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盼汝两岁的年纪,身材矮小,铃兰又严格把控他的体型,所以在唐人里他是灵活而偏瘦的。
他借着体型优势,轻而易举地躲过家仆们的追捕,从乱作一团的家仆里悠悠闲闲地钻出来,站定在门前。
他纳闷地回头看,家仆们根本没有觉察到他的位置,不知道在和什么较劲。
阿大戳了戳盼汝肩膀,指了指他身后的门,于是盼汝转身撞开卧房的门。
在卧房内,夫妇两人正拥在一起,突然被推门声打断,便错愕地看向来人。
盼汝是货真价实的两岁孩童,撞破爹娘亲近也不知羞,更不知避让,勇敢无畏地跨过门槛,蹒跚着小步凑到两人床前,咧嘴大笑。
铃兰看着无端闯入的盼汝,吓得泪腺干涸。
她匍匐着身子,勾起立在床边的火箸,飞快搅灭炉子里烧着的夜合香。元邈则赶紧翻身下床,理平床上褶皱的褥子,整理自己歪歪扭扭的衣襟。
两人低头各自忙事,元盼汝以为自己被爹娘冷落,一时悒悒,想引起他们的瞩目。
“爹——娘——快看。”元盼汝一边喊着两人,一边双手举起阿大,兴奋道:“阿大以后住这里,不走了。”
元邈拉好床前帘幕,松了一口气。
转头瞥了一眼猫,他肃起脸孔,“怎可做出偷鸡摸狗之事。阿大是如梦寺的猫,快还给林达和尚。”
元盼汝委屈兮兮地看向铃兰,又喊了一声娘。
铃兰刚鼓捣完香炉里夜合花熏香,走向父子两人,“大过年的,少教育孩子。他才两岁,与他讲道理也要和颜悦色。”
见有娘亲撑腰,元盼汝抱着铃兰的腿,说道:“那阿大就放在家中吧,等会和鸡福宝放在一起。”
“不成。回头再给鸡福宝下的小鸡啃了。”铃兰夺过这猫,夹在臂弯里,“我现在就送阿大回家。”
玳瑁猫慵懒地喵了一声,窜下铃兰的怀抱,重新钻回盼汝怀中。
元盼汝胡撸着怀中的小猫,有点委屈盯着母亲,眼含泪光,坚持不肯放手,“不能送走。”
铃兰揉揉元盼汝的脑袋,与他晓之以理:“这是人家林达和尚养起来的猫,你拿走了,林达和尚怎么办?”
元盼汝摇摇头,“是他给我的,他说不用还了。”
“我不信,可有证人?”铃兰捏着盼汝的脸,盯着他黑葡萄似的眼珠子。
元盼汝仍是坚持地点头,胡撸两下玳瑁猫,“阿大也听见了。”
阿大似乎听懂盼汝的似的,“喵”地一声接话。
立在一旁沉思的元邈忽而介入,碰了碰铃兰的肩膀,“二岁的孩童哪会懂说谎。他说的估计是真的,林达或许真想把猫托付给盼汝。”
铃兰笑道:“把猫托付一个二岁小儿能做什么,这就好像交代后事给一个红娘。”
笑着笑着,她忽而面色一变。“他交代后事?那岂不是....他有心寻死?”
