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一想起,玉杉的眼泪便停不下来:“说我轻贱他,同父母一样看不起他,他总是这样,惯会说这些话扎我的心。”
“他也不想想,若是一直没有官位,这么散漫下去,谁能放心将女儿交给他?”
明熙沉默了很久,作为朋友,她自然是欣赏刘澍的逍遥,他没有功名,也不愿去科考,只醉心于天地,将浑身的诗文才华倾数浪费。
但是作为玉杉的闺中密友,她最看不惯的便是刘澍这般的人。
他无拘无束,却又哪哪都是他的拘束。
只为了一点可怜的自尊,相伴长大的挚友他都可以随意伤害。
明熙忽然想起三年前,渔阳疫病之时,刘澍危在旦夕那会,玉杉拼死也要去照料他。事情结束之后,反倒比刘澍这个病人还要憔悴不堪。
这些话,玉杉谁都没有告诉,眼下在她面前释放了出来,痛痛快快地哭了一路,将这几日的委屈和酸涩,尽数宣泄。
到叶家的时候,明熙语重心长地安慰她:“若是刘澍执意如此,不如放弃吧。他这人固执的很,想来也不会改,若是你一心往里扎,只会让你越来越痛苦。”
她动作轻柔地擦了擦玉杉的眼泪,声音柔和:“你有职位,有抱负堵,有大好的未来,何必吊死在一个他身上?”
话糙理不糙,玉杉将眼泪擦干,并没有应答,只哑着嗓子,强打精神笑道:“回去吧,明熙,跟你说了这些,我心里已经好受多了。”
明熙有些难受,但看她神情坚决,便没有再多说什么,下了马车回府去了。
去向祖母问好时,也带着一脸的愁容。
祖母与她月余没见,早盼着念着了,如今一瞧搭眉丧眼的,紧张道:“怎么,在京城受委屈了?”
谁敢给她委屈受呀?赵姝意的枪法已经出神入化,甚至跟着父兄上过一次战场,威名赫赫的大政第一女将的名声正盛,谁敢在汴京欺负女将保着的人?
明熙有些没精打采地摇头,沉闷道:“祖母您说,是不是再好的感情长大了都会散啊?”
刘澍和玉杉从小一起长大,一起钓鱼,一起翻山越岭地到处疯玩,每次开学前,刘澍写不完的作业甚至也是玉杉陪他一起补。
这样好的玉杉,这样好的感情,刘澍怎么舍得说不要就不要?
见她俨然一副为情感所负累的模样,祖母与孔嬷嬷对视一眼,试探道:“那是慕箴惹你生气了?”
“不该呀,我看这几年,你说东他都不带往西的,怎么还会与你闹别扭?”
“唔?”明熙茫然地眨眨眼,“我不是……”
她突然想到,若是慕箴与她,也像刘澍同玉杉一样呢?
虽然刘澍与慕箴哪哪都不一样,也一定不会为了这些无聊的琐事与自己吵架。
但是若是将来,慕箴有了心悦之人,渐渐与自己远离,到那时,自己会如何呢?
在三年前,她也曾思考过一模一样的问题,那时她想的是,只要慕箴幸福,她怎样都是无所谓的。
但是如今在想想,她的生活已经彻底离不开慕箴了。
时隔两日必定要一起吃饭,每日去药堂慕箴也会接她回府,回去的路上说说笑笑,买些爱吃的零嘴逛逛喜欢的饰品店。
隔个一段时间还要邀上三五好友一同外出踏青游玩。
若是将来,慕箴的身边被另外一人代替,自己还会同年幼一般,真诚地祝他幸福吗?
明熙想不通,她也想不到真到了那时自己会是什么反应。
于是当晚便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自己仍旧是季夫人,常驻京城,与季飞绍公务离京,前往渔阳时,她遥遥一瞥,望见了繁盛的街头摊贩有一对身影。
慕箴仍旧是那个慕箴,清风明月般朗润温和的气质,眉眼如画,即便是坐在小摊贩的桌椅前也无法遮掩他卓越的气质。
坐在他对面的人背对着明熙,只看到是个打扮精致,举止淑雅的姑娘。
他们二人坐在明熙最喜欢的那家南巷的豆腐花店。
慕箴不吃辣,却总是被她捉弄,明熙总喜欢挖一勺自己的豆花混进慕箴的碗里,总是吃的他眼泪都快下来,窘迫地灌水。
明熙喜欢欺负他,从小到大都是,每每这时,她都像恶作剧成功的坏孩子一样哈哈大笑。
而如今,她远远就能瞧见那边的二人面前摆着的豆花,都是渔阳人喜爱的白糖口味。
他们一边说着笑着,一边吃着豆花。
明熙远远地瞧着,想要上前打个招呼,却一步都走不动,脚步钉死在原地,望着那边融洽的身影,心中忽然涌出无止境的难过。
……她怎么又被丢下了?
