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菱听她口口声声说大老爷情难自已朱姑姑冥顽不灵,心里只觉得无比荒谬:“朱姑姑是尚书府请回来的教养姑姑,不是府里签了死契的奴才!什么纳妾?什么养胎?大老爷强/暴府中的教养姑姑难道是件很光彩的事吗?如果姑姑拼命闹出去,恐怕他连官都做不成了吧!”
阿菱站起身,一点点逼近赵妈妈:“你怜惜大老爷人过中年一事无成,所以才处处替他遮掩,当了他的帮凶。”
赵妈妈瘫软在椅子上,她牙关咬得死紧,发出轻微的“咯吱”声。赵妈妈这辈子手里没沾过一条人命,唯独在朱姑姑这件事上心有愧疚,面对阿菱的诘问,她几乎失去了应对的力气。
赵妈妈满面疲惫:“是,我是害了她,所以这些年我已经付出了代价。我的丈夫死了,儿子也死了,如今身边只剩下一个未成年的孙子。”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似乎在努力维持着平静:“你要替她报仇,就杀了我吧。”
阿菱迅速抹去眼下的泪水,声音冷淡:“我不会杀你。”
冤有头债有主,大老爷才是那个罪魁祸首。
屋里火气太足,烤得人浑身发热,谢恒殊起身推开一扇窗,反剪着双手立在窗前,
阿菱素着张脸,兔领围脖衬得小脸愈发白净,她手里抱着只沉甸甸的汤婆子,望着与他相反的方向。
“如果我想要他以命偿命,可以吗?”
赵妈妈走后,阿菱问过谢恒殊这个问题。
谢恒殊眉头紧锁:“哪怕这件事当年就被公之于众,他也不会被判死刑,至多官声有碍。”
阿菱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不可能用“告官”的途径来解决,陈年旧事一朝翻出,只要知情人咬死不松口,她就没有一丁点办法。
谢恒殊:“当年涉事的所有人,我都可以帮你杀了,唯独他,不行。”
厅堂之中静悄悄的,谢恒殊重重地合上窗,被这屋内逼仄的气氛压得躁意丛生。他走出几步,回过头看了阿菱一眼:“你再好好想想。”
手中的汤婆子已经凉了,她怔怔地望着空中虚无的一点,姑姑弥留之际被病痛折磨的样子一遍遍在她眼前重现,她从来不知原来自己把一切记得这么清楚。
门扉被叩响,燕盛牵着燕回站在门口看着她,阿菱愣了片刻才道:“外面冷,你们进来吧。”
燕盛迟疑着走进来,站在她面前不太敢跟她对视,燕回倒是一直仰头看她,但阿菱从燕回眼中什么也看不出来。
阿菱微微苦笑:“怎么了?”
燕盛:“阿回把你的东西弄坏了,对不起。”
阿菱一怔,燕盛抬起头,认真地道:“是那个玉制的九连环,她给砸碎了,我以后会赔给你的。”
阿菱之前是送了燕回一箱玩具,她原本想说不要紧,想了想又抬手摸摸燕盛的脑袋:“那你以后要好好努力,照顾好妹妹。”
燕盛虽然不大高兴被她摸了脑袋,但眼睛仍是亮亮的:“我会的。”
说完这件事,两个孩子也没走。燕盛扭捏了一会儿才问她:“你们,吵架了吗?”
阿菱失笑:“嗯。”
燕盛:“为什么?”
