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策去了邵武,那你呢?”
“我?我是他母亲,他父亲不在了,他一个小孩子远去千里之外念书,我这个做母亲的自是要跟着去邵武。”
“你同他去邵武!”谢长逸急地起身,“那臭小子今年有十五了吧!都十五六的年纪了,你还当他是奶娃娃不成!”
自己十三就提着跟自己一般高的长棍北上从军了,头年腊八,地冻冰寒,老兵们都说海上的风是热的,推了傻憨憨的他出来值夜,好家伙,差点儿没要了他半条命,天将将明,又赶上海匪侵袭,他两只胳膊冻得握不住狼筅,一个小方队打鸳鸯阵,他这个阵眼先卖了破绽,得亏后方援军赶到,才没能酿成大错。
十三岁,十三他都在拿命搏前程了。
谢长逸给她摆道理:“韩策早就不是小孩子了,他今年十五,虚岁十六,就比你小两岁,你跟着他去邵武,让人家听了,背后还不知道要怎么编排呢。”她不是最在乎名声了,她从京都跑出来,就是为了那什么狗屁名声,带一个挂着虚名的继子去邵武,她就舍得不管名声了!
“人家编排什么?”谢妩反唇相讥,“别说我比他大两岁了,就是我比他小两岁又如何?我是他母亲,是他父亲八抬大轿把我抬进韩家的,他喊我一声母亲,这辈子都是我的儿子。”
她冷冷讪笑,“谢长逸,有些话,我不稀的同你多说,大家伙儿心里且明白着呢。”
谢长逸不语,谢妩当他心虚,继续道,“说出来大家没脸,可不说出来,有人又要揣着明白装糊涂,拿几句话粉饰太平,都当别人是傻的么?我跟着我儿子去邵武念书人家要背后编排我,那要是日后叫人知道我的兄长……”
后面的话,谢妩说不出口,兄妹拟亲,国法一道,家法一道,侯府的名声不要了且不说,他十几年拿命换来的军功,她的名声种种,也全然不顾?
谢妩眼睛眯起,“……我跟着我儿子去邵武也好,去蓬莱也罢,总好的过回京都叫人一样戳着脊梁骨骂完,再捆了我去沉塘!”
“谢妩!”
谢长逸呵斥,外面的争吵打斗声也变得空寂。
屋子里兄妹二人相视而立,一个眼睛里尽是愤怒,另一个,则瞳孔震颤,继而变为神色失望。
“谢长逸,你我早已长成了大人,饶是亲兄妹间,这个年纪,也当注意分寸礼制。”谢妩瞪着他的眼睛,“我好言至此,你若肯听,以后我还是和从前一样,喊你一声大哥哥。你若一意孤行,就休怪我……”
“你想怎样?”谢长逸也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看她。
他们是一起长大的情分,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不自觉的有着相趋之势,习惯动作,虽没商量过,也莫名的相似,仿佛是一个人的两个样子。
“你若不听劝,那日后还是唤我一声韩夫人吧。”谢妩下巴微微扬起,试图遮掩心底的惴惴不安。
她仿佛自己已经无所畏惧,继续挑衅谢长逸的忍耐,“我是韩呈醴的未亡人,以后我有儿子要养,韩呈醴虽然没了,可我儿子会为我博功名,娶妻生子,在我跟前孝敬。”
“哼。”谢长逸冷嗤,笑意反倒更甚。
“我的傻阿妩,该是说你天真呢,还是夸你可爱呢?怪大我纵容你没了底线,叫你识不清这人世间的险恶了?亲生儿女尚不能做齐全‘孝义’二字呢,你竟妄念指着别人的儿子来孝顺?”
