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度迦经历了城破人亡的肃杀之景,此时心中也有些许打鼓。他不清楚,小国师是何心思。
自寺里大长老指派他来中洲灵山寺充当住持一职后,时常放来传音鹤予他处理一些琐事。明面上虽说是不打紧的小事,可件件都让他胆颤心惊,皆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可他在中洲这十多年不知说了谎话,也不知间接背了多少孽障。
就比如几月前让他不许插手河山郡一事,又比如,如今让他接应小国师一事。这些都不是他敢反抗的,他只能一一照做。
度迦抬袖拂了额上并不存在的汗,琢磨好要说的话,虚虚握拳,施施然道:“小国师,不知涂山易为何逃脱了?大长老隐有怒意。”
佛僧手腕上都缠着色泽极好的菩提,度迦手上的一串正是南海菩提,其上镌刻了复杂梵文。传闻,梵音寺曾有个佛子在南海得道,入了真佛法眼,被赠予一串万年菩提,如今,这象征慈悲的稀罕物倒入了一个外门弟子的手。不得不说,真是命运作弄。
面前束着发冠,着一身白衣道袍的男人仿佛出神一般,度迦咽咽唾沫,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男人凤眸正落在右手的菩提上。
“小...小国师?”度迦虚着嗓音,又唤了一声。
对面坐着的,若真的只是中洲的小国师,他也不足为惧,但大长老特意吩咐过此人身份,那不是他能蹬鼻子上脸的人。可又让他来说这类似质问的话,心中的煎熬可想而知。
正当感觉自己的手脚都在被火炙烤之时,男人轻笑一声,冷冷的,像是跳跃的寒冰,透着锥心的刺,“若弗好大的胆子,他知晓我羽非生是个什么性子么。”
男人方才失焦的眼神蓦地一凝,手中茶盏的细纹被他轻轻描绘。度迦不敢直视,只觉着他在盯着自己。
羽非生显然耐心告罄,看着面前抖若筛糠的废物,斥喝一句:“还不快滚。”
度迦心下一松,竟是觉得自由了不少,赶忙站起,向后趔趄几步,道了句妖君安好,便匆匆离开。
薄薄窗纸上突然站起一道身影,颤颤巍巍地向后移去。乔晚色敛着气息向后藏了藏。
门推开,走出来的是灵山寺住持,他显然气息不稳,握着菩提的手还在打颤,很快,就顺着那琉璃石铺成的曲径隐去身影。
乔晚色眨眨眼,转向闭门的静心斋。
她现在可以确定,这王雨一定与羽非生脱不了干系,这么嚣张跋扈的语气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是兄妹,就是王雨本人。
正这么想着,静心斋的门又缓缓推开,屋里传来一声清润的问候:“怎么?乔晚色,还要我出去请你吗?”
如此熟稔的语气,虽然声线变成了成熟的男音,但其中的发音咬字,和那时不时很欠打的语调,无一不证明,羽非生正是王雨。
第一次,乔晚色心里大骂了一句脏话。所以,她当时到底是哪根神经搭错了,为什么要为这人感到纠结难过?
变成男人的王雨,依旧没有多少耐心,只是不像从前稚嫩的性子,他手指或轻或重地敲打桌面,一声声愈发急促。
乔晚色脱下黑隐衣,轻轻一掠,脚下一圈风纹绽开,正正巧巧踏入静心斋,与里面饮茶品茗的羽非生碰了个照面。
作者有话说:
水:哼,今天也是只有露一面呢!
第32章 下山
◎你烦不烦◎
屋内烛火冷清,只一盏亮着,但这暖黄微光却照拂了每一处,轻而易举地就能看清里面人的每一丝神情。
羽非生和王雨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细长上挑的眼,瘦削的脸颊,薄薄的两瓣唇,不同的就是眼前这个人多了一分男子的硬朗,和比王雨更深的阴郁。
他的表情算不上与老熟人相见的亲切,反而透着一股算计。忽而,如同雕塑般的男人轻笑一声,点了点已然冷却的茶盏,吐出一句似叹似怨的气音,“怎么?进来了,就站着说话?”
