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周平定的客船沿着大运河途径沧州、济宁、徐州、宿迁等地一路南下期间没任何意外。
周平是倪二介绍的盐贩子,行船一个多月贾瑜和其逐渐熟络起来对于扬州的形式多少有了些了解。
越了解才越知道林如海这官儿不好干。
盐课是国库征收的大头,而两淮盐区几乎占据了全国盐课的一半以上,作为两淮盐区的负责人林如海压力可想而知会有多大,干得好是不负皇恩,一旦干得不好将会影响朝廷全年的收入。
扬州是两淮盐商的主要活动场地,贾瑜听周平形容才知京城显贵虽多却远不如扬州奢华,几十上百两银子放大盐商手上不过是扔河里听个响儿。
盐商不是盐贩子,那帮人往大了说几乎掌握了整个朝廷的经济命脉。
按照周平所说,扬州盐商等级分明,家底千万以上可称得上为大贾,百万两则为中贾,百万以下是小贾又叫小商,至于周平这种手头本钱一共大几千小万两的连商贾都称不上,只能叫贩。
当今售盐制度主要为官督商销,即商户从专管盐务的衙门里买盐引,拿着盐引去制盐场买盐再运往各地销售。
其中各项流程又有其他杂税,一路盘剥下来原本购入价两三文一斤的盐卖出去最高可卖到八九十文一斤。
卖也不是轻易能卖的,各个售盐区大至省小至府县都在大盐商手中,他们花费大笔银钱从衙门购入引岸获取一个区域的食盐专卖权,要想在控制地卖盐就要先给该地引岸所有人缴纳一部分费用。
以周平为例,他的主要贩盐地为河南省南阳府南召县,从购盐到售盐整个流程中买盐和路费成本其实占不了多少,大头是从衙门购买盐引的费用以及向南召县所有商支付卖盐租地费用。
和别的行业不同,作为垄断行业的盐业可不是银子充足就能进去的,和官府打不好关系没有引岸就是本钱再多某种程度上也是为别人打工。
引岸从哪里来的?
首先要有足够的家底能够保证该地百姓用盐能够支撑,其次在盐业要有一定的资历,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盐运衙门里面要有中高位官作保,确定身家清白底子干净。
盐运衙门是专管盐务的衙门,常驻主长官是从三品盐运使,下面还设有同知副使判官等官职以负责盐务各项。
巡盐御史又称盐政,是负责盐区盐务的最高行政官员,能够直接领导盐运使以及下属官员。
按照常理林如海手握两淮盐务,但实际上可能并非如此。
周平级别太低只对明面上的官职有所了解,但结合原本知道的信息贾瑜发现其中一个很关键的地方。
巡盐御史是不定级的官职,一般都是由其他官位官兼任,原本品级多少巡盐御史的品级就是多少。
很多盐区直接由当地巡抚或是总督担任。一二把手过来兼任巡盐御史底气足,实权兵权都在手管个盐务自然不在话下。
然而,林如海情况比较特别,或者说特别糟糕。
当今皇帝派林如海做两淮盐区的盐政却没有给予足够高的定级。
林如海如今的官职是兰台寺大夫兼任巡盐御史,巡盐御史无品级,林如海定级只能按照兰台寺大夫。
兰台寺大夫是御史台的从三品职,在京时还好在外只能归为虚职。
一个没人没兵的从三品的官衔管理从三品的盐运衙门,就是不用脑子想也知道不合适。
理论能管两淮盐务实际没有足够话语权,林如海现在可谓是真正的权力有限责任不小,好事从三品盐运使上,坏事名义上最高负责人背锅。
天高皇帝远,这可不是皇帝信不信任就能决定的。
至于为什么不能给林如海点儿实权兵权或是高位官职,皇帝上面还有个太上皇呢!