阿菱:“他答应了我一件事,结果却没能做到。”
燕盛皱眉:“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是他不对。”
阿菱静默了片刻才道:“如果他要做成这件事,就要伤害一个与他血脉相连的人。”
燕盛听得懵懵懂懂,眉头紧皱,似乎也跟着陷入了一种两难的境地。阿菱没再多说,强撑起笑意将二人送走,站在檐下看着灰蒙蒙的天,心里猜度着估计是要下雪了。
落锦看着阿菱郁郁寡欢,忍不住开口道:“姑娘,我听吴总管说,殿下有意要立您为侧妃。”
阿菱扭头去看落锦,十分惊讶。
落锦:“殿下在皇上太后面前说您对他有救命之恩,大概年后旨意就会下来。”
吴福全看阿菱跟谢恒殊斗气,心里忒不舒服,将落锦喊过去教训了一顿,让她把这些话学给阿菱听。吴福全原话还要难听一些,落锦自己忍了,没全部说出来叫阿菱跟着生气。
阿菱垂眸未语,落锦并不知道二人因为什么吵架,所以才在这里拼命地劝和:“殿下对您一片情意,您快别跟殿下生气了,不管为了什么事,哪有前程重要?”
落锦跟阿菱关系素来亲密,有些话旁人不敢说她却敢说:“殿下不过三十不会娶妻,只要您被立为侧妃,往后这王府就是您的天下。可您要是跟殿下怄气,将到手的东西都葬送了,岂不可惜?”
阿菱突然问道:“他真的想立我为侧妃吗?”
落锦赶紧道:“那是自然,吴总管亲口说的。”
阿菱点点头:“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不必再劝我了,我现在就去见郡王。”
落锦以为她是要去服软,心头一喜,连忙取来一件厚厚的披风:“外面冷,您仔细身子。”
谢恒殊一人坐在书房里,翻看着藏书楼建造花费开销的账册,工部那群人明里暗里顶着他去问户部要银两。户部张大人是个一毛不拔的性子,光是跟他转圜就让人头疼得厉害。
然而府里还有个更让他头疼的存在。
吴福全进来通报的时候谢恒殊还在出神,他后知后觉地问道:“什么?”
吴福全还以为他不想见阿菱,已经抬手打发小太监去赶人了,闻言忙重复了一遍:“江姑娘求见。”
谢恒殊:“人呢?”
吴福全硬着头皮道:“您不说话我还以为……”
谢恒殊冷冷地瞪他一眼,自桌案前站起身绕出去,小太监正在催着阿菱离去:“殿下说不见,您可别为难我们。”
她披着件银白色的披风,雪帽很大戴在她的脑袋上,让人只隐隐能瞧见下半张脸,嘴唇冻得没有一丝血色。
谢恒殊骂了句“该死”,疾步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天气这么冷,你在外面乱跑什么?有什么话不能遣下人来说?”
阿菱被他拉进书房,坐到短榻上,随侍的丫鬟脱下她的鞋子,让她把脚放在熏笼上暖着,手里也被塞进一只热乎乎的汤婆子。
阿菱冻得厉害,慢慢缓过劲来,望着他:“我有话跟你说。”
谢恒殊凝神看了她一会儿,摆摆手让人都退下:“如果还是那件事,你就不用再说了。”
他咬了咬牙,眉眼之间是不加掩饰的躁郁:“你难道要我杀了我的亲舅舅?”
除了沈老夫人外,谢恒殊跟沈家人都不十分亲近,可即便如此,沈家大老爷也是他母亲的兄长,他的亲舅舅。
阿菱:“我娘生我的时候难产,所以我从小就没见过自己的亲娘。五岁被卖进沈家,姑姑待我就像待她的亲生女儿一样,我跟着她读书识字,学怎么认衣裳布料台盏器具,她教我的每一样道理都让我受益终身。”
阿菱曾经想过,如果她像巧玉一样,是由钱婆子养大的,是否也会被沈家富贵迷了眼,选择一条跟巧玉一样的路,而后早早断送性命。
阿菱继续道:“她直到死前,都在尽可能地为我谋划。殿下,您知道吗?如果不是姑姑教我如何掩盖容貌如何在人前藏拙,那我也许早就成了您某位舅舅的帐中人,或者现在正跪在寿春堂跟那些年轻的姬妾一起服侍您的外公。”
“江菱衣,你闭嘴!”
