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逸忍俊不禁,在心底偷偷地乐,还要维持面上的严肃。
“明日就走。”
“什么?”谢妩满脸震惊,“你们就走了?”
“才跟你崔二哥商量过的,明儿一早找你道别,赶上老怡亲王妃做寿,我们先去青州转一圈,再上官道,回京都。”
谢长逸说的煞有其事,看她信以为真,I眉皱巴巴拧作一团。
可怜,又可爱。
第8章 008
◎“大哥哥是为了吓唬我?”◎
谢长逸与崔令辰两个所住的院子位于韩府西侧,紧邻一个藕荷水塘,水塘里种了荷花。
夏天荷叶田田,也有好景,韩呈醴是个朝气蓬勃的人,一年三百六十日,他三百六十天都有使不完的精气神儿,那人像是不知道什么叫做累,也不知倦怠,他自己像红红火火的太阳,就看不得家里有气奄息息的地儿,一入秋,残荷枯雨,显落寞之景,这水塘里连一棵草都得给拔干净。
冬天落过雪,只留两只游玩的小船,拴在栏柱子上,隔着黑黢黢的夜,小船左右颠覆,在水里漫不经心的飘摇。
初春的夜,风里还带着冬末留下的寒意。
韩策随他父亲,一受冷鼻尖就红扑扑的,像是吃醉了酒。谢妩从前还拿这个打趣儿韩呈醴,同样的法子,也逗得韩策羞红脸躲着脚跟她急。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你快下来”
秋雁也笑着帮劝:“少爷下来吧,水崖子上夜里湿滑,仔细一个不妨掉进去洗凉水澡。”
“我身手好着呢。”虽是这么说,韩策还是老老实实从临水的石阶上跳下来,理了理衣裳,忽然同谢妩问道,“母亲,我去投军如何?我不念书了,秋里青州军招募,我想去。”
谢妩与秋雁对了个眼神,秋雁笑着道:“瞧瞧,就说夜里要冲风,这还没进屋呢,半道上就说起糊涂话了?”
韩策从小念书拿笔的孩子,要不是今儿个在谢长逸这里见识了沙盘,恐怕一辈子都跟行军打仗的事情沾不到边。
“是你崔家舅舅同你讲了什么?”谢妩摆手,让随行的丫鬟不用跟了,只带了秋雁和两个嬷嬷往前头走,
“没有。”韩策道。
只是刚刚从屋里出来的时候,他看见大舅舅捏着母亲的肩膀,眼神里解不开的情愫他可太熟悉了,大舅舅喜欢母亲。韩策仿佛是知道了一个难以启齿的秘密。
这秘密令他震惊,也叫他恍然释怀。
他低着的脑袋抬起,放开整理了许久也没有抹平的衣领,谢妩自然而然的伸手要帮他,仰脸正跟韩策撞上了眼神,谢妩不禁蹙眉,许是方才在里面被谢长逸搅了心智,这会儿她看韩策也觉察到了一丝令人不喜的感觉,如同野兽抓捕猎物前的欢心,热血沸腾,跃跃欲试。
“夫人,我来吧。”秋雁上前解了谢妩的尴尬,拿指甲刮平翘起的折子,不忘回头埋怨,“肯定是洗衣裳的那些人偷懒,晾好收起来的时候没拿加了炭的铁缸子细细的打理,得亏是咱们也就在这边呆不了几天儿了,等回头家去,咱们家的奴才可不敢如此。”
忠勇侯府规矩严着哩,大太太管着府里上上下下的用度事宜,持家有方,无论是管家婆子,还是底下干活儿做事的小厮丫鬟,哪个不是提着一百颗小心,凡是在本职差事上头有一丝一里的疏漏,少则扣月钱,罚苦力,错的大了,还得吃板子呢。
不过万事有失就有得,大太太管家手段厉害了些,月钱银子,年节打赏却是出了名的阔绰。
秋雁一家子都在忠勇侯府当差,她老子娘更是大太太房里有头脸儿的管事,谢妩点头跟谢长逸回去,里面少不了韩策帮忙说劝,但是韩策自小在云中府长大,对忠勇侯府一家子哪里了解,不全是指着秋雁这丫鬟日复一日的在跟前儿吹风念叨,就连给谢长逸写信,也是秋雁怂恿了两三回,韩策才背着谢妩写的。
听见秋雁又说起回京都得好,韩策这次却没有依言附和,而是笑着问她:“我还没见过世家府邸的样子的,只是听秋雁姐姐说了那么多,也不禁好奇,就是神仙洞府,连做事的丫鬟小厮也能跟着享福?”