“不全是。”元邈正色道:“林达和尚既然能布局多年,为妹妹报复赵憺忘,也同样会卧薪尝胆,为报杀害他父母的血海深仇。”
虎头寨的匪寇杀害林达父母,而他们现在都洗心革面,在如梦寺里做着假和尚。
铃兰想着想着,眉头皱了皱,深感不妙。
林达和尚这不是一人走得干净,而是打算血洗如梦寺之后再走。
江湖儿女快意恩仇,铃兰自小喜读武侠书籍时,站在围观者的角度,她钦佩林达等替天行道的侠士。
现在她站在长史妻子的立场重新审视,越看林达越觉得不顺眼。他在元邈任职的地盘滋事,会影响元邈的政绩和仕途。
这可不行,他们需要尽快带人去如梦寺,看看能不能拦住他。
*
如梦寺今日静悄悄的,门口紧闭,挡住前来烧香祈愿的信众,铃兰也知林达动手了。
但他们并非束手无策,元邈犹记得后山通道的入口,两人再次上山,沿着记忆里的路径前往如梦寺。
穿过光秃秃的树林,经过僧人的墓碑时,瞧见墓碑前堆着贡果,大抵是近日听闻风言的居民献上的。
再往前走两步,睿真皇后的墓碑显现于眼前。
铃兰只看了两眼,便要继续赶路,却见侧边的元邈怔了片刻,朝着墓碑快步趋近。
元邈一动不动地立在碑前,视线凝固在墓碑上,半晌过后,忽而露出一抹笑,低声喃喃:“原来如此,这样便串起来了。”
铃兰听得糊涂了,问他:“串起来?这事还能与太皇太后有关?”
元邈念叨:“你看碑前干净无尘,定是有人打扫过这里。但这个人没有留下贡品,害怕被人觉察他的存在。”
“林达扫的?”铃兰问。
元邈摇头,“他终究非士籍,岂会知道皇室秘辛。但无疑的是,这背后的人是林达的帮手。”
“帮手?"铃兰仍有疑问,打算继续问元邈,转头瞥见旁边空了,而他已经重新起步,朝山上密道方向前进。
密道的山石已被人为清除,元邈提灯领着铃兰通过密道,从佛像背后走出。
正殿里满是如梦寺的和尚,但他们口中没有念着经文,只身子板正地跪着。
铃兰走出来时带出些声响,但那些和尚仍纹丝未动。她觉得十分奇怪,走上前轻轻一触碰某位和尚的身子,和尚立刻倒地。
她惊慌失措地探他们的呼吸,仍有鼻息,似乎只是中了蒙汗药之类。
铃兰试图推开门,惊觉门被自外锁死。丝缕烟雾透入门缝,呛得铃兰呼吸不畅。
她咳嗽了几声,呼唤元邈,“那和尚想要活活烧死我们,烧了这寺庙。”
元邈并不慌张,站在门缝前对外喊道:“林圣僧,本官与妻子不慎闯入如梦寺,还请您高抬贵手,放我们出来。”
“你这是干什么?”铃兰懵了,低声道:“哪有和行凶者交涉放过一马的?我们直接通过佛像后面的密道搬人出去。”
元邈道:“来不及。也不必浪费体力。”
两人正说着,门锁传来响动。
林达和尚打开了门,在铃兰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邀请他们两人离开。
元邈刚走出大门,便朝林达脖颈一劈,林达迅捷躲开,元邈又紧接着几招,林达一一避过,两人在后殿缠斗。
铃兰趁着两人打斗,无暇顾及他处,便去殿外水井提了桶水,浇熄殿前的火焰。
她又打开了殿门,目的是为放出室内的一氧化碳,这一氧化碳容易导致人中毒与昏迷,回头这些和尚没被烧死,倒是被毒死了。
忙活了半天,她拭去额头冒出的汗水,瞧着元邈那边的过招。
林达不敌元邈,十几招过后,元邈便将他制服在地。
林达脸贴地面,只道:“愿赌服输,你有什么想问的?”
元邈看了一眼铃兰,沉默思索片刻,对林达问道:“随镖遗失的《辛公平上仙》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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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公平上仙》,讲述的是一个凡人无意中撞破鬼差接皇上归天的事,里面有一些细节暗示皇上是被谋杀的。但这里面的皇上是唐顺宗还是唐宪宗,在民间说法颇多。作者李复言是王叔文集团的官员,末尾处又提到元和初年,所以在这里我采用的是第一种说法。(个人创作需要,不代表观点)
第70章 剡溪泪
听到元邈的问话,铃兰眨了眨眼睛,跟着小声重复:“《辛公平上仙》?”
