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逸手上鞭子沾了血,一下一下的点在蔡知府的黄花梨书案上,昨儿才开过的二堂,蔡知府闲时所画的半张小鸡啄米图来不及收起,被谢长逸这么有意无意地戳了几下,鸡脚染血,看起来好不吓人,又带着几分荒诞滑稽。
“下官四品。”蔡知府道。
依旧制,知府为从四品,然云中府、平江府、邵武、晋宁四地有朝廷特设的水师提督衙门,先帝特许,此四处知府为正四品职,多为天子身边的人外放。
谢长逸点头,又问:“那长益县主几品?”
“县主……二品。”
“哼。”谢长逸没好气的嗤了一声,“你云中府治辖之内,一个九品的斜封官带着衙役闯入长益县主家中,打砸掳掠,穿着衙门口的衣裳却干着绿林的差事。蔡知府真是……御下有方啊?”
“下……下官不敢!”
谢长逸不理他快要急哭的窘态,继续道:“记得韩呈醴入仕便是六品承直郎,官场沉浮,独他仕途顺遂的,叫人好不羡慕。陛下稀罕他得紧,马赣河定海乱那会儿,文官主和,百十号人在陛下那儿没一个能说得上话,老绥宁候都被拖出去打了板子,独他韩呈醴领了个惠芳斋秉烛长谈的福分,蔡大人那会儿在户部管着三库,记得也是领了板子的……是多少呢?”
“回将军,是二十板子。”蔡知府羞愧道。
文官团结,有沽名钓誉的攀比,挨板子这事儿,没道理上官被打了,底下的却避着不去受。
“嗯……还得是你们弄笔墨的花花肠子多,记得这些零碎琐事。陛下也常夸你们这些文官重情,念着旧礼,是极好的。”
谢长逸话里看似是在跟蔡知府聊从前,实则字字句句都在敲打姓蔡的。
韩呈醴乃天子心腹,虽意外在任上猝死,可这事儿陛下心里记着呢,云中府有天大的胆子,敢闯了韩呈醴的灵堂,捆走韩呈醴遗孀,谢家寻他们的不是还是其次,等此事禀到了陛下哪儿,更不能姑息。
“下官该死啊!”蔡知府吓得自扇巴掌,“这天大的罪过,怎么就没管好底下的蠢笨鲁莽之徒,将军放心,下官已经抓了那混账武阳县,打了板子,人就关在牢里呢,将军要是……”
“别!”谢长逸用鞭子拨开蔡知府指路的手,冷冷道,“武阳县乃蔡大人治辖,我是个粗人,只会领陛下的旨意,做些行军打仗的粗活。”对这些耍心眼子的文人,就得用文人的法子来治。
“下官……”
蔡知府还要分辨,却见崔令辰骑着一高头大马,就那么大摇大摆地进了知府衙门的内院。
“哟,谢飞卿打人了!”崔令辰笑着从马上跨下来,上前捏了蔡知府的脸颊左右打量,“啧啧啧,都说武将手劲儿大,谢将军不中用啊,皮面浮红,见表不见里,比我家门子都差得远哩。”
崔令辰贱嗖嗖地说风凉话,还揉小孩儿似地搓一把蔡知府的脸,嘱咐他回去借点儿婆娘的玫瑰膏擦一擦,“剌手。”
“小郡王也来了。这……这是下官自己打的,下官治下不严,辖属里发生了这么恶劣的事儿,下官自责,难已开解,恨不能拿头上这顶乌纱去给长益县主赔罪。”
崔令辰突然回头,义正言辞地告知:“我这人耳朵顺,你再给我扯瞎话胡沁,我可就当真的听了啊。”
蔡知府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赶忙给崔令辰抬椅子,伺候他坐下,又端茶递水,好不孝顺。
“你们继续聊,不用管我。”崔令辰吹一口茶杯里的热气儿,从袖子里掏出个葫芦来,拔了塞子朝那热气儿上一搁,就见几只月白间蓝灰纹的蝴蝶从里头飞出来,顺着热气儿打翅膀,扑闪扑闪的好不热闹。
