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马车开动后春日的暖风透过帘子轻轻地吹进来,让崔琤有些醉意醺醺的。
她没有想太多,前几日她才和李澹将话说绝,他那般冷情骄傲的人,现下是决计不可能再给自己送东西的。
而且端宁公主那么敏锐,铁定也发现了他们二人关系的转变。
当她不再执拗地追着李澹,他们两人之间也的确就没什么关系了。
李澹一向如此,如果崔琤不主动地去找寻他,那么他是不会跟过来的。
他想利用她不假,但是她不值得他为她折腰,现在少了个人纠缠他,他高兴还来不及呢。
而且现今一切还未开始,嫡姐还未嫁入东宫,也不须她去做那替代品。
在端宁公主期待的目光中,崔琤将手探进了她的掌心。
礼物的触感十分温润,让她一下子就想起了玉石。
她温声问道:“是玉佛像吗?”
崔琤想她摸到的可能是佛像的背面,没有经过太多雕琢,质地莹润细腻。
“怎么会是玉佛像呢?”端宁公主笑着说道,“虽说今日我们要去佛寺,可二妹妹又不信佛,会送这样礼物的人该多不了解令令呀。”
她旋即揭秘道:“看,是个玉坠哦。”
她摊开掌心,将那玉坠放进崔琤的手中。
玉坠的色泽极为纯净,直令她想起苍翠欲滴的群山。
端宁公主说道:“是二……长兄托我送来的,先前哥哥送给二妹妹一把团扇,总觉得过于简单,所以哥哥便想着可以在扇骨上加一个坠子,而且这坠子还可以系在簪子上。”
刚巧今日崔琤穿的是绿裙子,与这碧色玉坠再相配不过了。
“表哥有心了,下次我也要送表哥一个合他心意的回礼。”她柔声说道。
于是端宁公主轻轻地帮她将玉坠系在簪子上,素雅的白玉簪与玉坠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直到下马车时她还在不停地称赞崔琤,让她简直不知要说些什么好。
端宁公主为人最是和善大气,崔琤前世与她两小无猜一同长大,如果不是太子病逝她们合该是一辈子的朋友。
崔琤思及此便有些悲伤,前世的变故可以归于命途无常,但今生她定要好好把握。
正在她胡思乱想时,端宁公主牵住她的手走下了马车。
她们今日算是微服出行,但是护卫还是带得十分充足,全都换了便服在暗处保护。
永明寺建在半山,平日里少有人来,在山麓时崔琤就听见了庙宇中独有的浑厚钟声。
但这山寺占地辽阔又十分清净,因此时常会有贵客过来休养。
上过香后端宁公主与住持交谈,她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后院的禅房。
这里风景极好,撑开窗子就能看见溪水往下流淌,山涧的清溪总是格外清冽。
崔琤知道这里的水最适合酿酒,只是僧人不食荤腥,所以也没人想到这茬。
她闻见些许沁人心脾的花香,心想兴许是桃花。
虽已是暮春时节,但山中的桃花总是开得稍晚一些,风吹过后满地都是落英。
崔琤仰起头看向远方,正有一人站在树下舞剑,他的身姿极为飘逸,随手便舞出一个漂亮的剑花来。
背影挺拔瘦削,肖似新竹。
她撑着下颌在心中暗想这人剑法真好,也不知是不是武官还是哪家的年轻公子。
她看得兴起时忽然听见端宁公主唤道:“二妹妹,我回来了,快来一道用些膳食。”
端宁公主常来永明寺,就是喜爱这里的斋饭,崔琤抿唇一笑应道:“这就来,这就来。”
正当她打算放下窗子往里走时那人停了下来,他好像感知到了她的目光一般倏然转过身来看向她。
崔琤这才发觉他的面容极为深邃,皮肤也白得发光,兴许是有着胡族的血统。
她没有再看他,偏过身跟着端宁公主离开,用过斋饭以后二人便离开了山寺。
*
午后的市井嘈杂喧嚷,但又带着浓重的烟火气,不似深宫那般清寂,倒让人觉得有些温暖。
前世崔琤自从入宫后便再也没有离开过宫城,久违的自由让她的面容多了几分神采。
端宁公主也有些日子没有出宫,两人挽着手一道穿梭在各式的铺子中。
没成想天却突然转阴,眼看着黑云压城,端宁公主温声说道:“兴许是要下雨了,我们再看看书画,先避过这阵雨再说。”
崔琤咬着糖人点点头,这家书画铺子虽有些冷清,却摆着许多佳作,她一眼就瞧出来几副大家的作品。
她本来不爱书画的,只是先前为了李澹才去细细琢磨字画的意境,好像这样她就能猜透李澹的心思。
果不其然,她们刚进来不久外面的雨就下大了。
当崔琤看见那幅长长的占据半面墙的山水画时,她直接就愣住了。
若是她没记错的话,前世李澹最喜爱的、挂在紫宸殿偏殿中央的就是这幅画。
但是那幅画并未署名。
铺子的伙计敏锐地注意到崔琤的目光。
他笑着说道:“您可真有眼光,这便是我们的镇店之作,是我们老板费了半年光景绘出来的巨制,并不售出。”
“您若是喜欢,可以再看看别的。”
旋即他便介绍起其余的字画来。
老板?崔琤心中讶异。
她一直以为作画的人应是个隐士或僧人,常隐匿于山林,原来竟还是这铺子的主人。
端宁公主对一幅字动了兴趣,与那伙计交谈起来。
崔琤扫过几幅行书,状似不经意地问道:“那你们老板可有墨宝会出售?”