谢恒殊根本听不得这样的话,他胸口重重地起伏了几下,眉眼间的戾气浓得化不开,他恶狠狠地盯着她:“没有这种可能。”
阿菱冷笑:“没有?我到现在都记得,那天赵妈妈将我打扮一新送去给老夫人看,在门口撞见了大老爷,我永远都记得他当时看我的眼神有多恶心。”
阿菱弯腰穿上软底绣花鞋,将汤婆子放到一边,走到谢恒殊身前:“我不要侧妃之位,也不要金银珠宝,你给我东西我都不要。我只要他付出应有的代价!”
她的声音异常冷静:“殿下,这是我们从一开始就说好的条件,现在已经到了您该履行的时候了。”
谢恒殊胸中怒意滔天,整个人却像是被定在了原处,四肢僵冷一步也挪动不得。
“那我呢?”
谢恒殊的目光紧紧追着她:“如果我真的为你杀了他,我们之间就再无可能。”
阿菱就这样清清静静地望着他:“你我之间本就没有可能。”
谢恒殊身体微微前倾,双手几乎要将她瘦削的肩捏碎,泛红的双目逼视着她:“你再说一遍。”
阿菱忍着痛,说出来的话字字锥心:“殿下,我们如今能站在这里说话是因为虫蛊,不是因为别的。那就是一根绳子,将你我二人绑到一处,绳子断开,就什么都没了。您自己也说过,蛊毒一解,你我便无需纠缠。”
谢恒殊:“你分明知道那是气话!我以为你不在意这些,所以……”
阿菱仰头望着他,那双如水一般澄澈的眸子不带一丝情绪,她第一次开口打断他的话:“是,我不在意。”
谢恒殊的双手一下卸了力道。
是了,她压根不在意他当初的冷待,因为她从不曾求过他的情意。他给出的所有东西她都瞧不上眼,从始至终,什么两心相许两情相悦,不过是他一个人做的白日梦罢了。
阿菱垂眸,掩去眼底的一丝哀痛。
不知过了多久,谢恒殊终于将目光从她身上挪开,外面已经下起雪来了,在室内隐约能听见下人挪动花盆的声音。
谢恒殊重复了一遍她的话:“除此之外,你别无所求?”
阿菱眉心微动,抬头看他。
谢恒殊面无表情地打开门,风裹挟着雪天的寒气涌进来,阿菱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你凭什么跟我说你别无所求,今天的你当真能一身清净离开郡王府吗?”
谢恒殊嘲讽地一笑,话中透着残忍:“你如今已经是半个废人,这样的天气,你甚至没办法从书房走到王府门口。”
阿菱浑身一颤,却不是因为这阵阵寒风,她微微吸气,睁大眼睛看着谢恒殊:“如果我能走出去,你就会答应我吗?”
谢恒殊没有看她,吐出一个冷到极致的字眼:“是。”
阿菱点头说好,抬脚踏进了风雪之中。
书房外守着的下人目瞪口呆,落锦撑了一把十八骨的竹伞跟上去给她挡雪,阿菱却轻轻推开了她。
郡王府占地极广,从谢恒殊的书房到大门几乎要跨越大半个王府,阿菱走进竹林之时,脚已经失去知觉。她脑子里没有怨恨也没有痛苦,只是在想自己不该穿这双软底绣花鞋。
天彻底暗下来,竹林里透着股雪夜独有的阴森之气,她凭着记忆向前迈一步,脚底却忽然打滑,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跌去。
披风太厚太沉,压得她快喘不过气来,挣扎站起来后她随手丢开这件漂亮厚实的披风。
再往前走,是茫茫一片雪景。
闭眼之前,她听见一句咬牙切齿的——
“江菱衣,你回来。”
阿菱做了很多个梦。
有时候是姑姑坐在她的床前哄她吃药,她不肯张嘴,下一瞬眼前人就变成了气势汹汹的谢恒殊,强硬地撬开她的嘴,一勺勺往她嘴里灌药。
另一个梦里她回到小时候,远远地看见姐姐在前面走可她怎么也追不上,跑着跑着她就跌倒了,牙婆粗糙的掌心扣着她的手腕拽着她继续往前走。阿菱迫切地等着人牙子把她送到姑姑手里,结果一抬头,坐在上首的又是谢恒殊。他冷笑着问她:“你不是要走吗?还回来干什么?”
