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沅微微一顿,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知道马上要从识海出去了,她怒道:“这么重要的事不早说!”
“哈?这很重要吗主人!”
阿沅无法再回答,在抽离出识海的最后一秒,她听到彼岸花隐隐约约的声音:“……我相信我的眼光,是主人的话,一定可以的!主人可不能辜负我呀……”
阿沅复又睁开了眼。
仍是一树繁茂的桃花,她也不知在识海里呆了多久,起身时身上堆积了一层厚厚的桃花瓣儿,她指尖蜷了一下,发现掌心多了一枚——海灵珠。
略略想了一下,她便知道了彼岸花的意图。
她毕竟是妖,身上携有妖气,海灵珠虽然在梦境中被压制发挥不了应有的能力,却能掩饰她身上的妖气。
在找到破境的答案之前,她要做的便是将自己隐蔽起来,不被宿主察觉。
她茫然四顾,此刻日薄西山,好似天地晕了一层昏黄的暖光,四周皆种满了桃花树,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花瓣落在地上的声音,明明是宜人的风光,阿沅却独自越呆越觉得冷。
难以忽视的冷意不断往骨头缝里钻。
在她学会用花粉控亡灵之后,多多少少也了解了点儿幻术。幻境会反映出宿主的心境,不光是里头会发生些什么事儿,小到连一块瓷砖的颜色都能反映出宿主是喜是怒,是连宿主自身都不知道的,他对记忆中的这一段时光是抱有怎样的心绪。
四周乍一看是世外桃源般的仙境,却越看越假,好像蒙了一层雾的镜花水月,褪了色的画一般虚假。
她一时不知该从何处下手。
对了,要先找到宿主——季陵。
这是阿沅生平第一次侵入他人的人生,更何况是这厮的人生!说起来,她和季陵也不过相识了三年,也不知这是这厮的哪段人生经历……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卖酒钱。”①
一道稚嫩的童声隐隐约约传来。
阿沅愣了一下,忽的想起在她昏迷去识海之前,她也听到了这个声音!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②
阿沅顺着这道童声寻了过去,穿过一片桃花林便是一汪湖泊,湖泊旁一间茅草屋盖的农舍。
四周仍是静悄悄的,唯有一个孩童面对着孤墙站立着,低垂着头颅,负手,犹如一个小大人一般喃喃背诵着。
阿沅略略思忖了一下,垫着脚尖更靠近了些。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富者趣……”③
童声忽的一顿,阿沅微微怔了下,尚未反应过来,那孩童豁然转身,明亮的双眸直直看向她的方向!
阿沅猛地被盯住,霎时屏住了呼吸。
孩童忽的两手做成小喇叭的手势围在唇上,小声道:“出来吧,我看到你啦。”
阿沅一怔,继而心门那处剧烈跃动着。
“快出来吧,我知道你在那儿。”
阿沅背抵在一颗桃树后,掌心全是汗,捏得紧紧的。
“你再不出来,我要去抓你喽。”
阿沅:“……”
“咚、咚、咚”,心门那处几乎快跃出胸腔。阿沅握紧了双拳,咬牙,将要踏出去时,忽的足旁一丛乱草颤动了下,跃出一只小兔来,一蹦一跳的跃入了孩童的掌心!
孩童犹如捧着珍宝般抚摸着掌心的小兔,从袖内拿出一小根萝卜来:“小兔,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桃花树后,阿沅背抵在树身上重重喘着粗气,汗湿的掌心紧紧握着海灵珠。
幸好,幸好没被发现……
不过……
阿沅喘匀了气,从树后侧目看去——
同样的一双含情的桃花眸,粉雕玉琢一般好似王母娘娘座下的善财童子,哪怕缩水了十倍,阿沅一眼就认出了,这可不就是季陵那厮么!
为什么这厮这么小就有这么强的压迫感!
该死的,不愧是他!!!
不管大的他还是小的他,总能把她气死!!!
阿沅阴着脸盯着他,却越盯越困惑了,眼前这个孩童估摸只有六七岁大的孩童……真是季陵么?
孩童望着掌心的小兔子,一双桃花眼亮晶晶的,好像装满了漫天星辰。嘴里还嘟囔着:“慢点吃,慢点吃,明天我还给你带吃的……”
是真的喜爱,阿沅远远看着都觉得心软了一片。
可是她印象中的季陵,不是这样的。
不要说妖、人或动物了,除了薛时雨,他对其他人或物从来都是冷心冷肺犹如石头做的人一般。
她也曾听时雨姐姐说过,这厮从小到大都是这个德行,所以这个小孩儿……真是他么?