她记得《辛公平上仙》是一篇志怪传奇,收录在《续玄怪录》里,讲述县尉辛公平巧遇鬼差,受其邀请而亲见皇帝登仙。
但此篇是借由鬼兵影射先帝的永贞内禅。宦官俱文珍勾结藩镇,逼迫唐顺宗传位给太子李纯,而顺宗在百日后离奇薨逝。
唐宪宗继位后,对外宣称先皇病死,随后俱文珍等宦官进入权力核心。
铃兰所在的裴家是这件事上的受益人,裴家在宪宗登基上出力最多,此后裴家达到全盛。
与之相对的是二王八司马与依附他们的人,或多或少受到了贬谪。《辛公平》作者李复言也是受害者之人,元和年间被贬为徐州县令,前几年刚升为苏州刺史。
但铃兰产生了疑惑,《续玄怪录》此时尚未公开发表,元邈怎么知道《辛公平》?
在这期间,林达始终保持沉默。
他回顾半晌,仍未搞清楚元邈所言的是什么,只道:“护送的镖物里只有宝石和玉石,你说的‘上仙的新贡品’我是真不知道。”
大唐识字者甚少,林达出身非世家,只是一介武夫,辛公平三字是什么都不知道,更不知辛公平是何物。
元邈视线一凝,便继续问:“究竟是谁透露给你的消息,说杀害你父母的匪寇藏匿在如梦寺?”
林达不肯说,“江湖儿女怎可做背刺盟友之事。”
“纵使你不说,本官也能猜到七成。”
元邈看向如梦寺前殿那边,见烟雾已经疏散,便与旁边的铃兰使眼色,叫她过来,又道:“你手里可还有七步断肠散?”
“啊。”铃兰张了张嘴,呆滞片刻后反应过来,拿出一颗盼汝的止泻药,递到元邈旁边。
元邈捏着药丸强行塞入林达口中,威胁道:“服下这药以后,最多只能行走七步,超过七步便会肠穿肚烂而亡。”
“不过,本官没有打算让你死在这里,当年劫镖案还有一位凶手未落网,你可愿意再多等等本官查明真相?”
林达惊诧,“凶手还少一人?不都是在如梦寺里?难道是刺史亦或是陈瞎子?”
元邈道:“等明日你便知道了。”
*
剡溪岸上,杨柳枝头始萌芽,眼下四处仅有点点鲜绿,说是春日尚还有些萧条。
岸边的邹家戏楼门口紧锁,往日夏千寻这时候该到岸边练嗓了,今年正月过了几日,还不见她的倩影。
城中百姓议论纷纷之际,忽瞧见不远处走来一伙官兵,领队的是越州长史元邈。
近来浙东的大小官员部分在放假,或是在安排节后献宝的事,空闲下来处理别事的,只有作为越州副手的元邈。
百姓呼朋引伴地亲友前来围观。没到一会儿,邹家戏楼门口便挤满了人群。
这次元邈和铃兰进去的早,倒没有被外面的人群阻挡。
刚进门时,元邈便开口遣令官兵在戏楼里搜查,之后跟着铃兰两人去了舞台后方。
邹季澄暂时收押在牢房里,官府不想惊动百姓,只让邹家班对外宣称,因内部调整而暂时歇业,并未收押戏班其他成员。
故此夏千寻与前几日那位受伤的小妾也在戏班里。
小妾出来时,紧紧跟在夏千寻的身后,半张脸藏在夏千寻的身后,又低着头。
这行为倒像是不敢让元邈看见她的脸。
元邈怀疑这位小妾是在掩饰身份,便凑近铃兰耳边询问,“她是四时会的人?”
