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动作极快,手中的温度就像一闪而过的小鱼,瞬间就会消失。阙沉水握了握手心,仿佛想要留住那一寸风过无痕的气息。
涂山易晃着脑袋,托腮挠鼻,好整以暇地盯着对面之人失神的神态,又偏过去瞄了眼坐在中间的乔晚色。
青丘九尾狐一脉,最能感受情绪变化,世人都传狐族识得人心,以七情六欲为始,这话倒是没有说错。他们狐族的确有一本功法专修情,而他虽然为质子,也好歹是受了妖皇的培养,这本功法早已修至至臻。
显然,阙沉水的心绪变化起伏大,而乔晚色真是奇了,他到如今都没感受到她有何巨大的情感波动,即使是在井底里,她有了些夸大的表情和语气,可内子里却是静得像滩死水。
八宝玲珑圆桌上铺了层雕花纹小巾,触感很是柔软。乔晚色双手搭在桌上,指腹轻轻揉搓了几息,又敲了敲,才缓缓开口:“老实说,你们在妖界犯了什么事,竟然不惜离开族地也要逃亡?还有,庆元侯如何抓得了你的?羽非生又是怎么回事?”
涂山易正喝着茶,喉口忽而一呛,摁了摁嗓子,“你...你真厉害,一口气,问这么多!”
说着说着,他比出一根大拇指,连连赞叹。
“快说,不然把你们俩踪迹都透露给羽非生了。”
乔晚色一口掷地有声的威胁,死死拿捏了他的心思。
“咳咳。”涂山易捂着一边脸遮住乔晚色的视线,偷偷抬眼向阙沉水示意。
“喂!别打小报告!”乔晚色站起来,大半个身子弯在桌子上方,将涂山易挡住。
束起的发尾随着她的动作,向上轻轻跳跃一下,又骤然失重垂落在他的手背上,一黑一白极致的鲜明。
阙沉水将手收回,又骤然握紧,嘴角绷成了一条紧直的线。
作者有话说:
水:想跟老婆一直贴贴
第35章 谈话
◎悲惨童年◎
三人之间的气氛越发怪异,涂山易垂下眼帘,支吾着半晌不说话。
“你说吧。”
兀地一道声音响起,乔晚色动作一滞,转头看向阙沉水,慢慢移回座位。他的眼角微微下垂,纤长的睫毛盖住了湿漉漉的瞳仁,及地的发丝像流淌的水,散在身后,只余几簇新长的还落在胸前。视线向上挪去,他的唇型极好看,像是一笔漂亮的水彩画,即使如今妖力空乏,却依然透着股饱满的殷红。
乔晚色面色忽然一热,不由自主地就想起不久前她和阙沉水做的事。差一点点,那唇就要贴在她的手腕了。
不,不是,她在想什么?
眉心重重跳了两下,乔晚色手指覆上揉了揉。
坐在她一边的人,可是一个成年的妖族男性,还是充满扑朔迷离的应龙。她怎么会想到这些东西!
