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在韩策肩头拍打安抚,“好孩子,你一念书的娃娃可不能跟着胡闹,回头伤了手,写不了文章,快去后头叫人给擦些镇痛消肿的药膏。”
韩策觉得,面前的大舅舅就像是救人于危难的孙大圣,什么都不用问,就往这儿一站,他跟母亲便得了主心骨,什么都不怕了。
“母亲。”
韩策询问的目光看向谢妩,他虽然知道大舅舅是好意,可他母亲在场,除了父亲,他只听母亲的话。
“回去吧,听你舅舅的,这儿有你舅舅呢,他们不敢再闹。”谢妩安抚孩子,目送韩策进了后门,她才挪了挪脚步,往崔令辰身后站,离谢长逸远些。
“二妹妹别怕,有你大哥哥在呢。”崔令辰往火里添了道风,挨了一记眼刀,开开心心的给自己找个不起眼的地儿坐定。
谢长逸环视一圈,最后目光毒辣地落在了那个穿着翠绿袄子的老妇人身上。
“是你带着他们来闹事儿的?”
“是我怎地!”老妇人脖子梗的像牛,“你就是京都城来的那个将军吧!我告诉你哎,你妹妹坏得嘞!她欺负我闺女,还叫人抓了我女婿进大牢,闹事儿?谁闹事儿了!我是来求她把我闺女放了的。是他们不讲理,先打了我侄儿一巴掌,我们才还手呢!”
老妇人无知者无畏,初见虽有一瞬畏惧谢长逸身上的戾气,可她自诩是一把年纪了什么世面没见过,什么将军不将军的,村里泼皮无赖差不哩也是这副震慑人的模样。他横,你比他更横就成!张九娘撞上老猴精,横的怕不要命的。哪个先怂哪个是孙子!
“将军又怎样?将军也得讲道理,将军是上战场杀敌保护老百姓的,将军也不能滥杀无辜,要我老婆子的命!”
“老太婆,嘴巴太过厉害了些,也不是什么好事儿。”谢长逸警告她。
刘家老汉心里生怯,赶忙劝了自己老婆子,让她说话好听点儿。
谢长逸意在撵人,一不动怒,二不发威,斥责两句,面目慈蔼地敲折了刘家一个后生的胳膊,丢一锭银子给他做药费,又要那老妇人去给他妹子磕头赔不是。
“我们京都人规矩多,讲究一个先礼后兵,我这会儿还能同你好声好气的说话,你也知趣儿点儿,别让我冒火气,况且我妹子诰命在身,有封号呢。你给她磕个头,说几句好话,也不折了你。”
“老婆子……”刘家老汉劝道。
那老妇人为难地点头,想起那差官的话,吞了口口水,艰涩地跪下,给谢妩磕头,服了软,说了好话,又将希望惦记到谢长逸这里。
“听人说,将军是知礼的官儿,咱们是平头老百姓,不懂规矩,可……老婆子我就想求着将军把我闺女给放出来,教我闺女回家,老婆子拿我家老头儿的这颗脑袋起誓,将军叫我闺女回来了,老婆子我肯定好好管教,再不叫她到将军跟前儿碍眼。”
他们来韩府大夫人这里闹,也是知府衙门的官爷给出的主意,那官爷说,韩家这会儿住着个了不起的将军,知府老爷在人家面前也得点头哈腰的赔笑呢,那将军说是韩家大夫人的兄长,实则大户人家里头,嫡庶之分严格着哩,韩家大夫人乃是庶出,跟那位将军又不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过场面的兄妹情分,稀薄哩。
叫他们带着宗亲里的大小伙子们来,闹上一闹,只要那位将军不恼,他家姑娘被放出来这事儿就有谱。他们这才伙同周家,打点摆席,聚着两家子的人一道上门。
如今见姓谢的将军客客气气说话,果然是知府衙门的官爷说话不假。
同着谢妩的面,谢长逸肯定不能就这么答应他们,只让人将这些人送走,不准再闹。
谢妩才被刘、周两家风风火火闹一场,惊魂未定,等人走了,她才回过神来,攥了攥手心儿,用帕子遮住指头上破了皮儿的地方。
“以后那些人再来,不准他们进门,只管叫人去报官,让官府的人收拾。”谢长逸看见她发间歪斜的簪钗,想要帮着扶正。
手伸到一半儿,怕再招了她的金豆子,尴尬收了回去,“那个……你钗子歪了。”
“哦,谢谢。”谢妩低下头,也是手足无措,好一会儿才道,“多亏了你,要不然……我也不知道怎么撵他们走……”那些人像是疯了一样,棍子挨在身上也不怕,打又打不走,就把她挤在这厅里骂,她让人去报官,谢长逸都把他们打发走了,报官的还没回来。
她下眼睑那里生着颗泪痣,天生就是个好哭包,说着说着,自己就先委屈上了。
“怎么又哭了?”谢长逸在她面前蹲下,挲着手凑近。
清了清嗓子,开口征求她的同意:“我想给你擦眼泪,我能碰你么?”