谢长逼近,捏起谢妩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
谢妩委屈的神情令他心情高涨,激动,欣喜,他非常满意从她眼底看到的每一丝情绪回应,无论是开心的,欢愉的,厌恶的,憎恨的,只要在她眼睛里有他的影子,他都喜欢得很。
“这世间之人,儿女也好,亲朋也罢,唯有大哥哥一个,能拿心刨出来给你,他们都是假的,全都是假的。他们要么是图你钱财,要么是图你美貌,只有我,只有我与他们不同,你是阿妩,你该是我一个人的阿妩……”
谢长逸看着近在眼前的小人儿,眼底的窥伺无限充斥,这是他的阿妩,是他心里念着,眼睛里盯着,张开膀子心肝儿肉一样护着的阿妩。
瘦瘦的,小小的,谢长逸仿佛又见到了江家才出事儿那会儿的小可怜,苍白的唇色叫天地都跟着淡然,他的阿妩该是明媚的小姑娘,不应为江家所赘,更不应该灰扑扑的暗淡失色,把自己拘禁在韩家这死灰一样无趣的深宅大院里。
她,该是他的。谁也抢不走,谁也不能抢他的。
“阿妩乖,听大哥哥的话,跟大哥哥回京都去,有大哥哥在,万事都有大哥哥在呢。”有他在,没人敢把她沉塘,更没人敢在私下里戳她脊梁骨编排那些不中听的话。
“放开我……”
谢妩被他提起,脚尖点地才将将得以呼吸,她紧紧抓着谢长逸的袖袍,泪眼婆娑的哽咽,“谢长逸,你要……逼死我么……”她泣不成声,眼睫上沾着泪花,眨啊眨,可怜又可恨。
谢长逸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又想到她最擅拿这一招来装可怜,他避开目光,叫自己心肠也坚硬起来:“哭!就知道哭!你也就会拿这一招来耍无赖。”
他以指腹抹去她眼睫滚落的热泪,顺着她的眼尾,抹在她的发间,“你憋住不哭,听我说,咱们把韩呈醴的儿子送去邵武,你也乖乖听话,咱们回京都,老太太想你了,母亲也常念着你,咱们回家,剩下的等回去了,大哥哥都依你。”
谢妩双目赤红,挣扎不过,更无法从谢长逸臂弯中逃跑,如汪洋浮木,渺渺茫茫,遽然,她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明,咬了咬牙,狠着心,抬膝盖朝他狠狠一击。
千钧之力砸于微毫,高楼庙宇立于蛋壳,孙大圣的金箍棒在狮驼岭朝南山那么一夯,力道也不过如此了。
正在谢妩忐忑疑惑自己到底击没击中的时候,就听谢长逸哆嗦着长吸一口大气儿,一头栽在了她肩头上,力气都依在她身上,却还是止不住的寒颤,“谢妩……你真是……”
谢妩第一反应是快逃,可他看起来痛苦极了,声色也变得凄厉,哀苦声就在她耳边清晰可闻。
抱着他的力气却无比之大,像是要把她的骨头都捏碎。
“谢……谢长逸……你没事儿吧……”谢妩颤声地问。
她紧张地捏住谢长逸的衣裳,想要推开他,可他下巴镶在她的肩头,滚烫的呼吸从耳廓吹起,在发根弥漫散开,抚过她的肌肤,声音清晰而沉重,令她头皮发凉,浑身的汗毛孔都不由张开。
在谢妩看不见的地方,那双明亮的眸子微微眯起,他唇角漾笑,十分受用小人儿一下又一下拍在他后背安抚的手,鼻尖抵着她的肌肤,在白皙的脖颈轻嗅,贪恋且得意。
“是……是很疼么?”谢妩小心询问。
“是。要命。”谢长逸故意将呵出的热气打在她脖子上,惊的小人儿浑身一怔,整个人不自然的变得僵硬起来。
“那、我去给你请大夫。”谢妩寻了个借口要逃。
却被某人霸道的给拉了回来,“你拿眼泪骗我一回,我配合你受伤哄你一次,咱们就算两清,但你这丫头心肠歹毒,连自己的后路都要截断,我不教训,更怕你涨不了记性。”甫才那一下要不是他身手迅敏,躲得快,恐是要交代这里。
他谢长逸在战场上尚不吃闷亏呢,岂能不讨些利好。
不及谢妩反应过来,,突然一个吻落在她的眼睑,他的唇湿热,烫在她的眼睑,慢慢往下游弋,落在她的鼻尖,最后咬住她苍白颤栗的两瓣唇。
就如同梦中无数次尝试过的那样,甚至更比一年前他把人挤在周屋那回还要熟稔一些,他慢慢撬开齿缝,生涩但胜在好学,他一点一滴的摄住了她的呼吸,沉迷于唇舌间的勾缠眷恋。
他要夺走她所有的呼吸,让她再说不出拒绝的话。
推搡的手渐渐使了力气,直到谢长逸觉查到她面腮染了湿意,才不舍地撤开半步。
“哭,只会拿眼泪来骗人么。”
“谢长逸……你放过我吧……”谢妩泪如雨下。
“谢妩我告诉你,我不吃你这一套的,你哭再厉害也没用。”
谢长逸嘴上硬如生铁,心里却早就懊恼起来了,上回亲她一口,她跑了六百里地躲到了云中府来,这回再闹,怕是要跑天涯海角才肯罢休。
“你是要我死……你就是要我死……”谢妩难过极了,体面也不要了,里子面子全都抛在脑后,坐在地上哭,谢长逸把她抱到椅子上,她就在趴在桌子上哭,一边哭,一边要死要活地撵他出去,再也不想看见他。
“我最后警告你谢妩,你就是哭一天,我也不会心疼,我看你哭,等你哭够了……”谢长逸烦躁的想不出威胁的词,他掐着腰在屋里转了两圈,才恨恨道,“等你哭够了,擦干净眼泪,咱们再说别的!”