嗯......幸好那时没人看见,不然就是有嘴也说不清。
对面之人说的话可谓是惊天动地,涂山易缓了会儿,看了看阙沉水,又看了看乔晚色,“哎”了声,终是将实情和盘托出。
三百年前,妖皇修至炼虚合道期,已至后境,离得道成神只有一步之遥,但历雷劫时出了事故,经脉受伤,修为大退。当时,一度传成了妖皇即将陨落。可不过十几年光阴,妖皇竟然奇迹般恢复了。更令人意想不到,就是她与应龙族族长阙青山结成道侣。
妖界自那以后皆对妖皇唯命是从,可自打一百多年前阙青山离奇死亡,加之应龙消亡,妖界就只剩下火凰一族上古妖兽。妖皇更加害怕权力流失,下令让所有妖族遣送族内嫡系至妖皇宫。
九尾狐一脉生育极困难,而他涂山易恰巧是青丘近百年唯一的嫡系子孙,只能为全族大义进入妖皇宫,在那暗无天日的地下囚牢度过了整整一百年。
妖皇并没有对他进行过任何折辱,只是将他锁在里面不许外出。在那无聊透顶的时光里,他总能利用九尾狐一族的禁术,四处瞎逛。
他们心口的一撮狐毛,可以制成一具极小的傀儡,能代替他们的感官。记不得是哪一年的夜晚,天上的云叠叠聚合,团团挤在一起,将月皱成了一笔几乎淡得看不清的线。囚牢里的天窗窄小得只能容下他的一只眼,可他还是靠着傀儡看见了月光洒下的地方。
那也是一处地牢,可比他的环境好上千倍百倍。有半个人高的窗扇,开了一角,薄凉的风吹起他的傀儡,打着一圈又一圈的旋,他落在了屋里。
可落在他眼里的,竟是一个被钉在诛神木上,断了角的妖族。他显然忍耐不住诛神木的杀伐之气,不由自主地妖化,存存肌肤长着透亮的蓝色鳞片,可每一处缝隙间都挤满了鲜红的血。在他身边的琉璃台上,堆满了凝实的鳞片,和一根根形状美丽的龙角。
几乎是一瞬间,他就明白了,眼前的人正是妖皇和阙青山的儿子――阙沉水。
能把阙沉水锁在这里,并不断夺取龙族身上至宝的,只有一个人。
涂山易第一次生出了同病相怜和报复的快感,那种热烈的情绪浓缩在一起,十分复杂。他借着好奇,一点点靠近。
那时的阙沉水还很瘦小,是一只没有成年的妖族。湿漉漉的发揉成了好几绺,软软地耷拉在脑后,他的眉拧得很深,用力闭着眼,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颤颤发抖,可一抖就会牵扯到手腕和脚腕上的诛神钉,疼痛如潮起潮落的海水,一会儿猛地涌上来,一会儿骤然退下。
许是上古妖族血脉的力量,阙沉水即使痛到几乎晕厥,还是能感知到四周气息的波动。
这是一个陌生的气息,可同样来意不善。他蓦然睁开眼,牢牢盯着离他不过几寸距离的傀儡。
涂山易手上的动作一顿,愣怔片刻,他没料到,被诛神木钉住,又施以生拔麟角之术的人竟然还能有意识。他凑了上去,细细打量着那一双弱小的蓝瞳孔,里面装着不解疑惑,和看淡尘世的漠然,唯独没有他想象之中的痛恨不甘。
这一刻,他的心底又暴露出九尾狐一脉天生的嫉妒,几乎是用了最恶毒的语气,他附在了他耳边,嘲笑他的无能,他亲生母亲的狠毒,他破破烂烂的身体。
可他还是无动于衷,如同没了情绪的木偶,只有在偶尔的疼痛时,才会浮现一缕凄哀。
涂山易第一次生出憋屈之感,他自己和自己较上了劲儿,非得试图找到阙沉水的恶意。他乐于见到母子相杀的场景,不论死的是儿子,还是母亲。
就这样,他几乎隔三差五就会趁着夜色,来到阙沉水这里,日复一日的重复能够击溃他内心的话,可一直等到阙沉水的头发蓄到了地上,他也没得到想要的情绪。
终有一日,他这个傀儡摸透了妖皇宫所有妖仆的动线,和防守最弱的时机。
那夜不知是出了什么事,妖皇勃然大怒,几乎带走了妖皇宫所有的守卫,他在远处隐隐听见是要到下界西洲。那一刻,他忽然冒出了个危险的想法。
他要逃,他要逃,他要逃!他受不了这种日子了!