夜风习习,陡然吹凉了指尖,乔晚色曲了下手指,身后的门如有一股推力,猛地合起。封闭的空间里只剩下她二人,气压愈发低沉,连着烛火也摇曳着似要折断。
羽非生轻轻啧了声,眉头似蹙非蹙,状若无奈地一挥手,打断了不可见的灵压,“你不必探我功力,我实话告知。”男人顿了顿,“你还不是我对手。”
一波被打回来的灵力全数盖在了身上,乔晚色不着声色地咽回涌上的血气,稳步走到羽非生对面的蒲团边,大摇大摆坐下。
“所以,你果真是故意引我来此?作甚?”
矮桌上有一壶清茶,乔晚色自顾自给自己倒了杯,悄悄弹了一粒灵芝丸,不急不缓地捧起杯盏,冲下咽喉处的腥甜气。
呼,差点,差点就得死在这儿。
“你还是那么聪明,不过......”羽非生拉长尾调,好整以暇地觑了一眼,“你为何不问我,怎么成了羽非生?怎么,逃出生天的?”
闻言,乔晚色嗤笑一声,晃了晃杯中所剩无几的茶水,“我问,你就会答?”
面前的人,明明是相处了十年的人,多日未见,却又添了几许他看不出的锋芒。她笑得应该很讥讽,可在他眼里,那一抹笑却让他归魂后魂牵梦萦了许久,如今又在她的脸上浮现,倒也不觉得话里话外全是刺了。
羽非生颌首,稍稍偏了偏头,“你问,我当然会答。”
乔晚色的眉型算不得好看,可以说是肆意生长的草,此时愕然一皱,显得格外生动。
“那好,我就一件件全问了。”
言罢,乔晚色抚平了坐下后褶皱的衣摆,俨然端坐着,吐出一堆疑问:“你究竟是什么人?你为什么要进飞星门?和镜水湖那处的东西有什么关联?你故意拖住步伐引我解救涂山易,有何用意?还有,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一长串不带喘气的提问,瞬间噎住了羽非生,饶是他在妖界多年,也未曾见过真敢这样同他说话的。
不过只一瞬,他便答道:“我是妖界孔雀族的族长。进入飞星门当然是为了镜水湖,只是归魂出了岔子,忘记先前的事,再多的我不能说了。”说着,男人掀开左袖,手臂处正刻着一道禁制。
乔晚色瞥了眼,好像是禁魂咒,这么邪恶的禁制......
不等她细瞧,羽非生抖落袖子重新遮住,继续道:“涂山易是青丘少主,不过年少就成了质子,囚于密室。此次,亦是他起了逃跑念头,故而留不得。至于,想干什么......”
羽非生止了话语,视线幽幽划在她脸上,用着一种类似自嘲的语气低叹,“我只能说,今次一别,一旦你还要深入这件事,我们,只会是敌人。”
乔晚色涌起阵阵无语的情绪,她当然不愿做这个随时没了小命的活,还不是命簿与此有关,只是羽非生此人不能全然信任,她也说不得实话。
一时的沉默盘旋在二人中间,羽非生率先开了口,语调里多了玩笑,“呵,李毓汐是我先前送至飞星门的一颗棋。就是为了引你来此,只是没想到你动作太快,只好耍了些手段拖一拖时间。”
“李毓汐?”