屋里,谢妩哭成了个泪人儿,院子外,打架声,骂娘声更是不绝于耳。
还得是外头的嬷嬷知事儿,听见里头二小姐在哭,大爷气急败坏的嚷嚷,那嬷嬷踮脚尖儿在门口禀事:“大爷,韩家二夫人、三夫人的娘家跟咱们家的秋雁在外头打起来了,眼瞧着已经见了血,大爷要不去瞧瞧,别再闹出人命。”
外头骂架的动静就没消停,那婆子递了个台阶,谢长逸降不住屋里这个,拍了拍脑门,只得暂先规避,出去料理外头那一群。
【作者有话说】
狼筅:戚家军发明的一种打海盗的兵器,一丈五尺,竹制,枝枝丫丫,每个枝杈都配有攻击性兵器,喂毒。类长/枪,配合鸳鸯阵。
第6章 006・修
◎“我想给你擦眼泪,我能碰你么?”◎
秋雁年轻,跟前儿的几个婆子也都是大户人家学过规矩的,哪里比得上刘氏身边从娘家带来的三五个种庄稼的妇人,纵是秋雁这边人多势众,可几个来回的撕扯,竟是没有占到什么便宜。
“哼哼,老娘今儿个就叫你们见识见识!跟老娘论打架!”刘氏蹦起来有半人高,摇头晃脑尽显小人得志,“老娘没出阁那会儿,三五个村子里的婆娘们且骂不过我呢,你一黄毛小妖精,不知死活的,还想跟我斗。”
刘氏威风堂堂,周氏挑拨是非,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好不快意豪情,殊不知,在里头吃了瘪的谢将军领一队人正往这边来。给她们得意的时辰,可不多了。
谢长逸出手,自是干净利落。
韩家二老爷、三老爷还在知府衙门的大牢里关着没放出来呢,赶巧了,正好叫人把两位夫人捆了送进牢里使他们夫妻团聚。
“要不李道长怎么常念着云中府人杰地灵呢,还得是我家老姑奶奶发迹的龙脉之地,想撒法子就给你送显眼的蠢货,受委屈了也有出气儿的地儿,半点儿不委屈咱们谢小将军。”
崔令辰是会阴阳怪气的,他在小几上摆开了棋局,自己跟自己下着玩儿,手边还放着花生、瓜子、核桃酥,罗汉床里置了温炉,拿热水密密的裹着,里面温了云中独有的锁阳酒,惬意自在,好不开心。
“少在那里幸灾乐祸,我请你是来出谋划策的,不是叫你游玩赏景睡大头觉的。”谢长逸从棋瓮里取一枚黑子,破了他两下势均力敌的棋局。
“慌什么,亏你还是个带兵打仗的将军呢,咱们这是借力打力,等鱼儿自己上钩懂不?亏你还是熟读兵法的,连这些道理都不懂。”
谢长逸呛他,“有人还自诩是专擅玩乐的纨绔呢,区区一匹烈马也驯服不了,又哪里堪得上专擅二字?”
