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宴惨然一笑,勉强道,“此事与礼部尚书钟大人无关。我要刺杀柴原,全是个人恩怨。”
霍尧道:“那你说,你与柴大人何怨仇愁呢?”
薛宴道:“好,既然到了如此地步,我也只能全盘托出了。我本来姓雪,祖父是明州刺史雪承,多年前因为被冤枉走私受贿之罪,全家处死。我的父亲侥幸逃脱,隐姓埋名,幸好他的同窗,也就是钟尚书相救,才安稳活了十几年。”
姜渐道:“照你这么说来,礼部尚书钟法,是犯了包庇罪犯的大罪。”
薛宴道:“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不肯说出缘由。我祖父清正廉洁,以君子之名闻于北寒之地,怎么可能犯下叛国之罪?义父已经查明,当时的柴原刚刚升任少卿。他素日愚钝无能,却能越过一群有才之士,先一步加官。他想要功劳稳自己的官位,就故意落实了我祖父的罪名,用我全家的血肉,去铺他的升迁之路。”
姜渐道:“你可有证据?就算事实如此,你也不可滥用私刑,应当上禀朝廷,重审当年之案。”
薛宴悲极反笑:“我是戴罪之身,义父给我新身份,甚至让我入了朝堂,我怎能恩将仇报,致他于不义之地。至于证据,自然是有的,当时我祖父与好友联络的书信,都被作为证据呈上。我利用职位之便,也曾去见过。那些书信并无署名,也绝非我祖父所写,怎能因此定罪!这不是故意而为还能是因为什么?”
姜渐道:“你祖父被杀时,若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在三十年前,可你如今还未过而立,怎么可能记得你祖父的笔迹?”
薛宴道:“父亲当年游历在外,手里正巧有几封家书,珍之重之,一直传到了我手里。我日夜摩挲,起承转合皆牢记于心,是不是祖父的笔迹,我自然一眼认出。”
姜渐道:“现在何处?”
宋燕时道:“应该在大理寺的库房收着。”
从薛宴住所查抄的东西,她还没来得及过目。
姜渐听她说话便不爽,下意识就想反驳,被霍尧拉住,“行了行了,好男不跟女斗,你一个大男人,跟人家宋少卿斤斤计较,说出去也不嫌害臊。”
宋燕时只一笑,并不说话,心里却一并记恨上了霍尧。她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姜渐纵然讨厌,霍尧表面上当和事佬,却是看不起她女子的身份。
最好这两人,都别像薛宴一样,有落在她手里的时候,否则她肯定让他们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心里这么想,面上却还是笑意不改。东宫的人,她现在暂时还动不得。
几人心思各异,应逐星正好跟着衙役进来。
姜渐问道:“殿下呢?”
应逐星道:“这样的地方,殿下千金之躯,怎么能让他来?”
姜渐只想了一下,便也明白了,外面还有个姜浮,谢闻肯定是被绊住了。
他轻哼了一声,不知可否,接着道:“我们刚问完话,你来得倒巧。”
衙役得了令,已经把薛宴重新关押进牢房,姜渐简略的把事情讲述一遍,应逐星惊讶道,“姓雪?那不是和雪簇一个姓吗?”
这个姓可少见得很。
雪簇听到她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很高兴,但把她和一个犯人联想在一起,她又很不满,忙辩驳道,“才不是呢,我姓雪,是因为大将军捡我回来那天,正好是大雪纷飞,跟那个人可没有关系。”
应逐星歉意地笑:“是我忘记了。”
霍尧不说话,他比应逐星要大得多,还能记得清雪簇被捡回来的场景。
虽然还没脱夹袄,但明明立了春,可不是什么大雪纷飞之日。江南暖和,就算是冬天,也只下几点薄雪,刚到地面上就差不多化了。
应大将军为何要骗雪簇?不过他也并未把雪簇的身世和薛宴联系在一起,当时正和燕国打仗,每日无辜惨死的孩童不知有多少。
应大将军为人宽和,只那一年,就捡了四五个小孩。
姜渐道:“事不宜迟,先去查查那些书信,还有阿溶和雪簇,你们去和书吏录个口实。”
两人齐齐点头。
霍尧笑道:“姜大人,我看你当个小小司直真屈才了,要不然让殿下给你托托关系,让你也来大理寺吧。”
姜渐道:“大可不必。”大理寺虽是重地,但制约甚多,权力有限,他还是属意吏部之类的大热门。要搬倒宋随云,他不犯事,大理寺也不能主动去抓他吧?在他心里,律法还是很神圣的,不可轻易亵渎,去不成吏部,去个名声不太好的部门也行,例如丽景门之类的,下起手来也方便。
姜浮没等到姜渐再露面,但等来了姜溶和雪簇。
姜溶道:“六郎刚才说了,他还有事要忙,要我们先回去呢。”
姜浮道:“也好。这大理寺无聊得很,没什么好玩的。”
日斜西山,各大府衙中当值的官吏都准备回家,偌大的皇城内,有了丝人气儿。
姜浮一直很奇怪,大陈官员每日天不亮就要赶到府衙中,这就意味着玉京城的第一遍钟声响起,天还没亮,就要从被窝里起来,中午刚过就下班了,只留下几个值班的人。
既然如此,为何不早上晚一点来,下午迟一点走呢?