瞧见少女眼中不可置信的情绪,羽非生笑道:“她身上没有任何异常。”
乔晚色点点头,又没了话语。
不是她说不出,而是根本不愿说。羽非生是羽非生,是妖君,不是那个嚣张跋扈却仍有一丝人性的可怜少女,他们之间注定会是敌人。
他的回答即使因为禁魂咒的束缚说不了太多,却已然向她暴露了许多,他们十年的情分,也抵完了这份隐秘信息。
不过,她没空在这儿久留。
“既然如此,我先离开了。”乔晚色忽而开口。
羽非生举着茶盏的手一滞,弥漫在唇齿里的茶水,缓缓渗进喉咙,仿佛一味难吃的药水。这一句没什感情的话被她说得更加平淡,仿佛他们是从未相识的陌生人。
嗤,是啊,他与她相处了十年,又怎会不知晓她的铁石心肠,面上对谁都可以热情相待,心却冷得比那万年寒冰铁还甚十分。
“嗯。”羽非生同样冷漠地应了声。
可事实上是乔晚色也没等到他的回应,径自起身拉开了屋门,身形一瞬就隐入了夜色。这一晚的相遇如同只一夜盛开的昙花,当天色欲晓的一刹那,就该灭了,他的那声回应只是说给自己听罢了。
夜已过良久,天空亮了几分,透着蟹壳青。白玉砖瓦闪烁着细碎的光,宛若波光粼粼的湖泊,灵山寺主殿后敞着一扇小门,细微的光照亮了半个佛身,金光灿灿的,比还未探出头的晨阳还要亮眼。
寺里的小沙弥一个一个醒来,聚到了后院练功,有不少稚气的吼声铿锵有力地传来,仿佛在此能感受到鲜活的,跳跃的生命力。
乔晚色走出殿后门,向一旁楼阁上的梵钟掠去。
灵山寺唯一没有用白玉砖堆砌的就是这钟阁,而是用了更为昂贵的南海沉木,其内幽香怡人,佛光照拂,待了不少超度之人。庆元侯心性狭隘,定是将那二人放到了最顶层,离梵钟最近,所受波及越深。
一道轻盈的身影落在四层楼宇。朱红的门扉上贴上了一双女子的手,白若荔枝,轻轻一推,原被贴上锁阵符的门陡然展开,里面那座金光耀耀的梵钟正沉寂着。
乔晚色抬步走近,几乎是一瞬就看见了两具尸首,一东一西,隔着一座钟。
两人身上都贴了符,尸体还同生前一样,并没有什么变化,除了脸色泛灰。不过,李毓汐与这二人竟无半点相似之处。郡王是圆脸,郡王妃脸型偏长,可李毓汐却是个小而精致的瓜子脸。
乔晚色眉心拧起,在心里细细描摹着李毓汐的五官,骤然,心神颤颤。
这?李毓汐倒是和吴霸天像极了......
“是奇怪吗。”
身后蓦然响起羽非生的声音。
不过半刻钟,天光亮了大半,白衣道袍的男人杵在门前,片片光依在他的身后,描绘出整个人精瘦的轮廓。
羽非生只是站着,没有要阻止她的意思。
“吴霸天几年前强占了元宵楼的一个陪酒女,后来,有了身孕,吴霸天却不认。正巧那位善心的郡王妃得知此事,念及往日情分,收留了陪酒女,这孩子也名正言顺地成了郡王的孩子。”
元宵楼?乔晚色垂下眼帘,想起了那日进城在一家酒馆看见的栀子灯,那好像就是了。
不过,一段简洁的话被他说得绘声绘色的,羽非生到底什么意思。
似是看见了少女疑惑的眼神,羽非生摇摇头,“我只是想说,没必要那些无用的好心。再探下去,你会被发现的。到时候,可就是无尽的追杀了。”
乔晚色喉口一梗,原来这羽非生竟以为自己圣母心大发,不忍污染亡灵残害人命。
她摆摆手,似是无话可说。转身就将郡王夫妇二人的尸首收入储物袋。
转眼,门前的人也已经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乔晚色合上门,飞快向山下奔去。
余光之处的树影,犹如漫卷墨画,向身后滚去,很快,她就看见了围在传送阵四周的飞星门弟子。
那一群女弟子果真排排坐,一瞬不眨地盯着倚在树上的少年。
乔晚色望去,与已经苏醒的阙沉水碰在了一起,可那人瞳仁一颤,一抹绯红染上脸颊,猛地转头移开视线,颇有一股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微妙的气息波动惊动了闭目养神的林稚语,眼帘轻轻掀开,瞬息聚焦,看向了归来的灰色残影。
“师叔。”
林稚语的一声唤醒了众人的神智,纷纷站起恭敬地行礼,守在一边,站得笔直。
“春花呢?”