话音刚落,她便听见外面有人将半掩着的门推开,一个身形瘦削的青年走了进来。
他解下湿了的披风,将油纸伞收了起来。
他的青衫也被雨水浸湿少许,左肩处斑驳得似是一副水墨画,装束看起来像个年轻的士子。
那双细白的手轻柔地抚平袖角的褶皱,带着浑然的气度,即便是被淋湿也丝毫不显狼狈,施施然仿佛天上谪仙。
他专注于整理自己的衣衫,到抬起头时才恍然发觉铺子里还有两位女客。
“我可以来避避雨吗?外面下得有些大。”那青年轻声解释道,像是生怕惊扰到两个姑娘。
伙计急忙答道:“自然是可以的,这位郎君。”
青年将袖角挽起,莞尔说道:“二位姑娘是来挑选书画送人的吗?在下刚巧也略懂一些,可以为您稍作参谋。”
“那自然是极好的。”端宁公主笑着说道,“过几日便是我兄长的生辰,他最爱字画,因而我想挑选些送给他做贺礼。”
崔琤没说话,她意识到端宁公主说的是李澹,只是继续地静静看着余下的画作。
她倒要看看自己还能不能挑选出熟悉的。
其余的这些字画也有许多大家的作品,但大多都寻常,不像是那位画师的作品,跟挂在墙上的长画更是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崔琤默默地继续看着铺子里的山水画,正当她以为自己可能再也找寻不到那位画师的第二副作品时,她忽然看见了一把折扇。
她轻轻地拿起了这柄绘着苍翠竹林的折扇。
与那副巨制不同,折扇的右下角处有一个小的红泥印章,上面正是画师的名讳:柳约。
这名字让崔琤生出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她在心中默念了一遍,不断地回想着前世在何处听说过他。
在她看来这把折扇比那副长画还要精细许多,仅在方寸之间就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湖光山色,也不知是画师费了多少心血画出来的。
“我挑选好了,就要这把折扇。”她柔声说道,“这不会也是不售出的吧?”
伙计爽快地说道:“除了那副长画,您看上什么都行。”
那青年见她最终拿起的是折扇,微微睁大了眼睛,但他却没说什么。
二人离开后他仍然站在门前,伙计低声说道:“那位姑娘的眼力真是好,一眼就瞧出了您的作品。
伙计挠挠头奇怪地问道:“不过您也是,为何要忽然装作避雨的客人?若是今日王二那个愚笨的在这,铁定要露馅的。”
青年温和地笑了:“许是因为方才在宴上吃了酒,脑子还有些不清楚。”
他摩挲着桌案上的红泥小章,红印盖在宣纸上,落下的正是“柳约”二字。
伙计惊讶地说道:“您怎么还喝上酒了呢?您这胃疾又不是一日两日的,曲江宴上都没喝为何今日会饮酒?”
柳约轻叹一声,不再解释回答:“这回见的是贵客,自然不能扰了人家的兴致。”
当他转过身抬腿要上二楼时,忽然看见地上落着一个翠色的物什。
他弯腰将其拾起,疑惑地问道:“这是什么?”
伙计吃惊地说道:“小的方才清扫时还没看见,一定是那两位姑娘落下的,也不知是哪位姑娘的。”
柳约将玉坠放在明亮处,仔细地察看后说道:“应是那位绿衣姑娘的。”
“那该如何交还给她呢?”伙计头疼地说道,“这玉坠瞧着就不寻常。”
“自是极珍贵的。”柳约弯起眉眼,“若是我没记差的话,上次我去拜会郇王,替他看的就是这枚坠子。”
他看向掌心的玉坠,喃喃地说道:“大抵是崔府的姑娘,却不知是哪一位。”
“崔府?”伙计惊讶地说道,“侯爷让您相看的不也是崔府的姑娘吗?”