在谢妩这里,谢长逸从来不是粗鲁蛮横的印象。
他突如其来的小心翼翼,反倒让谢妩生出了丝愧疚。谢长逸对她最好了,最好最好了,天底下再没人能比得过她大哥哥,小时候她顽劣剪了夫子的山羊胡,夫子罚她抄一百遍《礼记》,阿爹和阿娘都笑话她,连春桃都羞她,还是大哥哥翻墙进府,拿着他跟柳姨娘一起抄的《礼记》给她凑数量。
大哥哥从前念书也是极好的,书院的夫子常常夸他,说他肯定能考状元,后来他一个人从军投武,大冬天外头屋檐下挂了一长串冰凌子,人走路都要打滑呢,大哥哥愣是跑马从青州城跑回了京都。
进门儿的时候还摔了一跤了,顾不得跟别人说话,就先从怀里掏了根笔,塞到她手里。还偷偷凑近了给她咬耳朵,说那支笔是海匪柏二巴养的狼崽子尾巴上的毛,他亲手给做的笔,老将军说,狼尾巴毛做的笔能写出天底下最好的文章。
大哥哥还说,这次的狼毫是狼尾巴毛做的,等下次,他割了柏二巴的脑袋,拿那老贼头顶的打旋儿毛再给她做第二支。哼,笨死了,狼毫才不是狼尾巴毛做的呢!是黄鼠狼啊!
还有……谁要人头发做的毛笔?吓人不嘞……
他们从前,明明是比人家亲兄妹还要好的关系。
“大哥哥……”谢妩抓起他的手,将脸贴在他手心,眼泪扑簌簌的就掉了下来,“对不起。”
明明是她在道歉,谢长逸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小丫头就又哭了起来。
崔令辰起先是坐在客座上看笑话,看着看着,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成了那个笑话……
呸!
腻歪!谢飞卿还说别个鬼主意多,哪个比得过他一肚子坏水!