为了确保计划的周全,前一天他特地去找了那条已然成年的应龙。他知晓阙沉水一直想死,所以不断地蛊惑他,只要能和他一起逃脱,他们一个去西洲,一个去北洲,总不会被同时抓住。这样,他们都有机会完成自己的愿望。
被钉在诛神木上的人犹豫了好久,那个夜持续了好久,一直等到天幕隐隐绰绰亮出几丝虾红色的云,阙沉水终于欣然同意了。
他和涂山易不同,没有那么强烈的欲望想要自由。答应了他,只是为了可以坦然地主动选择死亡。即使运气不好被捉了回去,也不过重新忍受这一百年已经习惯的痛苦罢了。
不过,他运气很好,下西洲的路算得上畅通无阻,只有几个弱小的守卫拦住了他,被他一掌拍晕。可是,妖力颓靡的他,全身妖化从上界坠落,恰巧从天而降在后山烧纸的灰衣少女眼前。
听到这里,乔晚色瞳仁轻颤,托着腮的手僵在原地。
正在喝茶的长发少年淡淡瞥来一眼,眸子里有她看不清的情绪。她想,她大抵是好心办坏事,一个失去生的欲望的妖,莫名其妙被救活,还得继续担惊受怕,饶是她也是不愿的,可她太想活了。冥界暗得犹如黑洞,永远沉浸在一个色调里,周围都是死亡的气息。
乔晚色咬咬唇,心折了一折又一折,将要开口,又被涂山易挥来的手打断。
“啧。”狐耳少年挑起眉,打了个响指,“先别急着可怜他,我才是最倒霉,最可怜的!”
说到这里,涂山易愤愤讲述这段波折的经历。
与阙沉水的一路好运不同,他算是一波三折。在出北洲界通道的时候,他就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可走不了退路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逃。
但他实在没料到,竟然在北洲见到了妖皇!
被缚灵绳捆住的那一刹那,他立刻明白了,那一夜他为何能听见他们的密谋,这么隐秘的事情为何能让他知晓。
妖皇是故意让他逃走的。
那段时间,东洲和南洲的下界通道出了些事故被封锁,只有西洲和北洲还在开放。放在他眼前的,只有一个选择,可这个选择被下了套。
当妖皇说出带他去河山郡的时候,身后突然出现一个身穿白衣道袍的男人,而他竟然是孔雀族族长――羽非生。妖皇没有隐瞒她要做的事,大抵是认为他已经是个死人了。去河山郡是为了将他夺舍,他的身体将会属于一个人族邪修。
他没想到妖皇竟然和邪修有联系,但突然这一切都解释得通了。为什么百年前妖皇会恢复功力,为什么她要和阙青山结为道侣,为什么她要日日生拔阙沉水的鳞角。
她的根骨经脉萦绕邪气,若是长久不得以净化,便会被发现,到时人人得而诛之,哪儿谈得上她的无上权力。而龙族的鳞片和龙角是至纯之物,长久吸收,一定可以彻底拔除邪气。但一个炼虚合道境界的大能,需要无数的至纯之物。
“妖皇?”
乔晚色嘴里不断嘟囔着,忽而,灵光一闪。她想起当时血人临死前,大喊了一句“我皇降世”,这说的应该就是妖皇。
妖皇竟然是个邪修,并且还在不断培养新的邪修。而当时她穿越之时,正是冥界闯入了邪修盗取她的命簿。但现在细细想来,总觉得奇怪。冥界是个死城,怎么可能进去活人,只可能是亡灵才能进去。
对了。污染亡灵正是妖皇制造的。
所以说,当时冥界闯入的,不是邪修,而是污染亡灵......
可若只是单纯为了盗取她的命簿,也不必在现世投放这么多污染亡灵吧,而且她的命簿是什么好东西吗?难道是为了形成鬼王,重复三百年前祁阳宗灭门惨案?
这对妖皇有什么好处......
也许,可以问问群友,她总觉得真相就快被揭开了。
“所以你说的真相,就是这个?”
第36章
◎旧事◎
乔晚色愕然一惊,看向一边。
说话的正是阙沉水,此刻的他目色沉沉,却又透着股似是而非的讥讽,不过这浓烈的情绪却是对着他自己的。
他在自嘲吗?还是说是在自我厌弃?