谢妩品出他话里的意有所指,侧目看向秋雁:“外面风大,你少念两句,喝了风,回去肚子疼。”
秋雁低头,细声嗫喏:“是。”
谢妩既然已经定了主意跟谢长逸回去,更没有才应下就反悔的道理,“从军的事情可不许再说了,忠勇侯府也是我的家,家中祖母、母亲更是常念着我呢,答应回去,也不全是为了你,念书的事情,你也只管一颗平常心去做。”
“咱们尽人事,听天命,能进国子监是最好的,便是没那个机缘,你大舅舅、你外祖父也都在京都,请西席到家里来教,也不是不能。最最不济,捐个斜封官,母亲也给你买得。”
“我才不要。”韩策脱口惊呼,恐谢妩误会,又赶忙解释,“我只是怕……怕、怕自己给大舅舅他们添麻烦。”
韩策再是个孩子今年也有十五,别人家成亲早的,十五岁都能当爹了,这些日子底下的奴才们嚼舌头,他也不是没听见过,说什么……二嫁的寡妇带回家个拖油瓶,谢家那大舅哥怕不是菩萨脱成的。还有的说他命好,亲爹娘老子都没了,还有个后娘肯照顾他,诸如种种,他也是听过就丢。
说句心底话,韩策是感激谢长逸的,要不是谢长逸来了,他跟谢妩母子两个,少不得要遭人欺负,在谢长逸面前,他也是一口一个大舅舅,喊得亲切。
可今天见了谢长逸看他母亲的眼神,韩策就对谢长逸再也喜欢不起来了。
“母亲,要不咱们不去京都了,成么?我父亲还在的时候说过的,父亲跟邵武林家的林三爷有同窗之情,儿子去邵武林家办的学馆里念书,一样能有好成绩。”韩策把自己想到的解决办法说出,又起誓保证,“先前我成绩做不得学里第一,那是……那是我没用心,以后我知道用心了,肯定能写好文章的。”
“你呀。”谢妩看着他笑,点了点他的额头,语气也慈蔼了许多,“你有孝顺的心,母亲知道了。不过回京都这事儿,可做不了悔,再说了,也是你求着劝我回去的,朝三暮四,夫子也能教这一套做派吧。”
谢妩猜得到,让韩策提议回京的主意是秋雁鼓捣的,也知道秋雁必不能再有教他反悔的道理恐怕是这孩子体恤自己辛苦,自己偷偷揣测了些有的没的。
“夜里风大,快回去。刚刚你大舅舅可是说了的,定在明后两天启程,只带些简单的衣物,其余一应,后面再叫管事的来理。”谢妩拍他脑袋,伸了伸手竟没够着,只得在他背上拍了下,“傻小子,摇卖什么呢,我这会儿可交代你了,上学要用的书本,还有年里我带你去买的那些书,全都得带上,就是回了京都你舅舅那里有新的,自己的书也不能扔。”
韩策书房里摆着的,许多都是韩呈醴淘来的孤本,韩呈醴做了这么多年的官,除了陛下赏赐的那些宝贝外,也就剩两袖清风了,宫里给的东西虽然金贵,却不能换成银子花,韩呈醴也明白这个理儿,凡是御赐的珍宝玩意儿,不论大小全都往她这里摆。
她是不稀罕这些的,等日后韩策成家立业了,她全都列了单子叫韩策原样拿去,再有值钱能留给后辈儿孙的,也就那点些旧书了。
“倒也值不当折腾那些书,万一以后我真从军了呢?”韩策故意小声嘟囔。
“不许胡说。”谢妩骂他,“再叫我听见你拿这些话做借口,不好好念书,就叫学里的夫子打你手板。”
母子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离去,全然不知身后有两个人躲在花坛后面的草木黑影里偷听,等他们走远,谢长逸问身旁的人,“你吓唬那孩子了?不是才叫秋雁哄着他说要回去,你同他说了什么?”