阿妩妹妹心思单纯,恐怕只有任那老狐狸拿捏的份儿喽。
可怜,可怜哟。
崔令辰才不要看谢长逸得偿所愿的样子呢,拍屁股走人,临过内门,故意踹一脚门口摆着的松木香几,香几上放着榴开百子石榴摆件,玉石在瓷盘里叮叮当当的响,想不惹人注意都难。
谢妩惊慌失措地丢开谢长逸的手,别别扭扭擦眼泪,谢长逸心里气的骂娘,同着谢妩的面,他又恐暴露心里,不好开口。
“我……我再给你擦眼泪?”谢长逸拾起旧方法。
可同样的感动不能短时间复刻第二次,谢妩抽噎着摇头,接过他手里的帕子,“我自己擦……”
“好。”
第7章 007・修
◎“他要是再这样……她下次就生气了!”◎
刘、周两家仿佛是寻到了门路。
先前跑到谢妩面前闹第一回,没两天的功夫,就又风风火火来了第二回,第三回。
第二次来闹的时候,谢长逸被请去了知府衙门,并不在府上,那些人一不打砸东西,也不显威风骂人了,主打的一个字儿――‘缠’。死活也要缠着要谢妩放他们闺女出来。
正巧赶上最近谢妩手头上的麻烦一桩接着一桩。
先是庄子附近的一个村在县衙门把她给告了,翻出一张不知何年何月的地契文书,硬是说她在庄子里修建的石英假山池子占了水田,又改渠引流,连累他们一个村子吃水的问题。
简直是无稽之谈,那庄子是她经官府公证,各项凭证齐全,就算有什么纠纷,也该是上一个卖家与那些人的官司,至于改渠引流这个就更荒唐了,她那池子里引得是山泉,因为是和后山寺庙里用的一道泉眼,她还每年拨三百两银子给那山寺,叫寺里的和尚打理泉眼附近的草木。
这一件算那些人胡搅蛮缠,但另一件就棘手了。
韩呈醴下聘那会儿彩礼里给她置办了两个云中府的铺面,一个卖些丝绸精布,买卖谈不上多好,只是将将有个零花而已,另一间是药铺,云中府的经营许可不好多得,谢妩看过账目以后就从中发现了商机,将铺面前后院打通,全做重装,又请了几个专擅专精的大夫,
加之,铺子里轮班坐诊。她铺子里药材质量把控得好,不过两个月就转亏为盈,账目也甚是可喜。
从前有韩呈醴镇着,没人敢触霉头,到她跟前儿作妖。可人走茶凉,韩呈醴才没几天儿啊,就有几个跳宝案子的混混,骗了个乞丐到铺子里抓药,那些混混弄死了那乞丐,反倒抬着棺材堵了药铺的门,要三千两银子才肯罢休。
她叫人去报官,那些混混们手段也熟稔得很,衙门口的人过去,他们就丢下棺材一哄而散,等衙门口的人一走,他们再卷土重来。
如此反复,好不厌恶。
泥人儿尚有三分气性呢,谢妩被同样的手段搓摩,再怎么想,也知道是有人在背后耍诡计。
至于是谁,她咋就有怀疑的人了,且眼睛瞪得大大的,天天盯着他们呢。
万里无云,待春光。
谢妩临窗作画,铺开的宣纸上染有红梅点点,春来冬未去,她有的是耐心慢慢的等。
书房对面,屋顶的蔽檐下,谢长逸面色无波的看画,也看人,崔令辰不敢看人,只能抬头看看天,偶尔有飞鸟掠过,他再眯起眼睛看看鸟。
“崔老二,她是不是发现那些麻烦是你的手笔了?”
“不能”崔令辰嘻嘻一笑,明媚大太阳底下,一对儿酒窝格外的娃娃气,“急什么,这一招可是我在大理寺的卷宗里学到的,百试百灵。”
“卷宗?”
“给新月楼写话本子,实在想不出题目,就去求了我舅老太,你要是感兴趣,下回我带个人一起,给你弄个手抄本?”大理寺卿秦元良是崔令辰的祖父的远房小舅舅,两家走得近,崔令辰见了那老爷子就拖腔喊‘舅老太’,手一伸,给银子才能打发走。
可怜秦大人一把年纪,辈分又是极高,唯独见了崔令辰这小混蛋就两腿发抖,捂着荷包往角落里躲。
偏崔令辰顽劣得很,秦大人越是避他,他就越是要往人家跟前凑。
恐怕,写话本是顺手的事儿,招惹他舅老太不高兴,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谢长逸皱眉摇头,崔令辰怕他骂人,忙岔开话题,“你信我的,不出两天,阿妩妹妹就主动来跟咱们商量回京都的事儿。”
“什么阿妩妹妹!阿妩是我们谢家的姑娘。”谢长懒得再陪他蹲房顶上晒太阳,几步走到另一侧下去。
崔令辰跟上他,嬉皮笑脸地追问:“你确定是谢家姑娘?她要真当一辈子谢家姑娘,那倒更好。我看阿妩妹妹乖巧可爱。”
崔令辰煞有其事的朝天上作揖,故意拿话激谢长逸生气,“韩呈醴你可真是个大好人啊!知道小爷我缺媳妇,就给小爷腾了位置。正好我母亲也喜欢阿妩妹妹,婆媳和睦,定是能家和万事兴。”
更是作死的挑衅,“哎,谢飞卿,你说我跟阿妩妹妹的儿子,叫崔爱武好不好?同音……”
“啊!”
