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法道:“圣人命东宫督查大理寺卿被刺一案,自然是因为这事。说实话,臣也云里雾里,不知所以。”
他并不认识姜浮,但如今贵妃势大,罔顾伦常,举荐女子为官,她又并未穿官服,而是仕女装扮,应该是宋燕时的随侍。
姜浮道:“好吧,真是委屈了钟尚书,昨夜有人从姜司直偷了证物。姜司直早有防备,在证物上涂了珍珠草汁,这才是请钟尚书来的原因。”
钟法做恍然大悟状:“多谢娘子解惑,原来如此,那可真是巧合,怨不得殿下误会了臣。”
姜浮浅笑道:“真的是误会吗?”
钟法道:“娘子这是何意?”
姜浮走到门前,太子千牛滕光意正好回来,刚才众人注意力都在钟法身上,居然没察觉到他离开。
霍尧问道:“光意兄,你这是去了哪里,怎么一声不响就离开了?”
滕光意道:“姜娘子托我取点儿东西。”他拿出几幅画轴递给姜浮,“娘子看看吧,卫夫人都交给我了。”
听到卫夫人,钟法眼皮一跳,只能强装镇定。
姜浮接过道谢。
她拿出一幅书轴,其余几幅都放在桌面上,徐徐展开,落款之名正是钟法。
她拿起展示给钟法看:“钟尚书还认得吗?”
钟法道:“这是何人所写,字迹卑鄙粗浅,我虽不才,但以书画闻名,怎可能是我所写!”
姜浮道:“尚书是真的忘了吗?您的确是当代大家,但于卫夫人处求学之时,不也曾苦练左手书吗?”
钟法想说荒谬,但话堵在嗓子眼里,黏住了。
卫夫人知道!她留着所有学生的作品。
单凭一张字可能对比不出来,但大理寺还有当年的证物!
他苦研书法这么多年,自然不是名不符实之辈。那份书信临摹虽然精妙,但他还得看出来了,这并非他所写。
他被骗了!
书信烧毁之后,当夜手红肿起来,他知道自己着了道,吩咐家仆偷偷去请大夫,被告知这是珍珠草的毒,无药可医,五日内自愈。
他心急如焚,把可怜大夫灭了口犹自不安。
只要薛宴不供出他们的关系来,没有人会怀疑到他,他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姜浮轻声道:“或许钟尚书和柴大人遇刺一案真的没有关系,但三十年前走私一案,尚书该不该给个说法呢?”
钟法表情颓然,他盯着手里的书轴,道,“真没想到,我居然还是败在她手里。”
卫夫人是他的老师,但也只比他大六岁,那时候她已经成名,而钟法还只是初出茅庐。
他一边极度崇拜她,一般又极度嫉妒她。
卫夫人以双手书法成名,他也苦练左手书,可别提双手了,只左手都写得歪歪扭扭。
姜浮心想,你才不是败在她手里,你分明是自作孽。
第24章 雪恨
钟法被关押进大理寺大牢的时候,因为这几天宋燕时跟着谢闻一行人到处跑的缘故,并没有时间再为难他,他精神尚可。
看到除去官袍头发散乱的钟法,他顾不上身上的疼痛,站了起来,扒着木栏不可置信地大喊,“义父,你怎么会来这里?!”
他目光转向宋燕时,斩钉截铁认下所有罪状,“宋燕时,刺杀柴原全是我一人所为!与礼部尚书无关!”
大理寺狱半是地下室设计,四面又都是石墙,只有一小面门是木头栅栏,看上去十分压抑,潮湿阴冷仿佛与世隔绝一般。
宋燕时带人前来,她心情不错,看到昔日同僚落魄成这样,她心里没有半点同情,看着自视甚高的大才子如今这个模样,又想起之前那些冷言冷语,宋燕时轻哼了一声,觉得畅快无比。
什么时候能把姜渐和霍尧也送进大牢里来,让她过个瘾?
看着人家父子情深的模样,宋燕时“好心”提醒,“哎呦薛少卿,这位钟尚书,可是三十年前走私案的真正主使,你祖父不过是一个帮凶,替他背锅而已。你这个一口一个义父,不太合适吧?”
薛宴目光呆滞了一下,随即愤怒的大吼,“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休要胡言乱语,挑拨我们关系。”
他越生气,宋燕时越高兴。她眼睛笑成月牙儿,指挥狱卒,“就让钟尚书和他这好儿子一间牢房吧,也给薛少卿一个尽孝的机会。”
狱卒低头应是,拿着钥匙开了门,不客气地把钟法也推了进去。
他一个踉跄,薛宴忙把他扶住。
宋燕时双手背后,笑道,“薛大人,你不如好好问问,当年事情真相究竟如何。”
东宫办的案,效率就是快,圣旨已经下来,证据确凿,钟法被判了死刑,秋后问斩,财产没收,嫡系血脉流放北寒。
薛宴扶着钟法,手却止不住地在抖,不知道是因为身上的伤势过重,还是情绪太过激动的缘故。
他动了动嘴,还是忍不住开口,“义父,宋燕时说得究竟是什么意思?您是被冤枉的对不对?是不是她想讨好柴原,知道您和他不对付,才故意陷害您的?”