“天地良心,我就差没把他大舅舅夸成一朵花了,哪敢说你一个字儿的不是?”崔令辰赌咒起誓,又给出主意,“十五六,弯弯绕,这个年纪的孩子听见个‘人之初’都能胡思乱想,谁猜得准啊,他不是听秋雁的话么,回头让秋雁去问。”
*
谢长逸怕夜长梦多,转天中午,就收拾好了一切,带着谢妩与韩策两个启程。
韩策那一屋子书本都来不及全装走,只抬了四五箱随行,谢妩留了个婆子在韩府盯着,后面全收拾起来,一本不落的送回京都去。
至于谢妩自己的东西,谢长逸也有安排,拿出了当时送嫁的礼单子,一样一样的比对装箱,回头再顾镖局护送。
“哪有好人家把别个陪嫁单子带身上的。”谢妩怀疑他早有用心。
谢长逸放缓了马蹄,与她的马车并排,“是崔令辰的主意,宁德爵家里的老姑奶奶跟他家老姑爷上个月和离,两口子过了大半辈子,吃穿用度哪里分得清,宁德爵要替他老妹妹出口恶气,又不想叫那一家子占便宜,愣是从库里翻出了四十年前的礼单子,上头的绢布都被老鼠啃了不少,好歹能瞧出个大概,那老头请了崔令辰去壮势,连一片能活络的瓦都给那一家撬走了。经验之谈,他出门时专门叫带着呢。”
京都城乃天子脚下,女子已然入朝做官了,连带着贵女们和离,开女户,顶家立业,更是数不胜数。
“不至于吧。”谢妩帕子捂嘴,偷偷地笑。
不能想,都过大半辈子,儿女也各自嫁娶,不过是和离,怎么闹得跟分家产似的。
“怎么不至于?”谢长逸从怀里摸出自东宫请来的调令,“除了知乎衙门那里咱们打了招呼,外头也有五百人随时待命呢。”
云中民风彪悍,先帝那会儿为了北绒牧民与大秦百姓能够和睦,为三万北绒牧民分地分房子,叫他们在云中安家落户,另迁南平州五万百姓,在茫茫沙漠中找绿洲开官道,建府衙城镇。
“大哥哥这五百个兵,是为了吓唬韩家的人,还是……为了吓唬我?”
谢妩突然发问,谢长逸怔了怔,刚要否认,就听走在前头的崔令辰大声的嘟囔。
“早知道二妹妹是个好说话的,哪里使得着再备一手‘五花大绑’的阵仗?”
“啪。”车猛地落下。
谢长逸摸了摸鼻子,仿佛又得了个闭门羹。
第9章 009
◎“二姑娘是被什么方着了吧?”◎
云中府南下,经相州,穿马赣河,不过六七日的马程,就到京都了。
京都位中南,北靠六银山、马鞍山,仙女山,东有京平运河,西郊更是一眼望不到头的良田城镇。
初春的天,刚蒙蒙亮,官道上水汽山雾,过德平府,就有崔家的亲兵相迎。
怡亲王府老王妃做寿的话谢长逸倒也没有扯谎,只是今年老王妃赶大寿,宫里下了旨意,要接老王妃来京都大办,老太太都一大把年纪了,身子骨倒是极好,先是坐马车一路颠簸,在京郊行宫换上肩舆,怡亲王把人接到时老王妃还生龙活虎的精神头十足呢,就是想孙子想的紧,一天要念十几回。
崔令辰打马先行一步,一路上谢妩倒也平安,只是韩策头一回出院门,离了云中府就开始闹头晕,谢长逸拿一包在韩府撮的土,用温酒沏了给他吃,仍不见好,又叫崔令辰鼓捣着从马车里出来骑马,颠簸了几日,头晕没有治好不说,又添了恶心呕吐的症状,加之他一文弱书生,少有锻炼,两股颤颤,被马鞍子磨得血呼啦,上过药,走路的姿势都变作不雅。
听外面赶车的马夫说进京都城了,谢妩忙让秋雁去后面车里告诉韩策一声。
谢长逸勒马在车外道:“人睡着了,就别叫他了,你崔二哥叫人来传话,给他找了专擅此症的大夫,待会儿直接把人送他那儿去,养上几日,再说安排上学的事儿。
“崔家不是还有寿宴的事儿要忙,再叫策哥儿过去……”韩策来忠勇侯府已经是客了,怎能再去崔家,给人添麻烦。
