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的人会被人注意,率先到她这儿来的就是姨娘。
从身份看她完全配得起张竟,毕竟对方亲族不在,有关系的只余一个师父,并且现今还不是正经的状元探花,而她是正经的国公府小姐,皇妃亲妹。
可这事儿刚被姨娘提出来就被父亲否了,连老太太那儿都没有传到。
姨娘百般纠缠,问出来的答案竟是因为黛玉。
贾政应林如海之托看顾张竟,不仅提供住处,更是带其拜访了朝中一些友人,非四王八公一系,是曾经一同读书的友人以及一些清流。
李纨之父是前国子监祭酒,虽说退下来了,不过还有些人脉,能拿得出手的后辈,互相介绍对双方都有好处。
对于张竟本人,贾政比贾府其他人知道的多一些,对林如海的安排大致能猜出来。
贾瑜那边若是没戏了,这张竟大概就是林如海的女婿备选了。
于情林如海是妹夫,于理林如海即将升任直隶总督,思来想去,贾政觉得不宜为探春给人找不痛快,因此直接否了赵姨娘提议。
其间牵扯贾政没有细说,只大致说了几句,赵姨娘别的地方糊涂,这种事儿上却是灵敏,从几句话中推断出前后,便来探春处大哭二人活得艰难。
八字没一撇的事儿没必要挂在心上,探春原不觉得如何,可被亲娘哭多了也暗自生了些心思。
姨娘胡言乱语做不得数,可有句话是真的,不管出于何种原因,在亲爹那儿她比不过黛玉这个外甥女。
“怎么了?”
行至蜂腰桥,前行是潇湘馆,左拐是秋爽斋,黛玉看探春神情郁郁,开口问询。
“没什么,只是想到一些事情。”
“是二姐姐的事?”
“不是,”探春苦笑一声,出于自己都形容不好的微妙心思,继续道,“可有闲工夫,陪我在园子里走走。”
黛玉点头应下,二人顺着小路走起来,探春只说了几句,黛玉就明白了对方意思。
她这是在抱怨宝钗。
原来自打凤姐生子后,管家权由探春,李纨代管,宝钗在一旁辅助,说是为辅,其实并没有几个人当真,毕竟是外人,管家名不正言不顺。
然而,宝钗不仅插了手,还和探春有了些罅隙。
开头是因为收拾料理园子的事儿,二人对如何改革有了分歧。
探春要将园子分块由婆子专职管着,产出先供阖府所需,剩下的变现后,一部分为婆子劳动所得,一部分上交主子。
宝钗则是另一种规划,将探春口中产出分为两项,一项供阖府所需,剩下的变现后都交予负责的婆子。
别的不提,就只说这两项举措,宝钗无疑更得人心,可管家不是只笼络人心就够的。
管家,尤其荣国府这样上下几百口的大府,恩威并用才是正理,一味讨好下人只能让人心不足蛇吞象。
探春改革目的是节流开源,省下花木匠等的工钱,让婆子们尽心看护园子,同时给年轻姑娘主子多项进益。
宝钗倒是也达到了目的,只是开源都开到下人那边了,最重要的姑娘主子却是没有半分好处。
诸如这般的事情还有许多,探春挑着几件尤为不忿地说了,黛玉宽慰几句二人才分别。
黛玉想着宝钗探春,慢步走回潇湘馆。
不想进屋,顺着竹林小路随意前行,竟然到了船坞。
这船坞看样子很久没人用过了,当初没离京时,她们还经常乘着竹筏顺着水路游玩。
一晃眼似乎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一齐长大的姊妹,难免有些口角,就像她,和宝钗和湘云都有过不愉快,可那时的不愉快和现在的不一样了。
她们真的长大了,有了不愉快当面也只会笑着说无碍了。
黛玉心情复杂,推门进了船坞。
几年前贾瑜做的竹筏还在角落放着,黛玉走过去,拿帕子擦了下竹筏上的桌子。
积了两年的灰,不是一个小小的帕子能够擦干净的。
黛玉默默站在竹筏旁边,一时间不知自己是悲是喜。
那些快活日子终究是回不来了,人都要向前看,可前面是什么?
因贾瑜和赵成宣之事,父亲明显有了松动,她和贾瑜或许明年,或许后年,会顺理成章。
之后呢?
她要彻底留在这府中吗?
探春随口抱怨的几句,让黛玉凭空填了些堵,对将来如何也产生了一些疲倦。
宝钗的改革法子不好,探春的也说不上十分可行,她难道要作为瑜三奶奶把这家撑起来?
凤姐姐那样精干的人物都撒手了,她要坚持吗?
坚持管家,坚持和成为宝二奶奶的宝钗相抗。
她和贾瑜心意相通,贾瑜愿意为了她背井离乡,寄居林家两年,愿意为她自甘束缚,为赵成宣卖命,她自然也是愿意为了贾瑜踏入荣国府,愿意承担做他妻子的责任。
可这样,她们真的能如现在这般相守一辈子?