一个从出生起就是一场阴谋,被亲生母亲利用,虐待,生拔鳞片和龙角。
乔晚色想起第一次见阙沉水的时候,他全身上下无一处是好的,经年累月的旧伤还未结痂,便又新添血痕,饶是再强大的妖族也抵不住这种暗无天日的折磨。
“当然咯。”涂山易无法对阙沉水共情,即使他同样被折磨、被欺骗,但无论如何,他都是那个恶毒老妖婆的儿子,总是恨到极致的。
“怎么?你难道不想知道自己被亲生母亲折磨的真相吗?”涂山易睁大眼,脊背一瞬间挺得笔直,不可置信地喊了声。
可对面之人依旧一幅云淡风清的神态,仿佛对这件事的一点兴趣都没有。
阙沉水淡淡扫了眼涂山易,半晌,他轻敲木桌,冷不丁问了句:“你知道阙青山是怎么死的吗?”
他不想知道自己亲生母亲的任何事,若说是很多年前,他尚且对她还有几分复杂的依恋和恨,而现在,他对她没有任何情绪反应了,大抵是没了期望。但是这么多年,他唯一问过她的一句话,就是阙青山去了哪儿。
曾经很小的时候,他也经历过一段轻松的时光,那还是一百岁之前的事。很久没有回忆了,差不多也快忘了。人一旦曾经拥有过什么,就格外想要再次得到。所以他终于开口了,可每次得到的回答都是阙青山抛弃了他。
是啊,被父亲抛弃,所以才会变成这样的吗......
“啊?”涂山易嗫嚅着,一脸不解,“你只想知道这个啊?”
厢房内的窗没关,吹进一缕湿润的风,阙沉水轻轻颔首,落在肩后的发丝缠起几圈,随着他的动作,旋到了脸侧,宛若雾里看花的美人。
乔晚色心空了一息,耳垂有些莫名发热。
“哎。这个我也不清楚......”
“但是嘛。”涂山易微眯起眼,眸底闪过一丝恶意,“妖皇这么丧心病狂,阙青山多半是死她手......”
“唔唔!”刚要说完的话被彻底断了。
涂山易捂着被施了咒的嘴,蓦然看向乔晚色,上下比划着,质问她为什么对他这样做。
“你少说点话吧!”乔晚色皱皱眉,又偷偷瞥了眼阙沉水垂下的眼帘,心情不免有些沉重。
涂山易鼓着嘴,看看阙沉水,又看看乔晚色,眸底划过一瞬了然,忽而,他喉口闷出一声冷笑,带动着他的胸腔都颤颤起伏。
“兹――”,涂山易猛地站起,狠狠甩了甩发尾,头也不回径自离开了房间。
房门被他咣得合起,斜廊上还剩下的几人吓得不轻,目瞪口呆地盯着涂山易走向一边房,又重重地合上门。
“他......他这是咋了?”张微和指着空荡荡的门,嘴角勾起若有若无的幸灾乐祸。
同行的弟子摇摇头,又凑近偷偷道:“定是惹了师叔不快,被撵了出来!”
屋内,乔晚色搭在腿上的手缩了缩,小心翼翼地看向阙沉水。
他的眼角氤氲开一片薄薄的红,淡得几乎看不见,像是被涌上来的情绪酸红了。洇润的唇微微张开,又抿成一条线,似是在忍受万千痛楚。
乔晚色瞧着他垂地的头发,又掏出一根发带,“这个给你,把你头发束一下吧。”
八宝玲珑木桌上的灯烛曳曳,阙沉水睫羽颤动一瞬,照映在眼下的阴影忽大忽小,他回望过去,眼尾处浅浅的折痕似是勾人利器,清透的瞳仁里皆是她。
他的头微微垂下,似是带着怯意地挤出一句话:“我,不会......”
“啊?”乔晚色瞪圆了眼,眨了眨,“就很简单啊,打个结总会吧?”
“不会。”阙沉水的回应很快,语气坚定,像是在极力否认什么。
犹豫了会儿,乔晚色“哎”了声,站到他的身后,拾起垂下的发,拢到手心。
他的头发太顺滑了,像是柔软的丝绸,拢了好久才堪堪捧起。
阙沉水半垂着眼,余光之处是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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