“这有什么的,他堂堂怡亲王府,还能吃穷了去?你崔二哥好意给安排了,又殷勤的叫人来说,你就这么给拒了,反倒生疏。”
谢妩细想,也觉得谢长逸所言并非没有道理,默了默,只得点头同意。
谢妩本想叫秋雁跟着策哥儿过去,可秋雁满脸难色,委委屈屈的说自己想爹娘了,谢妩也不好为难她,拖谢长逸另从家里找了个得力的婆子跟着,马车在长随街分作两边。
崔家的人将韩策带走,谢妩随谢长逸一道,进了忠勇侯府。
知道她今儿到家,老太太跟太太吃过早饭就在明鹤堂等着了,谢妩进门叫了一声‘祖母’,老太太泪眼婆娑地走上前将她搂起,拉着手坐下好一通哭。大太太跟二太太,一并家里的几个姑娘也跟着落泪。
娘几个又细细的问她在云中府的日子,老太太心疼的给谢妩擦眼泪:“姓韩的那一家子,实在可恶,他们还想瞒天过海,真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无法无天了去!好孩子,你受委屈了,得亏是你大哥哥去得及时,有你大哥哥给撑腰,谅他们也再不敢了。”
大太太这个时候素来是不说话的,老太太眼睛里只有一个大孙子,爱屋及乌下,也只在谢妩这儿最是纵容。兄妹俩都是大房所出,喊大太太一声母亲,无论老太太疼哪个,长得都是大房的脸。
二太太看在眼里,却不高兴了,假惺惺在眼角揉了两下,做痛心状,“也是同着咱们娘儿几个的面我才敢说的,咱们二姑娘嫁了两回,两回姻缘都不大如意,该不会是命里有这么一道,或者……是叫什么方着了吧?”
二太太跟前儿坐着的六姑娘才四岁,是二老爷养在外头的女人所出,因生母身份低贱,被二老爷抱回来,记在二太太名下,小娃娃圆溜溜的大眼睛,樱桃口,皮肤白的像雪,仰起头跟大人说话,竟颇有几分谢妩的样子,二太太一直忖着心思叫六姑娘在她大哥哥跟前儿多走动,讨了谢长逸的喜爱,等回头孩子们大了再分家,看在他六妹妹的面上,谢长逸也不能亏了二房。
尤是去年谢妩嫁去了云中府,六姑娘天天在大门口迎他大哥哥回家,卖乖讨巧,好不招人稀罕。
只是谢长逸性子古怪了些,从前谢妩小的时候,偶尔有什么求的,掐着他大哥哥回家的时辰,往府门口站一站,她大哥哥都能教她骑脖子上满府满院地跑,许是年纪大了知道避嫌,待他六妹妹倒是生疏许多。
好在六姑娘嘴巧说话麻利,倒也招老太太喜欢。
“太太……什么是方着了啊?”六姑娘抬头看二太太,漆黑的眼睛里满是疑惑。
二太太不好回答,转了转眼珠子,幸灾乐祸地看向大太太。
六姑娘聪明得很,转过脸又问大太太,“大娘,说二姐姐被方着……什么是方着了啊?”
大太太脸色微变,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解释。
二姑娘的两回姻缘皆是没熬过一载,有她大哥哥在,府里外头当着面虽不敢多议,可嘴长在人家身上,这种事情,人家私下里嚼舌头,也有风言风语传进她的耳朵里。
只不过大太太有了儿子万事足,年前谢长逸又升任振远将军,听他父亲的意思,陛下是有意教他接德顺候的差事,回头往天玑营里安排呢。若是谢长逸真能坐上天玑营大统领,天子近臣,又不必远去边疆拿身家性命搏前程,便是不顶着忠勇侯府的头衔,这京都上下,哪个不得高看他们母子俩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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