经过在金陵的两年,黛玉更加明白贾瑜,也更加明白自己。
他们两个迥异又相似,或许都是这世上的异类。
甄家被抄一事,贾瑜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张竟只道他看走了眼,贾瑜是个可造之才,行事有章法出手果断,可黛玉却看到了其他。
贾瑜是不愿意的,他能做好赵成宣交代的事,可他本心是不愿的。
她自己呢?
黛玉对着因无人维护,有些破败的竹筏反问自己。
自己愿意吗?
她愿意为了贾瑜进府,愿意为了贾瑜竭尽全力管好贾家,愿意和宝钗,大嫂子,凤姐姐,甚至两位太太争辩如何管家。
毫不自谦地说,黛玉完全相信,以自己的能力,荣国府必然会比今日好上许多。
可是,抛却贾瑜的因素,她本心是不愿的。
她喜欢看山,喜欢看水,喜欢听风,喜欢听雨,喜欢扬州的灯会,喜欢金陵的天气,她喜欢所有流动的,充满变化和生机的东西。
或许宝玉是对的,成了亲的姑娘就变了,没办法不变,周边一成不变,中间的人又怎么会不随之改变。
死鱼眼睛中的‘死’,是死气沉沉的死。
就像这个竹筏,现今的它已经死了,再不会有人将它撑出去了。
一个念头如夏日闪电般突然划过脑海,黛玉一时激动身形一晃,用手撑住桌子才没有倒下。
看着手上沾染的尘土,黛玉心中若有似无,盘踞一年多的阴云,终于有了一丝消散。
大概是父亲教导的太多了,大概是受了贾瑜太大的影响,又大概是他们二人共同的纵容,黛玉只觉自己青出于蓝,比贾瑜还要离经叛道。
她和贾瑜,或许都是可以顺从本心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65章
黛玉不想被束缚,同样也不想贾瑜被束缚,自己这边可以容后再议,贾瑜那边却是迫在眉睫了。
迎春成亲那日赵成宣又找到了贾瑜,贾瑜没有细说这次是为什么事,黛玉也没有问,但看他脸色估计又是让他为难的事情。
自打有了那官职,贾瑜再没有真正轻松过,这样下去,迟早有天那个跟她一同听雨,朝她抱怨的贾瑜会消失不见。
她要想些法子。
在船坞有了些大致的打算,黛玉回房拿出账目研究。
贾瑜在扬州有些产业,是贾芸在黛玉示意下购置的。
二人互相坦诚心迹后,贾瑜再次将银钱账目交予黛玉,黛玉这次没有推辞,收了账目后便开始规划。
不是几年前的五千两,本钱翻倍后利润岂止是翻倍,几年下来积累的钱财何止几万两。
贾瑜并非正经的盐商,不会对如何做生意指手画脚,贾芸有些野心,本钱足了便一味扩大摊子。
摊子大了麻烦就多了,京城这边没消息,扬州金陵却是好打听到。
不知是有王信的帮扶,还是因为有些头脑运气也好,贾芸那边一直化险为夷顺风顺水。
结果是好的,可过程太顺利却未必是好事。
盐业是暴利,可把全部身家放在暴利上终究有些隐患。
林如海的书房不对黛玉设防,因曾是巡盐御史,书房中有份不少关于盐商,盐务的手抄本。
黛玉用了几个下午,找出了扬州近几十年有名姓的盐商的生平,细细比对研究后发现,比起一夜暴富,一夕倾家荡产的盐商更在多数。
只破财还是不幸中的万幸,除了几个世代贩盐,底蕴深厚的大姓家族,剩下几个曾经够到‘总商’的大盐商,最后都落得家破人亡的结局。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国库收入大半都靠盐课,这样巨额的银钱摆着,难免遭人眼红。没有谁能千日防人,被人死盯着,迟早有天倒下。
贾瑜在扬州没有根基,就是有王信也不能太过出头。
在百万两都只算中贾的扬州,贾瑜现今还不算什么,除了林如海因黛玉的关系会关注些,别人不会太过在意,但再这么发展下去就不好说了。
黛玉思索几天后,对贾瑜说了自己的担忧,表示要想长久,必须有些稳妥的产业。
黛玉说的有理,贾瑜十分认同,只是当时忙于甄家之事脱不开身,只道让黛玉全权做主。
贾瑜彻底将身家交给黛玉,黛玉也不客气,真的着手如何让钱稳妥地生钱。
倒不是多在意银钱,黛玉不缺钱,现在不缺将来更不会缺。
林如海曾私下对黛玉说过,即便将来认下张竟为义子,林家的家财依旧都会留给黛玉。
林家几代人口单薄,祖宗产业一代代传下来的田庄地亩不少,加上林如海养廉银,做巡盐御史时的其他收入,合计下来数额巨大。即便贾瑜一无所有,只林家的银子就足够她们阔绰一辈子。
然而,黛玉依旧很上心。
一来她不想辜负贾瑜的信任,想把贾瑜的事做好;二来,她也真正生了些好胜之心。
