
从此这宫中便全是他的画作。
2.
张焉自小就知道他投胎投得好,他母亲是今上的同胞姊妹靖安大长公主,而他父亲是当朝第一权臣。
在昌庆三年危难之时,是他的母亲和父亲陪着皇帝北上朔方。
这便注定他家的荣华富贵在今朝是不会轻易衰退的。
然而有着如此从龙之功,大长公主与张相仍始终审慎,张家只出了张焉这么一个意外——纨绔恣睢、浪荡不肖。
偏偏他生了一张昳丽至极的面容,叫人说不出指责的话。
但这世间总好像是有劫数似的,在那个满地都是落花的暮春时节,张焉偏生遇见了崔琤。
“我生来就是这般。”他挑眉扬声道,“姑娘若是看不惯可以便看不惯罢。”
姑娘坐在马车里,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平静,甚至连纱帘都不曾掀起。
她柔声说道:“那倘若我就是不让呢。”
她的嗓音清甜,令人感到如沐春风。
张焉心中却响起一阵警铃,好似命运在告诫他快逃一样。
暖风轻轻吹起薄纱,当崔琤的面容显露出来时,他的气焰瞬时便消了下去。
那是他第一次在一位年轻姑娘身上瞧见这种睥睨天下的气度,他愣愣地退开,看着她的马车消失在朱雀大街上。
这也是张焉第一次意识到他并不是真的一无是处,他至少承袭了父母识人的能力。
他看见了,他的确看见了崔琤身上附着的神凤。
3.
雪愈下愈深,太极宫被深雪笼罩,连红色的宫墙都泛着一层灰。
稚幼的姑娘走在雪地里,寒风几乎要将她吹走,但她还是调皮地抓住下落的鹅毛大雪,快活地和小宫女们闹在一起。
那是哥舒昭第一次见到崔琤。
紫宸殿暖如春日,甚至带着几分燥热。
皇帝温和地笑了,他缓声道:“那便是令令了。”
他还不知道她的大名,却先知晓了她的小字。
长安的冬日不似灵武那般苦寒,初冬时哥舒昭常常见到她来,但到深冬时她就再也没来过,直到次年的春天才又过来。
巧的是,崔琤每次来他好像都能撞见,只是她大抵从未注意过他。
青年时哥舒昭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是皇帝在有意地促进他们二人间的事。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崔琤的目光自小时就落在了郇王身上,那么些年也没有移开过,她这样赤诚反倒让他更无措了。
他舍不得见她隐去笑容,舍不得她心有不甘。
崔琤为后的十年里,哥舒昭大半时间都不在京城,只偶尔会亲自送些知名的游医回来。
但她的病还是一日日地重了,她嫁给了心心念念的郎君,却并不幸福。
年轻的姑娘在所有的人眼下走向穷途,可那时边事正紧,哥舒越身死以后朔方大乱,深雪之夜他带兵征讨他的长兄。
鲜血染红了苍白的雪地,他站在城楼之上莫名想起崔琤怕见血的旧事来。
4.
刚入宫的时候崔琤就在紫宸殿住过一段,她反抗过、挣扎过,可每每脚还未落地就被李澹抱了回来。
“不会有人知道的。”他眸光潋滟,泛着鎏金色的辉光,神情中似还带着几分委屈。
李澹太会蛊惑人,他温声说道:“哪有新婚的夫妇分房而睡的道理?”
“况且,我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外室。”他颦蹙起眉头,似乎在很认真地跟她讲道理。
崔琤嗜睡得厉害,他没说几句她便又睡了过去。
她昨夜没睡安稳,眉宇间还带着些许倦怠,加之不愿听他冗长的叙述,很快就安然地进入了梦乡。
李澹有些无奈,但还是轻柔地在她的眉心落下一个吻,令内侍取来文书,静默地在她身旁翻看。
原先他时常为军务忙碌至通宵,现今连内闱的事也要处理,有时甚至连与崔琤共同用膳的时间都要缩减。
可他还是执着地改变自己的就寝时间,陪着她一道入眠,然后再早早地起身,等到朝会结束后再唤她用早膳。
若她仍是困倦,他便将矮桌放在榻边亲自喂她用膳。
半年后崔琤终于忍无可忍:“我是你夫人,又不是你女儿。”
在她的竭力斗争下,尘封已久的蓬莱殿终于再次开启,然而没过多久皇帝也一同住了进来。
崔琤眼睁睁看着李澹将紫宸殿的物什全都带了进来,玉玺和凤印放在桌案上,就好像交缠在一起的龙凤。
他白天做皇帝为家国事宵衣旰食,晚上替皇后执掌凤印处理庶务,夜间的时候还不忘哄着她入眠。
一日晚宴,有年轻贵女低声抱怨皇后安排不周,竟将她和最讨厌的人排在了一起,当夜其父便被传唤至延英殿。
皇帝端坐于高台之上:“不知令嫒对朕的安排有何不满?”
5.
崔琤在郇王府养病时很是无聊,好在冬日大雪至少还有雪景可以赏看。
宫人内侍不敢怠慢,可她本就孱弱又大病初愈,也不敢纵着未来王妃玩闹得太过,因此很是纠结。
独一宫人格外吵嚷:“不过是玩个雪罢了,姑娘又不是琉璃做的,凭什么旁人都能玩姑娘不能玩?”
崔琤偶然听闻后很是赞许,当日便玩到了郇王回府。
她身着白色的大氅靠在雪狮边,只露出一张柔美秀丽的小脸,像稚童般顽劣活泼地将雪球扔在他的身上。
尊贵矜持的郇王非但未怒,反倒笑着将她抱了起来:“玩得开心吗?”
她将头埋在他的胸前,发间沾着细雪,满身都是寒梅的清香。
“嗯。”崔琤轻哼一声。
李澹的心中漾起一阵和柔的暖意,他温声说道:“那便好。”
“你还记得乌娘吗?”他倏然问道。
青年浅色的眼瞳里带着笑意,他温声道:“它胆子小,夜间趁你熟睡时才敢来看看你。”
她睁大眼睛,柔声道:“它一直在府里吗?”
李澹点点头。
“它很想你。”他轻声说道。
崔琤装作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直接就从他怀里跳了下去:“在哪里?我也很想它。”
李澹浅笑着牵过她的手,“就在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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