几乎每一个梦到最后都跟谢恒殊有关。
阿菱缓缓睁开眼,屋子里一股浓浓的煎药味,落锦哭红了双眼,坐在床前打盹。
她从嘴里挤出几个零星的字眼,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干涩得厉害,落锦猛地惊醒,喜不自胜:“姑娘你醒了。”
落锦隐约听出她在要水,赶紧倒来一盏温水喂她喝下:“姑娘,你真的吓死我了。”
阿菱喝下水,缓了一会儿才道:“我在哪里晕倒的?”
落锦:“您刚刚走出竹林就晕过去了。”
阿菱长睫微垂,忽地咳嗽了两声:“我睡了多久?”
落锦忙伸手替她顺气:“今天是第七天,您本来身子就弱,月事又刚过,寒气侵体,一直昏睡不醒。前几天高烧不退,太医来了都说棘手,我还以为……”
落锦吸了吸鼻子,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站起身:“我现在就去禀报郡王,他这几日只要下了朝就一直守着您,知道您醒了他一定很高兴。”
阿菱喊住了她:“不用了。”
落锦脚步一顿,勉强一笑:“好。”
阿菱:“我有些饿。”
落锦忙答应一声,很快就有人抬着一桌案的热食送上来,阿菱慢慢地将粥咽下去,她的嗓子还是很疼。
落锦在旁边看着她吃饭:“姑娘,你睡着的时候是不是做噩梦了?您总是在哭。”
阿菱沉默了片刻:“我梦见了郡王,每一个梦里都有他。”
落锦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
门外,谢恒殊站在廊下,侧耳听着里面传来的说话声。因为失而复得而激动鼓噪的血液慢慢归于冷寂,谢恒殊扯了扯唇角,仿佛是在自嘲,默不作声地走下台阶。
阿菱养病的日子出奇的清净,她一次也没见到过谢恒殊,落锦努力向她解释:“姑娘我没骗你,你昏迷的那些天,郡王几乎没日没夜地守着您。他最近一定是太忙了,所以才没来看您。”
阿菱不过一笑置之。
落锦见状,私底下又偷偷去求见谢恒殊,告诉他阿菱的身体好多了。谢恒殊如今常住在书房,每回都见她,可每回什么都不问,只是说一句:“知道了。”
不冷不热的模样闹得落锦心里直打鼓,跑去问吴福全,吴福全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却恨恨地骂道:“没心肝的东西,可害苦了我们殿下!”
阿菱虽然照常喝药吃饭,却比以往沉默许多,常常望着一个地方发呆。
正院的侍女眼看着风向不对,也不再铆足了劲地在阿菱面前卖乖,各自散开做各自的事去了,阿菱倒是乐得轻松自在。
金夫人偶尔会过来探病,薛衡竟比金夫人来得更勤快些,坐着坐着就叹气:“你这又是何苦呢?”
薛衡还偷偷告诉她:“吴福全可攒着一股气呢,现如今想着法儿地给郡王挑美人,个顶个的拔尖。”
阿菱语气平静:“跟我有什么关系?”
薛衡:“你别嘴硬了,你难道就真的一点都不在意他身边有别的人?”
“在意如何,不在意又如何,他想要做的事不是我能左右的。”
阿菱闭上眼:“我累了。”
薛衡摸摸鼻子,讪然离去,阿菱翻了个身闭上眼继续睡觉,朝着床内侧倏然落泪。
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她好像彻底把事情搞砸了,不仅惹怒了谢恒殊,也没能替姑姑报仇。阿菱不想在郡王府待下去了,怎么样都好,她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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