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书珩未有防备,后背磕上车壁,难耐地痛哼出声。
马车左右晃动两下。
车外随行众护卫步子齐齐一顿,阿姒听到有人尴尬地轻咳。
晏书珩倚着车壁无声轻笑。
他笑容相当放肆,懒懒地望着阿姒,微抬下巴,修长冷白的脖颈露出。
引颈待屠,任人采撷。
阿姒从他忽然滚动的喉结上看到了毫不掩饰的挑'逗。
她头皮一紧。
“你……你给我矜持着些!”
她早该知道,这人逮着机会便想引诱她,阿姒朝外朗声唤道。
“停车!”
没想到晏书珩的人竟也会听她的话,车夫恭敬地“哎”了声。
马车停了下来。
阿姒要掀帘而出,腕子被晏书珩轻握,他仍靠着车壁,声线游离,脆弱得好像被她那一推推出了重伤。
“相信我,阿姒。
“这次,是我在赔罪,不会真要你嫁我,你大可用完就走。”
阿姒心弦微微一松。
她背对着他:“你让我想想。”
说罢她将腕子从他手中抽出,不顾他是何反应便下了车。
走前为避人耳目,她已唤车夫将自己马车停在附近铺子边,阿姒足下生风,走了长长一段路回到车上。
前后一气呵成,她气喘吁吁地靠在车壁上,心扑通乱跳。
耳边萦绕他那些半是正经,半是荒诞的话。阿姒被他那些厚颜无耻的刻意引诱刺得再次睁眼。
她不由自主朝对面扫去警告的目光,随即眉间一跳――
她忘了,这是她的马车。
哪有什么晏书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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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若白驹,表兄乔迁宴后,阿姒及周遭人都忙了起来。
坠崖的事一时无法查清,眼下暂无生命之忧,那日的挫败让她意识到哪怕家族也不能当最后一道后盾,她和阿姐都需要更多倚仗。闲来无事时,阿姒开始尝试着接触族中事务。想着说不定会发觉一些线索,还能多些安身立命的本事。
阿姒以要学着如何把持中馈为由,将父亲去世后本就属于大房的田产铺子拿回名下。三房的人向来游离世外,并不在意这些。至于二房,婶母阮氏虽不舍得,但因皇帝和姐姐的缘故,更因为二叔坚决维护阿姒,阮氏只能忍痛将代替大房打理了一年多的产业交出来。
阿姒总觉得,打她回来后,二叔对她太好了。好得像是于心有愧。
一晃过了近月。
将入四月,南地的春末桃李渐凋,嫩绿柳枝已完全抽芽,一派热闹。
这日阿姒照常入宫。
“哐当――”
刚入永芳殿,就听一阵杯盏破碎的声音,掺杂着阿姐恼怒的声音。
“我说了,我不留!”
皇帝柔声哄道:“阿姐,这并非猫儿狗儿,想打发就能打发的。”
侍婢通传声打断二人。
李霈叹息着从殿内绕出,见是阿姒,凤眸微亮:“阿姒总算来了。”
阿姒依例拜见过皇帝,紧张道:“陛下,阿姐是怎的了?”
李霈无奈拭去手上药汁:“你阿姐有孕了,但她不愿留,阿姒替朕劝劝。”
话刚说完,里头又扔出一个茶盏。陈卿V冷道:“滚――”
阿姒被吓得一怔,从小到大,她从未见过阿姐如此动气。
李霈倒是习惯了,不气不恼,毫无九五之尊架子地弯身拾起茶盏:“阿姐莫动了胎气,朕走便是。”
他朝愣在原地的阿姒投来个求助的目光,但阿姒假装未读懂。
无论何时,她都会和阿姐站在一边,阿姐不愿留,定有她的苦衷。
她不会与陛下站在一边,去劝姐姐。
可她又不习惯随意许诺后食言,只能装视而不见。李霈见她面上一团懵懂稚嫩,无奈地出了永芳殿。
阿姒绕过屏风,到了陈卿V跟前:“阿姐,这是如何一回事?”