阿沅狐疑的盯着,孩童忽的望了望天,阿沅也跟着看了看,暮色四合,天暗了下来。
孩童的小脸忽的变得苍白,他催促着掌心的小兔:“快点吃吧,我不能再呆在这里了……”
阿沅正疑心着,忽然身后“嘎吱”响了一声,她连忙躲回树后,农舍的门开了,却没见人出来。
从里头传来一道沉闷的男性嗓音:
“滚进来。”
阿沅侧目看去,孩童苍白的小脸几乎没有一点血色,他有些无措的将小兔放在了草丛里,嘴里慌乱的嘱托道:“我、我走了,明天再来看你……”
阿沅皱着眉看着,忽然农舍内疾步走出一美妇,容貌极美,她踱步到孩童身边,将他身上的衣衫理好,低声道:“快进去吧,你父亲要生气了。”
美妇牵着孩童的手走进农舍,阿沅藏在树后眯着眼看,指甲在树身上划下一道印记。
这个美妇身上,有妖气。
而且她没看错的话……她额角有个“奴”字。
是个已对人立下妖誓,被除妖师驯化了的妖宠。
阿沅打量了下这四四方方的农舍,终于寻了一处墙根蹲下,门户微张,里头隐隐约约传来孩童的声音:
“若将……富贵比、比贫贱,一、一在平地一……一在天。若将…贫贱比、比……比……”
阿沅抱臂立在墙根处,眉心拧成一道小山丘,什么嘛,明明在外头背对那么流利,怎么现在背不出来了?
“比什么?”
男人冷沉的,隐隐带着怒气的声音传来,即便是阿沅也忍不住心里颤了一颤。
“比……比……”
孩童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慌乱、不知所措,忽然一道刺耳的掌击声传来,伴随着一道怒喝:“一首诗三天都背不下来,是不是又去偷玩懈怠了?!!”
阿沅心里一提,猛地站起来,凑到窗台下,只见孩童匍匐在地,右脸肿了好大一块,白嫩的肤上登时浮起骇人的青紫掌印。
而立于他面前的男人,跟成人的季陵足有七分相似,只是眉间的戾气更重,浑身上下充斥着滔天的杀伐之气,活脱脱一个十年后的季陵。
孩童于地上喘息了片刻,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低着头颅,低声却坚定的道:“我没偷玩。”
“没偷玩?没偷玩区区一首诗三天背不下?”
男人又是一脚重重揣在孩童腰腹上,惨烈的痛呼后,阿沅以为他再也站不起来了,明明就如纸片单薄,还没到她腰上的个子,孩童却咬着牙摇摇晃晃站了起来,面白如纸,冷汗岑岑,轻声而倔强道:
“我……我没偷玩。”
“好啊好啊,还学会说谎了是吗?”男人脸上怒气更重,两三步上前,拽着孩童的衣领直接将他掼在了地上!
怒视着他,面色铁青:“还敢不敢顶嘴!”
孩童的额角撞上了墙,正巧就是阿沅背靠的同一面墙。
墙上沾了他的血迹,他的额上汩汩流着冷汗,他卧伏在地好久都没动静。阿沅都疑心他断了气时,低低的传来他犹如猫叫似的声音:
“我……我没……我没偷玩……”
阿沅怔住了,指甲无意识紧紧抠着墙体也浑然不觉。
她原先还有些疑心这孩童是不是季陵,现在确认无误了,确实是他。
明明只要低头认个错就能免去毒打,就是被打死也不认。
这份傻气的“倔”除了他没有第二人。
“好啊好啊……”男人显然暴戾成性,被孩童挑起火气后居然直接抄起身边一根木棍就走向了孩童,“我看看你要嘴硬到什么时候!”
男人一步步走到孩童面前,阿沅浑不觉双手紧紧的握着,心跳到嗓子眼,她是真担心小季陵会被打死,就在男人的棍子要落下时,一道刺耳的碗筷碎裂声传来,美妇扑倒在小季陵身上,仓皇的看着男人:
“他、他一天没吃饭了,吃了饭他一定能记起来的!一定能……”
“吃什么吃!“男人勃然大怒,一脚狠狠碾在洒落在地的汤汁残羹上,”我季无妄没这样蠢笨如猪的儿子!”
木棍被他狠狠掷在了地上:“关柴房三天!不准给他吃的!不准看他!”
男人怒其冲冲离开,美妇流着泪却也不敢多呆,匆匆将孩童额上的伤口包扎之后,低声道:“你父亲……只是性急了些……我去劝劝他,这几日你好好背,莫再惹他生气了,阿陵你听话啊……”
孩童不应她,不哭不闹,似是习惯了,仰躺在地,漂亮的双眸木愣愣的望着天花板,不知在想什么。
很快,美妇收拾完残羹冷炙也离开了。
门上落了锁,屋里只剩孩童一人。
夜深了,屋内黑漆漆一片。
阿沅半靠着墙角,腿也酸了,忽然身旁传来细微的动静,窸窸窣窣的,什么东西从她鞋边擦了过去,这墙根处居然有个小洞,那什么东西钻了进去!