崔令辰求打得打,捂着鼻子哀嚎,抬手来看,红艳艳的那不是血是什么……
*
崔令辰的馊主意实在管用。
继谢妩名下庄子、药铺接连出事没几天,韩策在放学的路上竟然被人掳了,劫匪剃光了随行书童的脑袋,让赶车的马夫将头发带来做凭证,并索要三百两赎金。
谢妩怕韩策有个好歹,当即就叫人给拿了银子,等人回来,又派了个小厮将此事报官。
谁料,那小厮就在衙门口叫人一箭射穿了帽子,箭羽贴着头皮擦过,小厮吓得当场尿了裤子,还是衙门口的差官看他可怜,架着把人给韩家送回来了。
是夜,谢妩领着韩策来他们住的院子。
谢长逸与崔令辰两个在屋里推沙盘,韩策跟着夫子只学过四书五经做文章,这种排兵布阵的玩意儿对一个关在书院里的孩子来说,煞是有趣。
“崔舅舅,这是左翼大军么?”
“崔舅舅,这是山坡的阴面!对吧?”
崔令辰也是个孩子气重的人,勾勾手叫韩策站到自己身边来,“想学么?”
“想!”
“那竖起耳朵好好听,就给你讲一遍啊。”
“好!”
两个大孩子在西隔间玩的不亦说乎,谢长逸带着谢妩两个人到院子里说话。
春暖乍寒,前几天还出太阳呢,昨儿一早就起了风,连吹了两天,耳朵边尽是呼呼啦啦的风声了,风吹多了,云就散了,乌漆嘛黑的夜里,头顶的大月亮明晃晃的像盏灯。
谢妩在石凳上坐下,秋雁要进屋拿个薄毯子给她搭腿。
“真麻烦。”谢长逸站在旁边,脸上沉的能阴出水。
然后,他脱下外衫,随手丢进谢妩怀里。
“拿个毯子又不费事儿,风又大,你也不怕着凉。”谢妩小声分辩。
“崔老二做梦都想当个孩子王,好容易有个崇拜他的小子,不够他显摆的。你就别进去搅扰他卖弄的雅致了。”
忽然,一个热乎乎的手掌贴上谢妩脖颈,她的脸腾一下就红了。
“我火气壮,你冷么?”意简言骇,仿佛刚才那只乱摸别人的滚烫的手不是他的一样。
“不……不冷。”谢妩磕巴道。
他掌心比炭火炉子还要烫,就那一下,烧的她脖子发痒,脸上也热热的痒。
前几天,他们俩和好的时候,他答应过她的,以后他们只做兄妹,他再也不生那些越矩的心思了,谢妩又看他两眼,实在没能瞧出什么端倪。
想必……是她多心了?
谢妩咬了咬嘴,心下暗道:这回就算了,他要是再这样……她就……她下次就生气了!
谢长逸看她神色百转千回,坐在那里揣着明白装糊涂,端一副清明模样,“大晚上的,二妹妹有事?”
“我是来问问,大哥哥什么时候回去?”
“回哪儿,回京都?”
“是呢。”谢妩点头,“大哥哥有公务在身,实在不该留在云中这边太久。”
“嗯……”谢长逸拖长的腔调就像是拉长的风筝线,线轱辘紧紧攥在他的手里,而线那头的风筝上,却拴着她的惴惴不安。
“大哥哥?”
他久久不答,谢妩眉毛都皱起来了,胳膊支在石桌,身子微微朝他欠了些,小声催促。
两个人离得近,先前谢长逸对她用蛮劲儿的时候,谢妩百般厌恶,可这次她自己凑到他面前,眼睛清澈明亮,圆溜溜的像黑珍珠,珍珠里映着一对儿人影,一个是他,另一个也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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