“阿姒。”陈卿V一把抱住阿姒腰身,全无适才的怒气。阿姒觉得自己倒成了姐姐,她轻抚陈卿V发顶,温柔道:“阿姐别怕,跟我说说好么……”
陈卿V像受了委屈的孩子:“阿姒……我有孕了,那次我累得几乎昏睡过去,存了侥幸心思,便没及时喝药……李霈他这么细心,盯我盯得那么紧,怎会没发现我忘了喝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他坚持要留下,也是想用孩子牵住我,可我都说过了,我有家族,我妹妹还回来了,我怎还会想着跑呢……”
怕阿姒多想,话陡地止住了,陈卿V松开阿姒,擦擦泪。
透过这断断续续的话,阿姒懂了,阿姐不愿要,但陛下想用孩子加深二人的牵绊。陛下会如此,倒不意外。
真正让阿姒怔忪的,是阿姐最后两句话,或许姐姐曾想过离开李霈,最终不离去,许是为了家族,或许更因为妹妹回来了,阿姐便不想走了。
阿姒心疼道:“阿姐,你自己呢,你想留下这个孩子么?”
陈卿V摇头:“我不知道,阿姒。我怕,我真的怕……当年陈氏强盛,姑母尚是皇后,和陛下伉俪情深。可姑母死后,陛下冷落表兄。城破时,表兄殉国,连他的孩子都在南下时遇害,晟儿那会才三岁半,他多聪慧、多无辜……生在皇家,皇子公主皆身不由己,若我的孩子也步此后尘,我宁愿他们从未出生。”
阿姒握住阿姐的手:“若无这些顾虑,阿姐还想要么?”
陈卿V怔怔的未说话。
一直安静了许久。
阿姒想,她知晓了答案。
陈卿V亦然。她迟滞地盯向自己的小腹,眼里露出不舍。
阿姒心揪成一团,她又问陈卿V:“阿姐不想要,可有陛下的原因?阿姐对陛下,可有一星半点的喜欢?”
回答她的依旧是沉默。
陈卿V缓缓闭眼,有些无力,有些不敢置信:“喜欢又如何,不喜欢又如何。我已经不是那个有情饮水饱的少女,否则也不会入了先帝的后宫,我只是……”
她的话又断了。
阿姒耐心地等着她继续。
陈卿V静静想了会。
她忽然抬眼,若有所思地看着阿姒,一直看了许久。
好似从阿姒身上能得到答案。
阿姒亦回望着阿姐。
她虽不知阿姐为何如此看着她。阿姒抱住阿姐,有了个大胆的想法,附耳用只她们姐妹能听到的声音道:“阿姐,若你实在不想留在皇宫,我们可以什么都不管,使计离开这里。我曾有过一段隐居市井山野的日子,大房产业又在我手上,还可以变卖了换些银子,虽说北地战乱频繁,但我听说往南走会好些,届时我们置办几处田地再雇几个仆从,足矣过活。我陪你隐居世外、抚养孩子。”
陈卿V忽而破涕为笑。
她抬头看着阿姒赤诚的眼眸,笑道:“我总算明白姑母了。”
阿姒未听懂:“姑母怎的了?”
陈卿V摇摇头:“没什么,阿姐只是明白为何姑母要把凤冠上的明珠给阿姒。因为我们阿姒重情重义,一片赤诚,实在太惹人喜爱了。”
阿姒只当这是在夸她。
未免隔墙有耳,她委婉道:“阿姐,一切听从你的内心,想留便留吧。不必顾及家族,更不必顾及我。我已长大,比你想象的要坚强,家族亦有族叔和兄长,若陈氏再兴要靠一个女子和一个未出世的孩子,不如就此败了吧!”