第6章 第六章
崔琤回来的时已是傍晚,因是刚刚下过雨,满地都是落花。
崔府的景致在整个京城都是数一数二的灵秀,雨后更是让她有如临仙境之感。
在她看来,纵是崔府的一树梨花,也要远胜太极宫里匠人们堆砌出的盛景。
崔琤展开折扇,提着裙子慢悠悠地下了马车。
回到闺房后侍女们围到她的身边,边问她今天玩得如何,边为她将繁杂的头饰解下。
崔琤眉眼弯弯,柔声说道:“今日去了许多地方,到永明寺吃了斋饭,还去兴庆坊的铺子逛了许久。”
说着她便又将折扇打开,笑着说道:“看我新买的这把折扇,笔法比宫中的画待诏还要厉害。”
翠微将刚刚拆下的簪子与耳饰放在桌案上,接过那折扇故作惊异地说道:“真是厉害,我看连老爷阁中的那些珍藏都比不过呢。”
她其实并不懂画,只是知道崔琤孩子心性,才故意这样说好叫她开心。
她们这位姑娘体弱多病,养在深闺多年,最是天真烂漫。
不过翠微也觉得这位画师的确是有些功力的,连她个外行看了都觉得是极精致的,也不知费了多少心思才绘出的。
在看见那红印时,翠微小声惊呼道:“姑娘,这可是柳子隐的作品?”
她虽不懂画,却是识字的。
姑娘果然是慧眼识珠,连无意间都能找寻到柳子隐的佳作。
崔琤的眼眸闪动了一下,原本她还想着找兄长问询,没想到翠微竟识出来了。
“柳子隐是谁呀?”她做出懵懂的样子轻声问道。
翠微手执玉梳,笑着说道:“他本名柳约,字子隐,因是撞了陛下的讳才以字代名。”
“他父亲正是大名鼎鼎的忠毅侯,”翠微继续说道,“柳约据说年纪很轻,今年才刚刚及第,是陛下钦点的探花。”
原是忠毅侯的儿子,怪不得李澹会刻意将他的画作摆在紫宸殿。
崔琤抿紧唇,突然就对手中的折扇失了兴致。
忠毅侯是最杀伐的郇王党,李澹做亲王时就极信任他,即位后兴起的几次大狱也全是他操刀的。
她只是感到奇怪先前为何很少听说他的名字,他分明考中了进士的,凭他的身份若是入朝为官定然声名大噪。
前世她是个被架空的傀儡皇后,长期接触不到外界,对朝中事务的了解也就比稚童稍多些。
崔琤闷闷地说道:“那可真厉害。”
她刚语毕便有人来传唤,崔琤一见是父亲身边的随从,便知晓定是父亲要她过去。
刚巧她的长发也已被尽数梳通,翠微边为她束发,边吩咐年轻侍女道:“将那盒里的小食取出来些。”
崔琤每次到父亲跟前就要许久才能离开,因此简单吃过些小食后才快步赶去西院。
她的院落离西院最近,到得比哥哥还要早些。
成国公崔祐之正坐在桌案前翻看着一本册子,崔琤用余光悄悄瞥了一眼,隐约瞧见是男子的画像。
父亲心细如发,又没什么姬妾,自嫡母去世后府中的事务只有老夫人和姑母在打理。
但毕竟他才是几个孩子的父亲,对子女的婚事最上心的还是他。
兄长崔珏幼时曾生过一场大病,差些就要撒手人寰。
嫡母那时又已不能有孕,为了子嗣方才做主为父亲纳了一房良妾进门,是个小官家的嫡女,进门的时候才刚刚及笄,但她甫一生下崔琤便过世了。
因此崔祐之心中一直怀着愧疚,对崔琤格外疼爱,嫡母在世时更是将她视若己出。
崔琤肯定父亲早已知晓自己和李澹的事情,也知晓他们二人已不会再有瓜葛。
父亲比兄长还要内敛温和,纵是看出不妥也决计不会主动找她说些什么,他至多只会私下里为她相看未来的夫君。
前世她偏执地爱着李澹,到头来却是一无所有,临到死时都未能再见到父亲。
想到这里她的眼眸有些湿润,但还未等她开口,崔祐之便温声唤道:“令令来了呀,快坐下。”
他合上手中的册子,亲自倒了盏热茶放在她的手边。
崔琤乖乖地坐在父亲身侧的软椅上,她有些微微的紧张,父亲会说什么?
却见崔祐之忽然从盒中取出一只纸袋,甫一打开,桂花的香气瞬时就蔓了出来。
他轻笑着说道:“瑞鹤楼的桂花糕,尝尝。”
她猛地一阵心悸,用力地攥紧手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崔祐之揉了揉她的头,温声说道:“怎么不吃?难道是我记错了,还是令令现今已经不喜欢桂花糕了?”
“喜欢的。”崔琤紧忙说道,旋即便接过纸袋吃了起来。
这世上再没有比父亲和兄长更疼爱她的人了,可前世她竟不信自己的父兄,而全心全意地爱着李澹那个阴狠凉薄的男人。
她是多傻才会落入他的陷阱中,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他利用欺骗?
崔琤的视线有些模糊,刚想掏出素帕擦擦眼睛父亲便率先递来了帕子。
“明日府里要设宴,”崔祐之轻声说道,“令令到时可以看看,是否有能入眼的人。”
他像是生怕崔琤会闹脾气,紧忙接着补充道:“真的只是相看一下而已,令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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