唯一在皇城里工作过的雪簇解惑:“过了中午,官府可就要多请一顿午饭了。”
姜浮和姜溶都笑起来,原来朝廷也是这么抠门的吗?
不过细想起来,这饭食虽然花不了几个钱,但一层层克扣下来,油水刮了再刮,的确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姜浮好奇问道:“你之前担任太子备身,是在皇宫里任职吗?能见到后宫的妃子吗?最近名声很大的那个宋婕妤,她真的像传闻所说的那么漂亮吗?比起苏仵作来说怎么样呢?”
她一连串的问题问出来,宋贵妃不但举荐族中的侄女儿入朝为官,还举荐了另一个侄女儿入宫做妃子,新封了婕妤,美貌被传得天上有地下无的。
据说因为介绍了这位婕妤,皇帝对宋贵妃越发满意,正好宋贵妃的生日在春天里,上面的消息已经透露出来,要解除三天宵禁,玉京城庆祝三天呢。
这个待遇,连皇后太后都没有。
雪簇道:“我是太子备身,归内率府管辖,在东宫值守,内苑和东宫离得可远了,我肯定进不去……”
她话说了一半儿,姜浮姜溶的注意力已经被前面的绿袍官员分走。
姜浮道:“唉,那不是……”
姜溶捂住她的嘴,小声道:“别叫他,我们等他走了再出去。”
姜浮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姜溶才把手松开。
好奇怪,明明就在皇城中,刚从执掌律法的大理寺中出来,正前面就是鸿胪寺,朱雀大门就在前面,姜溶却和做贼一样。
这里可都是官。
第17章 笔迹
等到前面几个人影走了,几人才从墙根儿走出来。
姜浮抱怨道:“季郎君在前面,阿姊不好意思上前也就算了,为何还要拉着我们躲起来?”
姜溶嗔道:“我们出现在皇城之中,肯定不是无缘无故,若是见了,又要找一番理由,倒不如不见的为妙。”
姜浮叹了口气,男女之事果然麻烦,不在意料之中的见面不一定是惊喜,也可能是麻烦。
她之前也见过季临几次,印象模糊,只记得是个十分温和的郎君。
真没想到,姜溶和姜潇都很吃这一套,大的小的都觉得她好。
姜溶更是生怕露出一点马脚,坏了在意中人心里的好印象。
但是会武功有什么丢人的,姜浮羡慕还来不及呢。她又想起苏嫦已死的郎君,男人真的很容易变心。
季临若是因为姜溶有武功而心生不喜,就算现在瞒住了,能瞒一辈子吗?
不过看着阿姊少女怀春的样子,她却是不好说出来泼冷水。
季家世族,家风良好,在姜浮看来,女子嫁人难道真的是只嫁一个郎君吗?当然不是,就像苏嫦的婆家,就常常刁难她,其中肯定也有丈夫夹在中间不作为的原因,但一家人磋磨一个人,简直太容易了。
如果嫁到季家,应该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季家名门之后,便极重礼数,不肯让人拿了半点错处,侮了先辈名声。
再者,季家现在的情况,和姜家算是半斤八两。季家若对姜溶不好,三叔父作为老丈人,肯定会去撑腰。
所以,门当户对真有门当户对的理由,两家谁也不必怕谁,谁也不必捧着谁。
她想了一下,悠悠叹了一口气。
月晃花馥,风动竹暄。
阿耶照例是不回来的,姜浮有时觉得,他真的恨不得去替学子们考。但阿耶世家入仕,其实没参加过正经科考。
近些年皇帝有意打压世家,从民间取士,但大家族培养出来的子弟,纵然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也比扛着锄头的穷秀才会答题的多。
世家子弟只用读书,也只要读书,其余诸事,上有父母妻子料理,下有仆人使唤,除了读书,一概不理,一概不问。
家世最好,便可以入崇文馆和弘文馆读书,次一点儿的,还有国子学、太学、四门雪,其余的府学和私人书院,如果不是特别有名,请来的老师肯定不如玉京官学的。
若不是天生的蠢笨,怎么着也该比平民百姓家强些。
不过科举考试也算起了作用,给了读书人念想,大陈上下,除了特别困苦的,都会送新出生的孩子去书院听上几天,盼着有个鲤鱼跃龙门的机会。
官宦子弟想要做官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最起码大字不识的官员,不会出现在大陈朝堂之上了。
当然,武将除外。那是在战场上拿命拼出来的,荣耀皆由血肉铸就,不识字就不识字吧。
不光阿耶没回来,姜渐也一直未归,已经过了宵禁的点儿,难不成也要留在大理寺过夜吗?