“傻孩子,还什么都不懂呢。”陈卿V释然笑着起身,“阿姐稍后要和陛下谈些事情,今日阿姒先回去,好不好?”
这语气简直是把阿姒当孩子哄。
阿姒心绪杂陈,但仅是通过阿姐哄她时温柔无限的语气,也能察觉阿姐对腹中孩儿的期待。她只道:“无论阿姐做何决定,我都站在你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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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马车上。
阿姒倚着车壁,闭目养神。
今日和阿姐的一番交谈勾起太多不忍触及的过往,姑母,殉国的太子表兄,和无辜遇害的小太孙。
他们都是她的亲人啊……
往事触目惊心,难怪阿姐明明很喜欢孩子,却仍百般顾虑。
刀剑无眼,权势比刀剑还要冷酷犀利,连个年幼的稚子都不放过,阿姒隐约记得,那孩子和爹爹南下遇害时不过三岁半,何其无辜。
晟,寓意多美好的一个字。
这个字像一把剪子,让阿姒心口痛惜,也把一些端倪抖出。
她倏地睁眼,坐直身子。
当初晏书珩在回建康途中借她之名收养的那个孩子,叫阿晟。
虽不知字是否是这个字,但那孩子言语间透出的早慧和贵气,让阿姒记忆尤深,虽说那孩子比小太孙小了一岁多,但年纪可以作假。
复明后,她便推断孩子身世不凡,会不会,那根本就是表兄遗孤?
阿姒猛然掀帘。
“调头,我去晏府寻十娘。”
第69章
晏宅府门前。
阿姒下了马车, 她抬眼看向这高大的府门,牌匾上烫金的一个偌大“晏”字透着顶级世族的权威。眼前浮现晏书珩一身墨色金线绣纹官服,随众公卿重臣跟在皇帝身后走过狭长宫道的画面。
她分不清,那些大臣里谁是提线的人, 谁是被操纵的木偶。
这个人, 他究竟想做什么?
谨慎起见, 她未直说自己是来寻晏书珩, 只说要寻晏宁。
晏宁见阿姒到来,高兴地带她各处闲逛。闲逛的小半个时辰里, 阿姒反复盘算着稍后见到晏书珩时改如何试探, 推翻数次后, 最终放弃了。
这人太狡诈,她永远不知道他下一句会说出什么,不如随机应变。
游过一处园子。
阿姒支开身后众多婢女,悄声问晏宁:“阿宁, 他可在府上?”
往日都是他给她下套,阿姒是头一回托旁人寻他。她无端不自在, 像主动坐实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晏宁正愁不知该如何让阿姒姐姐和长兄自然而然地偶遇,如今阿姒主动问起长兄,少年心里雀跃, 看来长兄总算是要守得云开见月明。
看着阿姒低垂的长睫,晏宁体贴地成全她的矜持:“应当在的,对了,长兄院里有只鹦鹉,学起话来逗趣得很, 阿姒姐姐随我一道去看看吧。”
晏宁借回去拿东西的空当,寻到侍婢, 悄声道:“快,快去跟长兄通传,就说他朝思暮想的人来了。”
一路上,经过几处回廊,廊柱高大,其上雕刻着华贵的纹样,阿姒仰望着高大廊柱,不自觉想象晏书珩每日经过这廊柱之下的神情。
他那样的人,是会敬畏而茫然,还是会挑衅这肃穆权威?
阿姒想,应当是后者。
转眼到了处有湖有竹的园子,阿姒脚步忽地放慢。
仿佛前方是黑暗里的灯台。
她是迎向烛火的飞蛾。
常追随晏书珩的一个少年走了出来,阿姒记得,他叫穿云。见到阿姒,穿云眼里亮光盖都盖不住,恭恭敬敬地行礼:“女郎回来了。”他引着阿姒二人往里走,竹林深处走有处湖,西侧是处水榭。
那道熟悉的身影立在水榭廊下,含着笑逗弄架上鹦鹉。
他似乎在教鹦鹉说话。
阿姒定了定步子,晏书珩转过身,见是她,面上微讶。
两个人都没有动。
只对视了一瞬,阿姒便受不住了,她错开青年渔网一般的目光,视线落在别处,发现他今日穿得格外雅致,白袍上隐有流光浮动,玉带束腰。
穿成这样,是要出门赴宴?