醒来的时候,耳畔的棉枕都被眼泪打湿,明熙抽噎着醒来,胸腔仍是撕裂般的疼痛。
原来她食言了。
明熙怔愣地任由眼泪滑落,她想,她已经变成一个说话不算话的坏孩子了,她不愿意让慕箴离开。
这些年的陪伴与时光,早就让她习惯了慕箴的存在,他填补了自己内心的空缺,早就已经不可替代,也不能舍弃的了。
这日傍晚,慕箴照例来风茗药堂接明熙时,见她神情恹恹。
他疑惑:“怎么了?”
明熙望见这张昨晚才梦见的面容,那时的难过恍若又涌上心头。
她想问很多,但她终究是心中的顾虑的更多,什么也没说。
只是慌乱摇头,驴头不对马嘴说了一句:“我以后,再也不会往你碗中的豆花加辣了!”
慕箴没能搞懂这位小青梅的逻辑,歪头想了半天,还是开口问道:“为什么?”
明熙有些泄气地低头,搓着手指:“因为你不喜欢。”
“往后你不喜欢的事,我都不会做了。”
慕箴只是静静看着她,突然来了句:“谁说我不喜欢?”
次次去吃次次都要往我碗中加辣,若是真不喜欢,哪能此次都让你得手?
慕箴有些无奈地心中叹气。
第60章 决绝
重新跟慕箴坐到南街的豆花店, 看他又轻车熟路的要了两碗,一碗加辣子,一碗加白糖。
明熙心想, 她和慕箴的结局,会是什么样的呢?
她心不在焉地吃着,慕箴见她真的不捣乱,反倒有些不自在。
希望二人相处时,明熙总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像个幼鸟一般活力满满。
眼下一直沉默, 叫人猜不透心思。
难道真是到了有少女心事的年龄了?
慕箴神情有些复杂, 伸手去触明熙微皱的眉头:“在想什么呢?”
“唔, ”他的手有些暖,明熙也没躲让, 只是言语搪塞道, “玉杉最近总是不开心。”
慕箴闻言轻笑:“你知道这两日她已经上任了吗?”
她还真不知, 闻言惊讶道:“真的?已经去了?做的好不好?”
罗家在渔阳任通判一职, 玉杉也是跟在她父亲身边做些文书工作。
“罗姑娘有才学,自然是得心应手的, 况且……”
明熙见他话说一半,偏头疑惑:“况且?”
慕箴一笑:“况且漕司的转运使徐大人, 近来想去罗家提亲。”
“啊?!”
明熙目瞪口呆, 分明前两日玉杉还在同自己说她与刘澍的纠葛, 怎么一转眼, 提亲的人都要上门了?
她震惊道:“……是什么时候的事?玉杉怎么说?罗家怎么说?”
慕箴让她冷静:“罗家自然是欣喜,徐大人仕途平步青云, 年纪轻轻便到了转运使的位置,听闻那日去通判府同罗大人议事, 忘记了一项律法,在屏风后记录的罗姑娘当即补充了出来。”
“徐大人没想到还会有女官,感到新奇,想让其出来一见,没想到便是一见钟情,听闻是罗大人的女儿,当即就说想要议亲。”
“徐大人当初是罗通判一手教导出来的,前途无量的学生心仪自己女儿,自然是一桩美谈。”
自然,二人初见的故事,便是她听了也觉得浪漫,但是明熙心中清楚,玉杉喜欢的,终究是那个散漫无度的刘澍。
慕箴像是知她所想,一边搅弄着豆花一边摇头:“刘……非他自己醒悟,否则绝非良配。”
“你知道?”
“罗姑娘望向他的眼神,我还是十分清楚的。”
慕箴声音有些发苦,罗玉杉那一个个爱而不得,痛苦迷惘的眼神,就像每一个午夜梦回,无法入睡时想起明熙的自己。
寂寥得好似月光落满全身。
明熙有些苦恼:“他们究竟会如何呢?”
从朋友层面上,她希望玉杉如愿,但抽身来看,任谁也知道,刘澍不是良人。
若是不知悔改,玉杉又执迷不悟,最终痛苦地还是只有她自己。
知道所有的道理,但明熙仍旧希望他们能够同从前那样。
她有些偏执地将他们对应到了自己与慕箴身上,她害怕,忐忑,不愿意见到任何一对青梅竹马,最终走向相看两厌的局面。
明熙没了逛街的心思,心事重重地回了府。
没想到刚歇下,闻冬就迎了上来。
“罗姑娘方才来,等了您许久,见没回来托我传话,邀您后日午后去寿平湖与她一见。”
可能是与这两日有关,明熙想她不痛快,想去游船散心,便点了点头,记住了。
但她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局面。
漕司转运使徐凭,她是听过几回的。
苦寒出身的学子,在青鹿书院成绩一骑绝尘,考出功名后在汴京历练了几年,官家将他下放到渔阳做了几年转运使。
为人刚正不阿,一板一眼,做事起来滴水不漏,原先在书院时,就经常得到罗大人的教诲,如今在渔阳重逢,私下也经常往来。
年纪轻轻便坐到了这个位置,而且谁都知道,他来渔阳只是历练,官家迟早要把他调回汴京。
这样的人想给他介绍对象的也多,不过他家境不好,自己也没那心思,总推说会耽误了姑娘,只一心埋头公干。
没想到会喜欢上玉杉。
更没想到玉杉在寿平湖约她,明熙首先看到的就是湖畔船舱边上的二人。
今日有些日头,徐凭撑着一把伞,遮在玉杉头上,他正神情认真地说着什么,玉杉时不时答上一二句。
后来不知怎的,好像闹翻了,玉杉神情激动,推了他两把,徐凭没有动作,只是隔着袖子轻握住她手腕,将人稳了下来。
船只靠岸,罗玉杉立刻下船,徐凭担心不稳,撑着手臂在她身后虚护着。
明熙看在眼里,直到玉杉到了她跟前,眼睛有些红:“走吧。”
明熙抬眼望了望,徐凭仍站在船上,身形极为高大,肩宽窄腰,五官深刻立体,面无表情的,乍一看有些严肃的凶。
这样的人撑着一把不伦不类的油纸伞,与明熙视线相交,有礼地收了收下颚,冲她打了个招呼。
还没等她回礼,受不了的玉杉将人拉走:“还在看什么,走了!”