蔡知府虽说早就听说过这位爷承了他祖父的能耐,是个盖天下有名的纨绔,可亲眼瞧见此等稀罕景,也是开了眼界。
崔令辰笑着看了蔡知府一眼,幽幽道:“也是我命苦,在花鸟市里玩的正兴头上呢,就被我阿姐指过来给谢长逸壮势。你们说你们的,我听我的,待会儿要是听到不如意的地儿,再给你们提醒儿。”
老怡亲王乃是先帝的姨表兄弟,又有从龙之功,崔小郡王被人称作二爷,那也是依着宫里的储君来叫的,他口中的阿姐,自然也就是那位主子了。
“是……”蔡知府说话都带颤音了。
谢长逸护短,韩呈醴在陛下跟前儿有一号,东宫又搬来的崔家的小霸王震场子……
武阳县啊,武阳县!千刀万剐了那个狗东西,也难解蔡知府心里的恨。
蔡知府不愧是在京都文官之流里打过滚儿的人,鏖战一夜,次日列了一百二十条武阳县的罪名,开二堂审,最后给定了个打一百板子,并五十年牢狱的罪名。
既不至秋后问斩,将此案捅到天子面前大家没体面,又让武阳县吃足了苦头,给谢家、给东宫一个交代。
寻常人五十大板就得丢半条命,这一百板子下去,武阳县是死是活全凭天意,死了也是他幸,祖坟上冒青烟,十八年后还是条汉子,若是……五十年牢狱后已是耄耋。
活罪才是最难捱的。
至于韩家那些人的处置,蔡知府不敢擅作主张,拿了口供册子来讨崔令辰与谢长逸的示意。
“武阳县怎么处置,这些人便怎么处置,同罪同过,怎么他们比武阳县金贵几分?”谢长逸才在谢妩那儿吃了闭门羹,他心里不快,没好气道。
“是。”
蔡知府点头,就要退下,却被崔令辰叫住。
“等等,你回来。”
“怎么?你还有别的安排?”谢长逸问。
崔令辰嗤笑冲他扬眉,“谢飞卿,说你傻,你还喘上了?”
“什么意思?”
崔令辰丢下他的宝贝虫罐子,跑到谢长逸身边耳语,继而得意洋洋地挺起胸脯,“这可得给小爷我记大功一件,回头日新楼摆酒,我得坐主位,还有哦……你少记我家账上!”
谢长逸也跟着舒展眉目,“要真是可行,请你吃一摊子桃花醉也使得。”
他勾勾手,将云里雾里的蔡知府叫到跟前儿,细细地嘱咐后面的安排。
第5章 005・修
◎“是……是疼么?”◎
武安县的事情闹得不小,韩家二老爷、三老爷被押在牢里。
傍晚时分,刘氏与周氏姑嫂两个来谢妩这里哭了一回,求着让谢妩在谢长逸那儿说说好话,一家子兄弟,总不能看着二老爷、三老爷在牢里受苦。
谢妩因谢长逸的事情心里烦的要命,又看在韩策的面子上,不好跟这些亲戚们彻底撕破脸,就托头疼,叫秋雁出去,把人打发了。
哪知道,秋雁那脾气是过了暑的芝麻――节节爆。
听那些个村妇婆子们满嘴胡沁的编排她家夫人的不是,便气不过,掐着腰站在院门外跟她们对着骂:“八月里的老丝瓜黑心肠的瓤,吃饱塞满把你们一个个养的膘大肥胖的,你们知道砸锅了!可着头顶的日头月亮拍胸脯子问一问,我们夫人打进了这府。一府三院子,哪一个不是我们真金白银的贴补着呢!”
“不过是看在大老爷的面子上,一家子和气,不跟你们计较也就罢了,策哥儿一个孩子且知道‘恩义’二字,整日里劝着守着,生怕他母亲悲痛过度伤了身子,你们倒好,一个个忘恩负义的忘八羔子,大老爷的棺材还在外头灵堂上摆着呢!”
秋雁一蹦三尺高,指着刘氏与周氏的鼻子啐,“你们一个两个,可都是大老爷一个娘肠子里爬出来的亲兄弟,你们当初求富贵那会儿一口一个哥哥嫂嫂的央给着,如今大老爷出了事儿,你们下作胚子黑了心肝儿的鬼,看着我们夫人与策哥儿孤儿寡妇的好欺负,竟伙同外人做一出阴阳扣来谋产业是吧!”