男女生而不同,女子天生要比男子低一等,人大多如此思想,林如海同样不例外。
对别人如此,对待女儿林如海却又是另一番想法。
虽说让黛玉在贾母处接受当下传统的教导,但林如海并不觉得黛玉要被那些束缚了思想。
除了日常教导,林如海在家处理一般公务的时候,也会将黛玉叫过去在一旁候着,看得多了还会叫黛玉说说自己的看法,碰上合理的甚至会采用。
诗书实务并不冲突,黛玉爱诗书,同样也知实务。
被林如海教导后,黛玉萌生出证明自己的念头,贾瑜,张竟能在官场一较高下,黛玉没有机会,只能将目光投到其他地方,贾瑜那边正好给了黛玉机会。
万变不离其宗,林如海来自官员的言传身教,很多地方都能稍加变动用到其他地方。贾母对如何做好一府主母,如何管家的教导同样能派上用场。
黛玉心里有了成算,带人在金陵城转了几圈,看了看较为热闹的大小铺子,又和两个闺中密友以及几家夫人太太商议后,找出了一些能长干的行当。
让贾芸找了几个稳妥的掌柜,挑了合适的日子,在扬州正式开了几家铺子。
初次在外事上拿主意,还是涉及了十几万两的生意,黛玉多少有些忐忑,贾瑜看她紧张安慰了一番。
贾瑜安慰人效果一般,但是不在乎银钱,相信黛玉,这次都赔了下次换一批的态度却让黛玉轻松起来。
或许是不过于计较得失,也或许是黛玉目光犀利,一年多下来,那几个竟陆续步入了正轨。
大几万两的营收比不上贾芸负责的盐业,也是不少的收入了。
要知道荣国府一年收入,也不过大几万两,现今可能还不到,这些还要负责全府几百人的支出。
荣国府光上下月例银子一年都要近万两,往来交际日常开销,零散加起来每年也要支出几万两。
入不敷出,再有本事的人都难干。探春的抱怨,凤姐对管家的推辞更是从侧面证明了这事。
黛玉将账目整理好,长出口气。
哪里都要银钱,银钱有用,但最大的用处绝对不在奢侈上。
维持荣国府需要银子,维持其他更需要银子。
贾瑜官位特殊,做的事更是特殊,可有一点是同其他一样的,贾瑜为赵成宣做的事同样需要银子,甚至许多更多的银子。
只黛玉知道的,贾瑜去甄家交际,明面暗地送的礼就小几千两,礼多人不怪,只人过去哪里会那样快被甄家人接纳。
送礼的银子不是贾瑜自己出的,那是赵成宣留下的,赵成宣做事自然不能拿自己的银子,必然是找皇帝要。
皇帝的银子把哪里来?
正经的名目不是私库出,自然是要国库出。
国库的银子把哪里来?
大多半是来自盐课。
两三成利润,去掉一路官员的盘剥,最后交到国库中。
绕一大圈的银子哪有源头用得方便?
黛玉深知,曾在巡盐御史位子待过几年的父亲,并非话本中的绝世清官,但一定是一位能官好官。
水至清则无鱼,为人可以清高,做事不可迂腐。活取活用,有舍有得,不拘形式只重本质才是正理。
为官之道是相通的,想要赵成宣的好处,不想做为难的事情,那么就必须在别的地方补上。
黛玉走到书房,坐到书桌前提笔。
贾芸年底会回京,她需要在其回京前商量定些事情。
这边黛玉和贾芸互相写信来回沟通,那边从宫里传来一个好消息,或者说是两个好消息。
第一个好消息是进宫多年的元春有了身孕。
当今皇帝现今只有两个小皇子,若是能平安诞下第三个皇子,因甄家被抄而沉寂的荣国府就能重新立起来。
第二个好消息则是府中又要办一桩喜事。
元春有意喜上加喜,让宝玉尽快完婚。
迎春刚出嫁不久,就要操办宝玉的亲事,多少有些匆忙,不过念及这亲事苗头燃了多年,要准备的东西都是现成的,也不算太过匆忙。
贾母王夫人对宝玉成亲之事颇为热切,贾政想着贾瑜那边有些理亏,不过到底是自家喜事,纠结两日便放下了心。
贾赦虽说是贾瑜亲父,不过除了和二房较劲,其他时候还不如贾政上心,更不会多说。贾赦不说话,邢夫人更是没有开口的底气。
众人都不反对,贾薛两家开始商议婚期。
正月不能嫁娶,到二月还有近四个月,商议之下两家将婚期定在了腊月。
既要准备宝玉婚事,又要准备年事,荣国府上下都忙碌起来。
久不管事的王夫人为了宝玉,亲自带头操办,探春未嫁李纨守寡,两人都不好协助,王夫人只能叫来了歇了一年多,专心养子的凤姐。
凤姐出山探春李纨也没闲下,亲事不沾手,还有年事,大大小小积压在一起也要忙上一个多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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