“咳咳……小兔你来啦……”
阿沅微微打开窗户,月光跟着洒落进去,那小兔亲昵的凑在孩童身边,孩童一双死寂的眼恍若活了一般,一边小声轻“嘶”着,疼极。一边哆哆嗦嗦从袖内拿出一小块囊凑到小兔嘴前,阿沅认出了,那是之前孩童于一地残渣偷偷藏起来。
她本来还以为,他是留给自己吃的。
孩童哆哆嗦嗦的抚摸着小兔光滑的脊背,眼神哀伤极了:“对不起啊,明天、后天没有东西给你吃了……对不起啊……”
窗户被无声的合拢了。
阿沅背靠在墙上,一边捶打着酸疼的小腿,一边望着天边粘稠的仿佛噬人大口的浓重夜色,宿主的心境一如这片天。
然而暗夜浓重而险恶却愈加凸显夜幕上银月清辉动人。
这月也不似一般的月。
这是孩童的世界,这月居然是兔型的。
圆圆的、胖胖的,会发光的大白兔。
原来这厮这么喜欢兔子啊。
阿沅还是第一次知道,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这厮也是会道歉,会说对不起的。
阿沅盯着那兔型的月亮看乐了,“啧”了一声,轻哼道:“小小季可比那厮可爱多了……怎么就长成后来的鬼样子呢……害。”
作者有话说:
①②③出自《桃花庵歌》唐寅
明天见啦,晚安!
第67章 67 ◇
◎“再不睡……小心长不高!”◎
季无妄, 传闻天赋卓绝,当世剑修第一人,有“剑圣”、“剑痴”之美名, 死在他手中的妖没有成百也有上千, 据传盛年因走火入魔仙去,多少人叹天妒英才, 哪怕仙去十年, 江湖仍有他的传说。
以至于乍听到“季无妄”这个名字, 阿沅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也从未听闻剑圣季无妄有个儿子,所以她也从未将季陵和季无妄二人联系起来过。
现在想来, 季陵在武学上的天赋也高的可怕, 同样是凤毛麟角、屈指可数的天才, 这是流淌在血液里的天赋么?
不过传闻中圣贤明德的无双剑圣没见到,倒见到一个疯子。
若不是季陵跟他几乎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阿沅还以为季无妄和他有仇呢。
该怎么形容呢?
季无妄训季陵, 训他的独子犹如训一条狗一般。不,训狗或许还有几分好颜色,训小季陵简直是往死里训, 有许多次阿沅甚至以为季无妄会弄死他。
是的,她能从季无妄身上感受到杀气, 是真的。
虎毒都不食子, 为什么会对一个年仅七岁的孩童, 甚至是自己的亲儿产生浓烈的杀气呢?
阿沅不懂。
还有那个叫“春娘”的美妇也很奇怪。
夜里是季无妄的暖/床妖宠,白日则极少出门, 但每次小季陵被训, 都有她护着, 阿沅能感觉她爱极了小季陵, 但这份爱异常克制,每次点到即止,绝不与小季陵多相处片刻。许是……怕季无妄生气吧,是的,在阿沅眼里,剑圣的形象早已粉碎,季无妄就是个疯子。
当然,最奇怪的还是小季陵。
没人比阿沅知道他是个多么天资卓绝到令人自惭形秽的家伙,他从来是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甚至跟着他的三年,时不时会发生有名的修士剑士求着当他师父的可乐情景。阿沅偷偷观察了他几日,他明明会背的,明明看了一遍就会的招式,在春娘面前使得好好的,在季无妄面前就是不会。
一到季无妄面前就跟哑巴似的,哆哆嗦嗦,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惹得季无妄又是暴怒,拳脚相向,春娘求情,又是被关进柴房数日,竟然每天都是这么过来的。
季无妄这个疯子,只管生不管养,每次揍完就扔柴房自生自灭,不许春娘看,春娘一求情便道:“我季无妄的儿子这么容易死便死吧,这么窝囊的儿子死在我手里总比死在妖的手里好!你再多说一句,也给我滚出去!”
春娘便讷讷不再言。
小季陵倒也真的命硬,居然一次次熬了过来,有许多次阿沅真的以为他会撑不过去。
譬如今日,他只身躺在冰凉的地上,满室漆黑,只有他断断续续的犹如小兽般的呜咽声漂浮在空中,仿佛下一秒就要咽气了。
阿沅伸手探向他的额间,一片滚烫潮湿,竟然发热了。
阿沅的眉瞬间蹙了起来。这可不是小事,轻者隔日便好了,重者当夜便很可能没命了。
其实她本可以不用冒着危险出现的,万一被季陵发现她不属于这个境,潜意识即刻绞杀就得不偿失了。即便他此刻病的要死了,可这是季陵童年的记忆重映,说明他还是咬咬牙好好活了下来,但是阿沅……仍然没办法视若无睹。
许是她总是夜里偷摸给这厮包扎伤口惯了吧,更何况现在是七岁的他,不管是不是季陵,是不是境主,阿沅无论如何也无法看着七岁的稚童这样重创不管。
况且,季陵是挺过来了,并且好好活到了比她还高一个头的年岁,可这是时光重映,对于毫无意识的境主来说等于再活一遍,现实的他年岁轻,虽生活多有苦厄,想法单纯没有杂念,再难过也便过去了,可现在是成人的季陵再活一次,成人的心境可不一定比稚子的心境更顽强,很有可能……这次便过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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