“人都说长嫂如母,你们丧良心的害寡嫂孤侄,太阳地儿里站着就不怕叫人戳脊梁骨!便是这些都不提,上头还有国法约束着呢!当今天子亲赐的长益县主你们也敢害,这会儿倒是腆着脸来讨情了?”
“讨你祖宗八辈儿的奶奶个攥儿!我家夫人心善,你秋雁奶奶可不是个好说话的!”
秋雁气势汹汹,周氏敛起眼皮子底下的机灵劲儿,畏首畏尾地抓着刘氏衣裳,往后面躲,“二嫂救我!大嫂这丫头可真凶,怕是连咱们也要降服了呢。”
刘氏被秋雁指头戳在脸上骂,早就生出一肚子怨气,又被周氏这么暗戳戳的一鼓捣,也跟着来了劲儿,“你这死丫头,你疯魔了不成!金碗盛稀饭,你装贱装到你姑奶奶脑门儿上了!主子们牙齿碰舌头,闹两句不快活,那也是主子们的事儿,又与你这骚蹄子有甚干系!”
秋雁与她怼:“老不修的腌H货,你站谁地盘儿上胡沁呢!”
刘氏上去薅着秋雁的衣领子,扇她俩打耳光:“去你娘的吧!吃屎的狗才撒黄汤子论地盘儿呢!你不过是我们家买回来的奴才,癞虾/蟆爬秤砣,你还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了!”
秋雁在自家门口被打,岂能饶她,撸胳膊挽袖子,招呼跟前儿婆子丫鬟一拥而上,与二房、三房带来的人甩巴掌扯头花,打的好不热闹。
外头骂的太脏了,谢妩听的头疼,站门槛朝外头观望,刚准备叫个人出去制止,忽觑见谢长逸站在月亮门后抱着胳膊朝她这边看。
“……”谢妩没说话,避开目光,兀自回屋。
谢长逸跟在她身后一同进来,理了理袍子,在正首主位坐下,揭开桌子上吃剩的茶盏,抿上一口,笑问,“这是年前叫他们给你送的桂花吧,应是跟宝兴斋的陈皮一起吃,味道更好,水也差了点儿,旦旦山的泉水回甘,泡花茶是最好的。”
“哎?云中府这地儿有没有清际士诘纳饺好吃?”
谢妩不与他说话,跟前儿的嬷嬷是从京都陪嫁来的,望望小姐的脸色,再看一看大爷,笑着上前一步应声,“却是没有的,北域多沙土地,像样的石头山都不多见,更何况好沏茶的山泉了。”
“多嘴,你出去。”谢妩斥道。
那婆子眉眼低敛,缩了缩脖子退到外头。
谢长逸笑着把最后一口凉掉的花茶吃净,撂了杯子,望着她笑。
“不举气!”谢妩不高兴的嗔骂,不知是说那婆子,还是指桑骂槐叱某个没眼色的人。
“梦见过好几回今儿这景,天朗气清好春光,一抬眼,二妹妹,就在跟前儿。”谢长逸发自肺腑的感慨,“好妹妹,再赏我杯茶吃呗。”
“世子爷要吃茶,回京都吃去,那么大的忠勇侯府,有老太太,太太疼着你,还能短了你的茶吃?”
“这就又改称呼了?”谢长逸嗤笑,人前还喊他‘大哥哥’呢,私下里竟生分成这般。好在他大度,不跟她小孩子一般计较,笑着把杯子递过去,“二妹妹的茶吃进嘴里,唇齿留香,老太太、太太那儿,可吃不到这样的。”
谢妩翻他一记白眼,推开两回,最后还是拗不过他,叫人取花茶来。
“这桂花茶还得配上四明老冰糖一起煮,才好吃。泡出来的寡淡,尚不及冬里的绿茶。”谢长逸得寸进尺,茶还没吃进嘴里,就捏一撮干桂花在那儿评头论足起来了。
“说你是二师兄偷人参果,才不假。方才你吃的那口是我在庄子里自己做的桂花蜜,用作暖胃止痛的。”谢妩收起花茶盒子,他手里还回来的一撮,她不要了,“至于四明老冰糖,年里还有,我给吃完了,还没打发人回京都买呢。”
“怎么就胃疼了?”