铃兰随即透露上次询问两人的情况:“此人并非你我相熟之人,我试探过她,她脉象不像曾习武,应该只是个普通的丫鬟。”
元邈听罢点了点头,移目看向两名女子。
那位小妾躲在夏千寻身后,紧紧抓着袖口,那只手又背在身后,额头上面的伤痕直至今日仍见狰狞。
元邈淡淡瞥了一眼那位小妾的领口,竟做成了立领,而她似乎在出来前,把领边往脖子上压了压。
他问:“衣领快要吞没脖子,你呼吸可否还顺畅?”
小妾上手摸了摸衣领,紧张道:“没什么。最近天寒,我喉咙发痛,领子高一点是为了御寒。”
铃兰听到这话,想起这小妾也曾生产过,热心肠地说一句:“生完孩子难免血亏,不如熬点四物汤,平时泡点黑枸杞。看我这两年体质便调整过来了。”
小妾笑着冲铃兰鞠了一躬,“多谢长史夫人指点。”
铃兰上前扶起小妾,小妾下意识回缩手掌,铃兰迅速揪住,话锋一转,“说起来,邹季澄还真是不懂怜香惜玉。”
她撩开小妾的袖子,
雪白的手臂上面满是青紫色痕迹,而青紫的颜色不一,旧伤之上重叠着新伤。
元邈凑目一瞧,“他以前在宫里侍奉,该是最懂得体贴女子,竟能做出这等事。”
宫里的?
铃兰心中有点纳闷,但细一琢磨便想通了。
邹季澄原先是宫里的人,认得睿真皇后,所以会去睿真皇后的坟前打扫。但因剡溪离着越州有段距离,他不能像陈瞎子上坟那么勤。
可邹季澄是宫里的人的话,那他岂不是宦官?
宦官娶了一妻一妾?可宦官的话,小妾生的岂不是........
铃兰想起了什么,问道:“你头上的伤是邹季澄所为?”
小妾犹豫了一下,夏千寻替她点了点头,“邹季澄平时对大家并不好。”
听到此处,铃兰觉得一股怒火冲上来。
这宦官着实可恶,想传宗接代,自己没有能力,把妻子送给别人,最后还要因妾被占便宜而意难平,回头折磨她。
她气得指节握得直响。
这会儿工夫,走来一位官兵汇报,说发现一件可疑的衣物。
衣服呈上来时,铃兰愣了愣。
那是一件青色长裙,衣服绣着精致的花枝纹路,铃兰记得除夕时夏千寻最初穿的衣裳。
只是衣裳中央多了一道赤红色的裂口,边缘不规则,隐约可闻到衣香之下掩饰着血腥味儿。
铃兰想到夏千寻除夕庆典的舞台,在整体青白两色的背景下,她却穿着石榴色长裙,破坏了整个舞台的和谐。
照理说夏千寻舞台经验丰富,不可能做出破坏舞台协调的事,这么看来,当日舞台背后发生了意外。
未得铃兰出声质问,夏千寻开了口:“这件衣裳是我的,我本该在除夕日穿着这件青色罗裙登台,奈何裙子破了。我背上的伤口又渗血,只得临时换成了红衣。我可不能让诸位乡亲父老看我的笑话。”
“伤口是邹季澄所为?”元邈令官差将搜证出的鞭子呈递过来。
作为证物的鞭子上同样沾染着血迹,有些血渍已经干涸变为深褐色,有些呈现殷红色,手柄处刻着“邹”字。
证据摆上眼前,夏千寻不作辩解,不愧是越州第一伶,转眼间泣涕涟涟。
夏千寻把过去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两人。
她生自乐坊,三岁习歌艺,十五六岁为邹季澄娶为新妇,此前并不知邹季澄来历,只知邹季澄在浙东带了个邹家班,专门唱参军戏。
夫唱妇随,夏千寻之后便加入了邹家班,成为参军戏头牌。
邹季澄娶她之后,未碰过她一根手指,只要她应酬越州的官吏,利用色相为邹季澄在越州站稳脚跟、换取更大的利益。
至于那位小妾,与她的境地差不多,都是邹季澄行贿的工具。小妾生下的孩子,也并非赵憺忘的子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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