看着这个从小在眼皮子底下长大,又被自己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义子,钟法罕见地有了怜悯的情绪。
宋燕时已经离开,把舞台让给了这对“父子”。
两人皆形容狼狈,薛宴的囚衣被雪染红,干涸成一片片暗红色。
钟法不再是以往高洁的模样,但背仍是挺得直直的,像是一棵压了积雪的老松。
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钟法自觉也没有什么说谎的必要,他露出微笑来,和这十几年来对薛宴的笑容并无什么两样。
他说:“好孩子,是我对不住你,你祖父当初之死,的确是为我顶罪。”看着薛宴痛苦的脸,心里难以启齿的快意,像树下的藤蔓,不断缠绕起来。
薛宴红着眼睛:“当年究竟是如何?”
钟法笑着说了当年的故事,三十年,那的确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得好像是别人的故事了。
这个故事里,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
他那时候初入朝堂,志得意满,也想做一个好官,可没过两年,就丧气起来。
他是贵族子弟,自幼生活奢靡,吏部虽然是肥差,但区区一个七品主事,俸禄怎么能够他挥霍。
多年习惯,钟法时常感慨,都说做了进士是出人头地,可就这几个钱,只够吃喝而已。
他很快动起了歪心思。
正好,有落第同窗是明州刺史雪承的独子。明州有盐湖,盐铁国家专营,若能从中捞一笔,只要一小笔,一小笔就够他不知道多少年的俸禄。
起初,雪承这个老古板还是不同意的,但耐不住亲儿子苦苦哀求,甚至以死相逼,才终于应承下来。
后来他胃口越来越大,无意中被揭发,幸好抓到得是雪承。他一向谨慎,书信联络都用左手写就,寻常人不会认出他的字迹。
他用独子威胁雪承,只要他认下全部罪过,不把他交代出来,儿孙他都会帮他保全。
如果把他供出来,那可不只是死雪承一个的事情了。
毫无疑问,那老头信了。
那位多次科举失败的同窗活下来了,人却疯了,他明明也参与了那件事,却把自己从中摘了出去,固执地认为,是当时的大理寺少卿柴原,为了官名害死他父亲,还一直给儿子也灌输这个思想。
他也不是一直疯着,有时候会清醒过来。他还不如疯着,疯得时候还有种报仇雪恨的冲劲,不疯得时候倒像是一颗干枯的老树,失去了所有生机。
钟法有过杀他的想法,一个疯子,不确定因素太多了。
他还没动手,人就先一步死了,妻女失散,只留下一个薛宴,满脸尊敬地看着他,比看真正的父亲更孺慕。
钟法觉得有趣,他曾经也这么看过一个人,可惜那个人弃他如敝履,从不拿正眼瞧他,总是淡淡地扫一眼他苦练的字,然后无波澜地评价,“匠气太重,世俗太甚。”
可笑,他为什么学写字?不是为了功名利禄,为什么要学写字?
钟法起了心思,故意将这孩子养大,助他入朝堂,让他成为自己手里的利刃。
当年的柴原也并不无辜,收了他不少钱,多可笑,三十年后摇身一变,成了刚正不阿的大理寺卿,东市白虎一案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施加威胁他也绝不肯视若无睹。
雪已经沾染了污泥,还能恢复洁白的样子吗?
钟法摇摇头,他不知道,因为他本就不是白雪。
他只是略加抱怨几句,薛宴这傻小子就心甘情愿地去当他的马前卒,要替他杀掉柴原,也是为他全家报仇雪恨。
钟法和柴原的牵扯,可不止是明州走私案一件事。柴原一直同他划清界限,但有些事情做过了,难道就真的能全然抹去痕迹吗?
柴原现在位列九卿,是发达了,想当他的清官,不再接触那些腌臜事情,他想如愿,做梦!
第25章 撑腰
薛宴整个人麻木了,他双膝一软,跪在地上。谁会能想到,视之如父的人原来才是他真正的仇人。
而他一直以为,蒙受不白之冤,无辜死亡的祖父和父亲,居然真的是咎由自取。
仁义礼智在他的脑子里不断拉扯,那根弦已经马上就断了。
他觉得自己离疯不远了。
钟法还是站得如同一颗松树,看着他的时候像是在看脚下的尘土。
薛宴站起来,揪住他的领子。他如今年富力壮,垂垂老矣的钟法自然不是他的对手。
“你这么耍我很有意思吗?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
钟法只是不语。
他面目狰狞起来:“你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很可笑吗?”
他已经丧失了所有理智,一拳朝钟法脸上挥过去,这一下一点力气也没收,像是一只疯狂的野兽。
钟法脸上挨了几拳,立马青紫起来。薛宴已经失去了理智,拳头和皮肉想接,他感到有鲜血流出来。
这里闹出的动静那么大,薛宴的嘶吼声,还有拳头的声音,狱卒却一个也没被惊动。
如果没有人特意交代过,他是不信的。
他当时就明了了,三十年前,雪承怎么死得,他也该怎么去死了。
果真是报应不爽,这世间谁又没几个牵肠挂肚的人呢?