莫非她来得不是时候,阿姒迟疑稍许,青年已行至跟前。
“来了?”
他对晏宁赞许地颔首,又带着歉意对阿姒低语:“怎不事先告诉我一声,我尚未来得及准备,实在失礼。”
情人喁喁低语似的口吻让阿姒不大自在,她不动声色避开他的手:“来看阿宁,顺道有些话想问你。”
身后晏宁见状,扫了眼刻意更过衣的长兄,笑着道:“我还有些事,稍后过来接阿姒姐姐。”
侍从亦退了去,偌大园子只剩他们二人,晏书珩笑道:“走吧。”
到廊下,那鹦鹉扑腾起翅膀,一惊一乍地开口:“夫人!夫人!”
阿姒陡然被吓得后退。
那鹦鹉翅膀挥得更畅快:“夫人!夫人!夫人回来了!”
晏书珩轻揽着阿姒腰间,嘴角轻勾着,他轻抬袖袍,连同温柔的声音一起围成一道屏障,护住阿姒。
“鸟儿无礼,吓着阿姒了。”
阿姒恼然推开他:“是你适才教的对不对?果真鸟随其主!”
晏书珩微偏着头,无奈道:“不过是只鹦鹉,哪像阿姒这样聪明,几句便能会?只因我受思念折磨,日日对着它念叨夫人,被它捡了学去。”
阿姒嗤道:“油嘴滑舌!”
晏书珩只看着她,笑而不语。倒是那鹦鹉,只一句便学会了,脑袋轻点,仿着阿姒的语气尖道:“油嘴滑舌!”
“难道长公子也日日对鹦鹉念叨着油嘴滑舌?”阿姒挑眉看他。
被当场拆穿,晏书珩笑得更愉悦,长指点了点鹦鹉头顶那搓羽毛。
“我调'教了数月,阿姒片刻便把你收服了,你倒有眼力见,知道谁才是日后这宅子里真正当家做主的人。”
鹦鹉一甩脑袋。
“夫人!夫人回来了!”
阿姒用力乜了一眼,连带着一人一鹦鹉都不客气地扫视了。
晏书珩不再逗她,揽着她入了水榭,轻叹:“真希望能听这鹦鹉学会唤‘夫君’,我是教不会了,只能指望阿姒。”
阿姒反唇相讥:“长公子不妨娶个三妻四妾,届时你这水榭里一声接一声的‘夫君’,不比鹦鹉唤得动听?”
晏书珩笑了:“你还真是半点醋都不吃,也是,向来只有我吃醋的份。”
阿姒不再和他饶舌,直截了当道:“我今日来是想知道阿晟身份。”
晏书珩凝着她,笑了。
“我使劲浑身解数欲和阿姒多些牵扯,竟忘了阿晟,多亏阿姒提醒。”
他笑里藏了狡黠。
好似在同阿姒说:你瞧,我们之间的牵绊,剪都剪不完。
阿姒徐徐吁出一口气。
这般看来,阿晟就是表兄遗孤。
心间荡过不明的酸涩,伴着一股热流,要从她眼眶溢出。
她就像个在江滩捡贝壳的孩童,一路被洪流推着往前,蓦然回首,发觉怀中抱着的东西所剩无几。
无法挽回,只能继续前行。
她本也以为不能挽回的。
但上天眷顾,一路走着,竟也从脚下一波一波涌来的潮水中,寻到一些被从过去冲到现在的东西。
先是阿姐,再是表兄遗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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