扬州这摊水是真深,只在河岸上看着都觉得走近容易陷进去。
贾瑜下了船跟着周平踏上扬州的土地深吸口气。
深不深的,反正他两眼一黑就下来了。
第19章
到了扬州贾瑜没有直接和周平分别,而是跟他四处跑了两圈好好见识了一下扬州城的繁华。
贾瑜出手大方,和周平同行后包揽了所有开销,一路下来花了三四百两,人这么敞亮周平也不小气问什么说什么,两个多月下来两人相处颇为和谐。
至于当初说投亲,贾瑜不提周平也不多问,他出身不高但见过的贵人不少,贾瑜衣着做派明显不是一般人家能养出来的,问多了容易找事儿还不如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说来也巧,周平和贾瑜拐着弯算还能扯上关系。
这周平原是金陵城郊的农户,前些年家境不好把亲生妹子卖给了城中大户,他那妹子温柔体贴颇受信重被长辈指派到了受宠的小辈身旁随身伺候。
日子久了府里上下都知道他妹子说话顶点用,周平也慢慢富裕起来了。
既然富裕了就筹划着做点营生,金陵和扬州路程近周平听了人撺掇直接收拾行李来了扬州。
要是一般人横冲直撞过来碰个头破血流是肯定的,不过周平运气好,碰上了一个同是金陵出身的小商。
那小商曾和周平有过一面之缘,知道他妹子傍上了大户,总归也就是个搭梯子几句话的事儿便顺水推舟做了人情帮着周平在扬州站住了脚。
当然,说是站住了脚也不过就是当个稳当的盐贩子,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要说哪里能扯上关系,那就得从周平妹子算了。
他那妹子卖去的大户是甄家,金陵甄家很多,能被人这么给面子的也就一个,那就是出了个老太妃的甄家,和金陵四大家族贾家交好的甄家。
这种犄角旮旯的关系没必要扯出来用,只是有一点让贾瑜颇为在意。
从周平这儿获取的信息太少了,要想知道点核心事情还是得认识点台面上的人,这位看在甄家份上提携周平的小商就是个突破口。
贾瑜向周平透露了想认识人的想法,拿人手软吃人嘴短,周平不好推诿找了个机会跟人说了。
大概是走了运,周平过去说的时候那小商家里碰上点麻烦,想找当地知府走点门路只是没人引荐,正巧这时贾瑜出现解了燃眉之急。
要说贾瑜为什么能解急,很简单,那小商是金陵人氏,而金陵城现任知府是贾政举荐的贾雨村,对方没上任时曾在荣国府住过一段时间,对于贾瑜这个府里大房嫡出的瑜三爷自然是认识的。
贾瑜称自己为贾雨村兄长之子自告奋勇为小商讨人情,贾雨村不知贾瑜偷离京只当这位爷又哪里不高兴回了祖籍,反正只是小事便随手准了。
于贾雨村而言是小事对那小商则是大事,看贾瑜这般轻松将事儿办了心下甚是感激。
贾瑜趁机提出手中有些闲钱想做点盐买卖,只因家中长辈希望走仕途自己不喜立誓要混出点模样再回去。
对于贾瑜的请求小商慨然应允,一来还了人情二来是为了跟贾雨村挂上,他虽不在金陵混可家里人毕竟还在金陵,多点人脉就多条路子。
再者说稍微大些的盐商都是世袭,如贾瑜这般年纪出来单干闯荡的常见,这孩子看着机灵若是真能混出点名头来他也算有了自己人。
有人帮衬生意就好做,扬州盐业的小商在当地不起眼放别的地方也是富甲一方了,借着小商的摊子贾瑜从头到尾真正走了两遍收盐贩盐流程,同时又狐假虎威和人套近乎也听了不少闲话,一个多月下来终于对林如海身处的困境有了真切的体会。
两淮盐业是朝廷经济重中之重,向来由皇帝信赖之人担任巡盐御史,然新帝上任太上皇却不肯撒手,两相博弈之下新帝手下的林如海接任了巡盐御史的位子,但两江总督还是太上皇的人。
太上皇和皇上较劲便宜了当地盐商,时局混乱正是发财的好时候,在盐运衙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下两淮私盐买卖达到了近十年来的巅峰。
在林如海上任三年来盐枭猖獗不说每年两淮盐业上交的盐课银子也直线下降。
林如海上任前每年各项杂税加起来能有五百多万,林如海上任第一年直接降到了三百多万,第二年更是创下了历史新低不到两百万。
今年过了年又要交第三年的银子,这一年若是没有任何改进林如海这巡盐御史也就当到头了。
所以,不管想什么办法今年的盐课必须要收上去。
盐课收不上来不是林如海的问题,只论能力扬州盐商还是认可的,只是这事儿跟能力没多大关系,换个人过来也是一样,只要两江总督还是太上皇的人换谁过来银子都收不上去。
扬州官场上的人在看热闹,扬州的盐商们同样在看热闹,所有人都等着林如海下去。
但林如海硬挺着不下去。
盐课收不上去不下去,独子夭折不下去,夫人病逝还不下去。
林如海不得不硬挺,事情到了这份上只能赌一把,赌赢了一辈子仕途无忧,赌输了就把自己的命舍了去。
没人想做赌徒,可被皇帝推到那个位子上不赌也得赌。
青天白日没有秘密,贾瑜来扬州在盐商堆里混了三个多月将事情捋得差不多了得出了三个结论。
第一,贾家老太太是真的厉害,太上皇那儿有甄家,新帝这儿有林如海,怎么都不吃亏,要不是林如海死得早贾家说不定还真能延续下去。
第二,扬州这水是真又深又浑,别说他,就是贾家人都来了也顶不上什么用。
第三,盐业银子是真好赚,不管是那小商因为贾雨村之故刻意照拂还是什么别的原因,他拿出来做本钱的两千两银子已经变成了四千两。
可能,还要加一个第四。
贾瑜撑着最后一丝清明挣扎走到窗边没看清人身体便倒了下去。
第四,虽然不知道原因但他可能是被人盯上了,而且这人没什么素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然搞下迷香这套!