“那也比你好,你在兵法课上被夫子打手板,丢不丢人?”
“是,破旧立新若是丢人,那有人抱着书都能把头一句念错,被夫子追着满院子打的时候,他不丢人?”
“姓谢的!要比着揭短是吧!”
同窗好友,又为世交,崔令辰因为年纪小,被家大人按着脑袋喊姓谢的一声‘兄长’也就算了,他占了便宜,还却从不在言语上让着自己。
“谢飞卿!我要跟你拼了,且瞧着吧,等我打赢了你,就在日新楼摆一桌大的,小爷我要翻身,回头给你做大哥……”
崔令辰年纪小,身子骨更是祖传的孱弱,他从罗汉床上跳起来,朝谢长逸飞扑,被谢长逸接住,按回了罗汉床,双手反剪在身后,脑袋贴在垫子上,只得无能狂怒。
“谢飞卿,你撒手,你胜之不武,你不让我,你赢了也作数……”
崔令辰嘀嘀咕咕,聒噪的像只蚊子。
这厢二人正在争辩,外面有婆子来禀,“大爷,二姑娘请大爷到前院去。”
谢长逸与崔令辰两个顿时止声,互相对了个眼神,了然于心。
“什么事儿?”谢长逸并不挪脚,反同那婆子问。
谢妩与他冷战两天了,吃饭的时候都称病不出来见他,那丫头记仇,气性劲儿才没这么快过去,这会儿却凭白使人来请他过去。十之有九,应该是‘鱼儿上钩’‘东风来’。
只等谢妩自己个儿乖乖开口跟他回京都去了。
婆子道:“也没什么事儿,是韩家二房刘氏与三房周氏的娘家来人了,二姑娘生疏应付这些亲戚们,才叫奴婢来请大爷过去帮着招呼呢。”
婆子是个嘴巧会说话的主,她不说刘家来人如何如何的凶神恶煞,如何如何的在前头提棍子,要跟二姑娘讨说法,只半真半假的说是请谢长逸去前头帮忙。
“招呼亲戚啊。”谢长逸认真点头,也不戳破那婆子满口谎言,理了理衣裳,笑着问崔令辰,“热闹看不看?有文戏有武戏,不比你猫在屋子里左手右手跟自己下棋来的有趣?”
“看!怎么不看呢!”
崔令辰一向是凑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主,谢长逸不开口请他,他也要自己个儿跟过去。就是嘴贫得很,非得欠欠的说上一句,“你请我看戏,待会儿要是叫座,惊的满堂彩,我可没钱给你打赏。”
谢长逸家的热闹,倒贴钱都值得他到跟前儿凑一凑。
“没钱打赏,就写欠条,墨吃纸落了手印儿,等回头我自己个儿拿着着到你家老爷子跟前儿去讨。”
崔令辰啐他:“谢飞卿,我跟你说,你这是打根儿上坏!你请我来看热闹的,你还敢偷我的家!”他是斗虫遛鸟、吃喝玩乐的纨绔,可不是吃喝玩嫖赌,欺男霸女的纨绔!他但凡敢在外头打欠条丢了体面,老爷子皮都能给他揭了!
谢飞卿这个坏蛋玩意儿,欺负人家小姑娘也就罢了,还想要他的命。
谢长逸脚步匆匆,走得飞快,崔令辰嘀嘀咕咕,紧紧跟在后面。
二人从连廊过来,人还没过耳房,就听到前头热闹。撩开角门的帘子,花厅里,谢妩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韩呈醴留下来的那个便宜儿子立在谢妩身前,嘴角渗血,脸上还有明晃晃一片凌乱的红印儿。
拦在前头的几个婆子丫鬟身上也挂了彩,拦在外头那些刘家、周家人似是更严重些,撕扯破的衣裳往外头窜棉花,还有个年轻的半大小子挨了个乌眼青,咧着嘴偷偷在角落里哭,又不敢闹出动静叫人看笑话。
谢长逸不禁蹙眉,这是……输赢已定?
“怎么还刀兵相向上了?”谢长逸在站在谢妩面前,挡住刘周两家虎视眈眈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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