薛宴的拳头还在落下,钟法已经赶不到疼痛了,死亡正朝他招手,意识模糊之际,他似乎看到了彼时年轻的自己,还有风华正茂的卫夫人。
那时候她孀居在家已经几年,但还是凭借一首书法名满天下。
他突然有些自作多情地想,她至今还留着他的字,是不是也不算是很讨厌他呢?
两人朝夕相处三四年,总该有些情谊在吧?
她比他大几岁,和他相处的时候总以姊自居,可钟氏枝繁叶茂,他的亲姊、堂姊、族姊都认不过了,他哪里要再认一个。
他那卑鄙的心意,就如那几年流水的光阴,后来也只是在心底。就算他后来,成为真正的名士魁首,也没换来他真正想要的。
他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他很快咽了气,薛宴的拳头却还在一直继续,知道往日高风亮节的钟尚书已经成了另一副惨不忍睹的鬼样子,他才放开手来。
把还温热的干瘪尸体丢到一旁,他看着手上的写,忍不住落下泪来,又哭又笑。
钟法待他极好,比亲生儿子也查不到哪里去。他对钟法的感情不是虚情假意,钟法曾是他的目标,曾是他的精神支柱。
可原来,一切都是谎言。
现如今,他杀了钟法,他一点儿也不后悔,反正他本来就是,死罪难逃。
爱和恨交织在一起,将他的世界染成一片血红。
自戕之前,他突然想到那个在大街上和他交过手的小丫头。他的妹妹如果还活着,应该也到这个岁数了吧?
真好,他下辈子也想做这样的人,不用隐姓埋名,可以大大方方在阳光下行走,也没有谎言和背叛。
这一生太苦了。
霍尧坦坦荡荡地和姜浮搭话:“哎呦喂,了不得,阿浮居然这么聪明。”
他笑起来爽朗得很,姜浮对他感觉良好,颇有些自得,“也就一般聪明啦。”
姜渐冒出来,又开始赶人,“好了,现在事情也了解了,你也该回家了。”
姜浮不太高兴,这人过河拆桥也太快了。
霍尧忙当和事佬:“阿浮好不容易来玩一次,那么早回去干什么?皇城中又没吃人的妖怪。”
他目光投向谢闻,征求他的意见,“殿下说是不是?”
谢闻立刻点头,然后又觉得自己反应似乎是太大了,矜持得补了一个“对”字。
霍尧得了谢闻的肯定,更加得意起来,“看殿下都这么说。阿浮还没去过东宫吧?我跟你说,殿下最近不知道从哪弄来了一只小猫,长得可胖了,还不怕人,可好玩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谢闻心跳到了嗓子眼,真没想到,霍尧居然这么会说话!他一定要找个由头好好赏赐他!
姜浮看了谢闻一眼,道,“真的吗?可惜某些人不准我去……”
霍尧道:“害,不用管你阿兄,他也要听殿下的。你想玩多久就玩多久,他不给你撑腰,我给你撑腰,还有殿下在呢,皇城之中没人敢为难你的!”
姜浮抿嘴笑了一下。
姜渐脸色不太好,皇城之内,确实没有为难姜浮的,倒是有个盯着她流口水的。
虽说,谢闻配阿浮,也不算谁辱没谁,可他总觉得怪怪的,老是有种白菜被别人家猪拱了的奇异感觉。
他一边想成全太子,一边又恨不得棒打鸳鸯。
不情不愿地带着姜浮进了嘉福门,经过右春坊的时候,有个青衣年轻官员捧着一幅画像过来行礼。
起来之后,先是挑衅地看了一眼姜渐,然后目光又在姜浮的身上长久的逗留。
直把姜浮看得有些发毛,他才移开目光。这是谁?阿兄的仇家吗?
他无礼地盯着姜浮看,姜渐早就不耐烦,他就知道,姜浮一出来,准得惹是非。
把姜浮拉到自己身后,他不客气地兴师问罪,“顾梅章,你眼睛往哪看呢?”
礼法道理都学到狗肚子里了?陈就算民风开放,也不能这么盯着未出阁的娘子看啊。
顾梅章悻悻地,没理他,殷勤地把手里卷轴打开,递上前去给谢闻看。
姜浮好奇,也瞥了一眼。跟献宝似的,但里面不过是一个婴儿的画像,几人一时都沉默了。
姜浮看了看顾梅章,他的名字,听阿兄提起过,好像也是之前在崇文馆读书的,家世肯定极贵。
长相也好,芝兰玉树,跟姜渐是一个路子的,只不过脑子不怎么好,眼巴巴地给谢闻看这幅画像……
这是什么意思?
谢闻也没猜出来:“这是何意?”
15/121 首页 上一页 13 14 15 16 17 1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