第20章
再次醒来贾瑜躺在一个雕花大床上,显然带他来的人对他还算客气,虽然来的方式不是很客气。
贾瑜在床上等了会没人过来自己爬起来喝了口水,衣服被人换过了,银票还在防身的东西不知道被人扔去了哪里。
屋子内部陈设一看就是用了心的,主家大概非富即贵,别的地方非富即贵的人不好说,放扬州大概率是盐商了。
盐商为什么要把他迷晕绑来这里?
贾瑜正想着门被人从外推开,扭头看过去,一个身着青色缎面长衫的青年男子面带笑意。
“时近年关,瑜三爷可要回京?”
“你是?”
“说句大话,按亲戚算三爷还得叫我一声哥哥,”来人坐到贾瑜身旁拍了拍手,几个小丫鬟陆续进来摆了一桌子饭食。
“当初凤姐姐成亲我代父亲母亲去京城送亲曾在荣国府和三爷有过一面之缘。”
“你是王家人?”
“家父王子服,在下王信。”
金陵王家除了王熙凤父亲那一支其他的跟京城血缘关系都不近,不过这个王信贾瑜正好知道。
作为金陵王家最有出息的一支,王信大名从他那好嫂子口中听过不止一次了,亲大哥王仁拿不出手好容易有个出息的族弟可是一个劲儿地吹。
天资聪颖经商奇才之类的,什么好词都朝上堆。
王熙凤可不是随便夸人的,能得她夸本身素质要过得去其次还得对她有好处,这王信本人怎么样不好说对王熙凤是真的不错,就贾瑜知道的去年对方年礼就给王熙凤送了两千两银子。
以往只知这人是经商的,今日才知竟然是盐商,这般想来王熙凤对黛玉热络除了老太太那儿宠爱,性情投缘外说不准还有林如海的原因。
贾瑜一时没作声王信也没有催促,自顾自为二人添了碗筷,待丫鬟都下去才出声。
“近来常听人说扬州来了个公子哥,买卖做得不大人倒是联络得多,而且还和金陵知府贾雨村有些关系。”
王信停顿片刻看贾瑜依旧没反应继续道:
“同是金陵出身,知府老爷的子侄我多少也是要有些关照的。”
“这关照方式倒是与众不同。”
“单是贾大人子侄自是能大宴一场,但若是咱们盐院老爷的线人可是要谨慎些。”
盐院老爷,林如海,线人?
贾瑜面无表情看向王信,王信露出讳莫如深的微笑。
“三爷,咱们多少也算旧相识,明人不说暗话,凭您这进度想年底前拿到账本比登天还难,一来那帮小商贩层级太低帮不到您,二来就您准备的那点小玩意儿关键时候还不如跟棍子有用。”
这个王信好像是挺聪明的,聪明到他有点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你想说什么?”
“和您做个交易怎么样?”
“和,我?”
“或者说,您身后的盐院大人。”
。
“姑娘,您又做噩梦了?”雪雁听见身旁黛玉动静忙起身点灯。
黛玉点头无言只拿了帕子拭泪。
“都怪宝二爷白日里说些有的没的让您跟着牵挂,东府那位奶奶跟咱们有什么干系。”
“这话别在人前说了。”
黛玉看雪雁一脸愤慨生出一阵无力,这丫头脾气本就冲,晴雯来了后更是学了些对方的火暴脾气。
“姑娘现在才刚过卯时,您不用急着起来。”
“我出去走走,”黛玉绕过雪雁下床穿好衣服,“怎么也是睡不下了。”
“我和您一起。”
“不用,只是门口转转。”
黛玉止住雪雁自己出了门,刚踏出门一阵凉风袭来黛玉不由打了个冷颤随即紧了紧披风的带子。
风凉更叫人心凉,接连几日梦到父亲死在扬州任上即便是不信鬼神之说也难免惊疑,何况梦中情景历历在目仿佛置身其中。
黛玉沿着墙根在后院走了几圈心中焦虑不安才稍稍缓解,昨日才收到了父亲的平安信想来短短几日不会出什么事情。
大概真如雪雁所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黛玉走着走着到了贾瑜门口,再过几日便是春分了,一晃贾瑜已经走了五个多月。
这五个多月府里发生了许多事情,先是二舅舅整顿家务,挨个查下来闹得府上人心惶惶。
这边事情没完东府那边珍大哥又开始整顿家塾,也不知怎的了宝玉再去便每日苦了张脸。
两波事没平又听东府小蓉大奶奶病重使了各种汤药怎么也不见好,好容易见好能下床了过来给老太太请了次安又严重起来,这般时好时坏折腾几个月下来已经没了人模样。
也不知贾瑜现下如何了。
黛玉在贾瑜门口站了会儿伸手轻轻推门。
“我道你不打算进来了。”
“三哥哥?!”
“嗯,”借着月色贾瑜打量起黛玉,几个月不见对方瘦了些,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委屈,贾瑜放轻声音,“过来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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