一夜未眠的少女回来的第一句竟是问了一个外人的下落,阙沉水状若不经意地瞥去一眼,她的头发还是往常一样顺直,只是有几缕松散的鬓发垂落,掩住了她的神色。从他这个角度看去,只能瞧见她的一小块侧脸,和小巧莹润的耳垂。
那处软软的地方,他好似昨日,没注意触碰过。阙沉水捻了捻有些湿润的指腹,仿佛又感受到了柔软和一些微薄的凉意。
“喂!在想什么呢!”涂山易踢了脚,一脸揶揄,好整以暇地盯着。
阙沉水淡淡扫去一眼,眸底隐隐有着愠怒。
“切!”涂山易不死心地又问一句,手肘顶了顶,“在想你的救命恩人?”
“你烦不烦。”
他的声音并不大,只是恰好林稚语回完问话,队伍中一片静默,突兀地响起一道怒责,道道眼神,或惊疑,或懵神,或好奇,尽数投了过来。
一同而来的还有熟悉的清香,是晨雾里山茶花的味道。
作者有话说:
水:烦,老婆第一时间怎么不问我!
―――
第33章 拾腕
◎吸吸吸◎
“怎么了,水水?”乔晚色俯下身,心里生出些许担忧,她先前那一掌,可别给他劈出问题了,她可没钱赔。
少女的气息像是一尾羽毛,或轻或重地扫向耳边,他的身体立刻升腾起一股麻意,从下至上,像是一条小虫般,钻进他的心脏。
乔晚色没多少耐心琢磨一条龙的心思,只思考一瞬,便伸手掰正他偏过去的脑袋,直直注视着他。
那双瞳孔已然幻化成了黑色,不过细细瞧,还是能看见最深处的一抹幽蓝,透着令人叹绝的美妙。
乔晚色离他不过两拳之距,阙沉水喉口上下微微滚动,有一股躁意又莫名烧灼耳廓。她的手心有些粗粝,却很温暖,像是暖阳照拂的细沙,让人片刻沉醉,不知为何,他总想蹭一蹭。
乔晚色看不出个什么,收了手,问向一边盘腿坐着的涂山易,下巴点了点,“他现在这是怎么了?”
涂山易似笑非笑道:“妖气空乏,不能离妖丹太远。”
妖气空乏,顾名思义,身为妖而无力,是妖丹缺失的典型症状,若是平常妖丹被炼化的妖,早已因承受不住干涩痛感而自尽。可阙沉水的妖丹显然还是完整的,只是......
“这妖丹怎么物归原主?”乔晚色问出了心中疑问。
“......你们这种情况,怕是妖族上下几千年都不曾遇过,这哪里知道?”涂山易耸耸肩,一脸的看热闹不嫌事大,那双狐狸眼微微眯起,勾出一笔促狭之色。
阙沉水靠在身侧的手轻轻蜷曲,骨节分明,青筋根根分明,如同盛开在雪地里的绿竹,又似是一把上好的玉如意。
站着的少女神色平平,并没有太大的起伏,只是有些讶异地睁圆了眼,眸底似有几分纠结。
乔晚色嘴巴紧抿,绷成了一道紧直的线。
其实于她而言,救下阙沉水和涂山易二人后,大可以放他们离开。但从羽非生那里回来后,她越发觉得不可以放走二人,幕后之人手伸的这么长,好不容易漏出了这个微小的破绽,她必须把握住。
还有,便是她身体里这枚陌生的妖丹......
乔晚色垂下的眼帘蓦地掀起,清浅的褶皱一开一合,视线回转到两人身上。
“你们二人先随我等去往天机阁,可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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