等她们上了马车,明熙回头去瞧。
那高大身影仍旧站在原地,却没有往她们这看,只望着平静的湖面。
“那就是传闻中的徐大人?”
明熙收回视线,望向玉杉:“你打算如何?”
“我不知道……”
玉杉痛苦地捂住脸,神情几欲崩溃:“我真的不知道……”
见她这般,明熙反倒有些傻眼了,她以为玉杉会坚定地刘澍,但这么看,感觉已经动摇了。
“若是没有遇见刘澍,可能我会被他打动吧。”
玉杉抬起满是眼泪的脸:“这段时日,他每日都会约我出来,却只是同我说了自己未来仕途的计划。”
“我们聊了很多,诗词歌赋,古今文学,我们的每一个观点都契合的要命。”
玉杉有些茫然:“如果刘澍的话,可能我也就选他了吧。”
想到刘澍,她的眼泪又落下来:“可是,我与刘澍十几年的感情,早就已经成为我的骨中血,肉中刺,叫我如何割舍。”
“今日我同他说,就算我与你成婚,这辈子我也不可能忘记刘澍的。你知道他怎么说吗?”
【徐凭平淡一笑:“从你这几日的言论来看,你对你竹马永远是单方面的付出,若是你们真的两情相悦,怎么到如今也不见他行动?”
“罗姑娘,你对他的感情,真的是无法自拔的心仪,还是已经扭曲的执着呢?”
“就算是执着也不要紧,只要你愿意同我在一起,我总会有法子,将你的骨血,你的肉刺,通通换成我徐凭。”】
饶是明熙,听闻这一段也不免震惊咋舌。
“……你今日找我来?”
罗玉杉抬头:“徐凭这几日风头大的很,整个渔阳都知道了他的意图,都多人都来找过我,就连阿鸢都来问我,只有一个人。”
她咬牙:“刘澍今日在城外野钓,我想去找他。”
明熙沉默,她突然想到慕箴说刘澍此人,绝非良配。
呵。
无论关怀与否,这个节骨眼儿还天天跑去钓鱼,明熙有事真的搞不懂,这个年龄段的公子都在想什么。
他们都当玉杉糊涂,真的以为她要一头南墙撞破头,然而她这段时日没日没夜的哭,早就哭明白了。
罗玉杉平淡道:“我与刘澍十几年的感情,要么在今日说开,要么,就彻底舍弃吧。”
“他既不想要,那我也不要了。”
咚、
没来由的,明熙心下擂鼓一般忐忑。
找到刘澍的时候,他正戴着草帽,坐在湖边懒洋洋地打着哈欠。
罗玉杉远远望见他那模样,眼中的情愫淡了淡。
她上前,踢了踢刘澍的小木凳。
刘澍懒洋洋瞥她:“干嘛?”
不怪乎玉杉对他念念不忘,刘澍真是刘家模样长得最好看的一个。
刘澈文雅,刘鸢张扬,只这刘澍,眉眼五官透着一股懒散的风流潇洒,遗传了刘夫人的桃心形的唇瓣,从小就像个玉娃娃,一生被娇惯,养成如今这般没心没肺也属正常。
玉杉深呼吸:“你这两日,难道就没什么要同我说的?”
刘澍耸了耸肩:“想我同你说什么?说那个比你好几岁的老男人?”
徐凭虽虚长他们几岁,但绝没有到老的地步吧?
玉杉冷笑一声:“他是老男人,你呢?你比我小,岂不是孩子一个?”
刘澍最在意的就是他的年龄,闻言面色有些不好,语气有些冲:“你想说什么?本来城中这几日满是你的传言,我听着就烦!好不容易到城外躲躲,你要是想钓鱼就钓,别在那叽叽歪歪!”
这话,算是彻底让玉杉死心了。
她打了许多腹稿,关于她自己,关于他们之间的关系,关于只要刘澍点头,她愿意立刻与徐凭说清,从此世界唯他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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