不对,皇城之内还有东宫,谢闻又不会小气地连个床铺都不给他。
许久不动笔,姜浮在案上铺了纸,准备练练字。
琴棋书画,诗酒花茶,八艺她只略通书法,其余都马马虎虎。
今天临摹的是本朝书法大家卫葛之的名作,一笔挥就。
姜溶看了,不由赞道,“好俊的字。”
姜浮蹙眉道:“唉,这才到哪儿,只会模仿而无风骨,我还差得远呢。”
姜溶笑道:“卫夫人当代名家,你这么年轻,能模仿得惟妙惟肖已经是绝无仅有,再多下些功夫,不愁没有建树。”
姜浮研磨不语,她对书法并无特别爱好,自然不可能达到卫葛之那样的高度。
她换了一张纸,左手执笔,飞快写了一行诗,这次倒不是临摹。
姜溶道:“阿浮居然还会左手写字。”
姜浮谦虚道:“算不了什么,听说卫大家可以左右手一起写呢。”
姜溶道:“炫技罢了,依我看,书法之道,何必卖弄。如果要学,礼部尚书钟法书画双绝。虽然刚硬些不太适合女子,但也有些好处。”
姜浮收笔道:“这个人我不喜欢。”
如今钟尚书才是主流,但她总觉得,这人师从卫葛之,又反过来说自己师傅的不好。读书人不是最尊师重道的吗?怎么到卫夫人这里,就两把算盘各自打了。
不过看着钟法官位高,才故意捧着他。卫大家虽出身名门,但到底是个妇人,文人骚客的聚会不好过分参加,失了交际。若是能多多露面,又怎么能被后来者居上?
而且书法又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呢?笔画对了,字能让人认得清,不就算写好了吗?
她练字,也不过打发时间而已。
宋燕时领着一群人去大理寺存放文书的库房,主事已经下值,只留了一个小吏守着。
从薛宴居所搜出来的几封书信刚入档,还很好找,几十年前雪刺史谋逆案的卷宗却不好找了。
偌大的库房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几人翻找起来,尘土乱飞,咳嗽声在房里不断想起。
姜渐皱眉道:“霍尧你轻点,别拍了,都抖到我脸上去了!”
霍尧身材高大,翻看卷宗的模样跟拿绣花针也没什么区别,有种不和谐的诡异感。
应大将军不是世家出身,一直跟随他的霍尧自然也不是什么官宦子弟。他一向不爱读书,虽然被硬逼着认了几个字,但也真得是只认了几个字,还是最常见的那种。
谢闻正在外间查看书信,那几封信字迹工整,一笔一划都仔细万分,都说见字如见人,这写信之人一定是个规矩古板之人。
落款的确是雪承二字。
书架之间狭窄,霍尧一个人占了好大的地方,小吏也劝他,“将军,要不然您就先出去等着吧。”
霍尧这才出去,带了一身的灰,出去又一阵抖落,离他最近的宋燕时忙往里靠,顺便掩住了口鼻。
还是小吏了解存放结构,按照年份索引,不多时便找了出来,拿出来先呈给谢闻。
那份卷宗上面倒没有许多灰尘,明显不久前被人翻看过,倒是符合薛宴说得话。
姜渐顾不得身上的灰尘,脖子伸得比长颈鹿还长。谢闻无奈,放在桌子上,几个脑袋立马挤在一起。
霍尧因为个子高,脑袋也大,面积占据最大。
姜渐仔细对比了书信,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他自然都学过。
这两份书信,绝不是一人所写。
大理寺库房存放的那份,字迹潇洒飘逸,如风过竹林,而薛宴珍藏的这份,却规规矩矩,书法造诣天差地别。
姜渐先道了一声:“这绝不是一个人的笔迹。”
霍尧心里想,他这个识字半箩筐的都能看出来,这也太明显了。
宋燕时道:“可如今,也并不能确定,这落款雪刺史的,就是他亲笔所写。未落款的,便不是他亲笔所写。”
姜渐道:“这卷宗不是明明白白记着吗?当初拦截书信之人的名字,就好好在这上面记着。”
宋燕时眼神微黯,却还是笑道,“姜司直有所不知,不良人虽受官府差遣,但并不登录在籍。如今几十年过去,恐怕那人早已经在底下化成灰了。”
姜渐道:“雪刺史的书信,除了这些,应该还有留存吧?他做官这么多年,总有公文奏章留下。”
三十年前,皇帝还不是现在的皇帝,这还真不好说。
事情一下子陷入僵局。
谢闻思索道:“雪刺史既然不是世家出身,一定是科举做官。他是玉京人士,应当是在四门学中就读,说不定会留有笔墨。”
大陈律例规定,弘文、崇文二馆只收皇亲国戚和丞相国公家的孩子,各二十人,馆长由丞相担任,朝中在任五品官以上为学士。
崇文馆设在东宫,还有为太子选伴读的目的。
接着便是国子学生三百人,太学生五百人,接下来才是四门学,对庶民开放。雪刺史平民出身,应该上得便是四门学,再次一点儿便是算学律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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