谢长逸耳朵里听不进论冰糖的事儿,抓起她的手号脉,“多是你平日里三餐没个定时,才把脾胃给吃坏的,秋雁他们也该死,你没胃口,她们跪着求着也得让你吃一些才是……”
“你干嘛!”
突如其来的触碰令谢妩惊恐,她抽手,仓皇后退,站远了才羞怒斥他,“谢长逸,你放尊重点儿!这里是韩府!”可不是他忠勇侯府,能任他胡作非为。
谢妩喊了个丫鬟进来给他杯子里添热水,然后拧着眉催促,“吃完了你就回吧,外头她们吵的人不安宁,我头疼得很,实在没有待客的精力。”
谢长逸想了想,今儿廿三,恍然明白过来,是她每个月小日子的时候。
知她不舒坦并非装出来的,谢长逸也不好多说什么,端起茶杯坐回去,悻悻地劝道,“你火气别那么大,又不为害你,咱们打小一起长起来的情分,我千般不是,万般不好,在你这儿的一颗真心总归是为着你好。你也不必一头囊进死胡同里不回头,别说是云中府跟京都隔了六百里,就是隔着一千里、一万里,抬抬头望见的也是同一片天。”
普天之下,总逃不过日头月亮的光,她要逃,又能逃到哪儿去?
“你甭嫌我唠叨,总是念你,别的不说,就单说请医问诊这一项,你打小身子就弱,在家尚有宫里的太医给请平安脉,滋补的方子精细养,吃食上倒也不必拘泥太多,可云中府到底跟京都不同,云中地僻,北有雪山,西望就是漫天飞沙的戈壁滩,想找个好的大夫都难。”
“我又听他们说,韩家连冰窖都没,夏日炎炎,酷暑当道,云中这干燥少雨的地儿,没个解暑的凉饮,你过的岂不遭罪?蜜沙冰、漉梨膏这些你哪一样不爱?”
“韩呈醴既然已经没了,这云中府又不是什么金窝银窝的稀罕地儿,你就听大哥哥的话,咱们回家,有大哥哥给你撑腰,带过来的东西咱们原样带回,至于后面在当地置办的田产铺面,我给你拨几个得力的掌事盯着,该是咱们的,一个子儿也不给他们占便宜。”
谢妩坐在门口的客座上揉帕子,任凭他喋喋不休地说一通,听他说完,才从面前的地砖上拾起目光,“家里是没有冰窖,世子爷要吃冰,我叫人去北面雪山上给世子挖。”凉飕飕的,不光能过夏,连牙都能冻掉呢。
谢长逸被搅烁雒涣常热茶呛住了喉咙,提一口气,怼她也不是夸她也不是。
“可算是伸爪子出来了,伶牙俐齿的。”怪讨人稀罕,谢长逸顺过了气儿,问她后面的打算,“你不跟我回去,留在云中府干嘛?”难道还要给韩呈醴守寡不成!
他都不稀得说,她跟姓韩的私下里的那些个小盘算,一样两样,他心里清楚着呢。
“我不回。我既然嫁进了韩家,就是韩家的人了,韩呈醴虽走了,可我还有儿子在念书。”
“韩策?”谢长逸脸色有些不悦,“他算你哪门子的儿子?”
想到她养个猫猫狗狗都有怜爱之情,谢长逸又换了个缓和的说法,“你要是觉得那孩子听话,咱们家与蓬莱谢家有同宗之好,我给蓬莱那边修书一封,把韩策送去他家读书也是一样的。蓬莱谢家乃是百年书香世家,族中学堂更是有不少学子科举及第,去蓬莱念书,总是比留在云中府要强。”
谢妩拿韩策做托词,那就把韩策弄走,等她所有能找的借口都找完了,再不回去,可没道理。
“也不必麻烦大哥哥,策哥儿书念的尚可,我早同他商量过了,参加今秋国子监的考试,若是入了国子监,就去京都念书,若是不幸没能进去,他父亲与邵武林家的林三公子是同窗旧友,后来又做了一届的进士,他父亲虽走了,但林家这份交情尚在,就叫策哥儿去邵武跟着林老爷子念书。”谢妩想也不想的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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