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兰仓惶地往他盘子里夹菜,稍不留神就堆起半座碧绿小山,“多吃点菜,别上火。”
“你也知道上火。”元邈深呼一口气,拿箸拨弄着盘中的小山,脸上阴云渐散,透出几缕晴。
她稍微一哄,他便极为受用。
这会儿气消了,元邈摆出一副大度模样,“你若是欣赏他,不妨等下去堂兄那桌转转,请堂兄与他到家中小住。”
铃兰有些难以置信,还当自己听错了,再次试探一遍:“就这样?不骗人?”
“嗯。”元邈稍微点了点头。
醋坛子转性了?铃兰仍觉得是在做梦,信他能突然间想通,不如信蚂蚁倒拔垂杨柳。
这说着的功夫汇演结束,铃兰将信将疑地看了元邈一眼,还未等她开口,他便带着她朝堂兄那桌走去。
到半路时,夏千寻却迎了上来,说感谢铃兰这些日的帮助,邀请她到后台一聚。
铃兰推辞道:“可否改日?”
夏千寻却是不依,伸手勾住铃兰的胳膊,“就今日吧。改日夏家班要转去其他地方巡演了。”
“这么突然?”铃兰问道。
夏千寻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铃兰很快反应过来,越州那刺史几次三番打扰夏千寻等人。
离开越州并非出于她们本愿,若非为了避祸,谁又愿东奔西跑,居无定所?
铃兰同情夏千寻等人的遭遇,想到等她回长安以后,再见到夏千寻不知等到哪个猴年马月。
至于元邈的两位亲朋,史书记载他们之后都会回长安,以后再聚也不迟。
随即铃兰便推拒了元邈,跟夏千寻去了后台。
*
悦来酒楼二层被用于各个戏班筹备节目,铃兰进了夏千寻所在的厢房。
厢房里面空无一人,只剩四面素白的墙壁。
从窗户灌入的寒风有点冷,屋内没有点燃小炉,铃兰手心握着一枚手炉,却也不怎么保暖。
夏千寻转身关窗,“是我疏忽了,最近这天气也不见暖,回头再给铃兰冻病了。”
“这气氛不像是庆功。”铃兰说出了疑惑,哪有庆功宴上没有其他人,更是连一小碟花生米都没有。
夏千寻没打算卖关子,说道:“长史夫人猜得没错,小女临走前是有一事相求。”
她福身一礼,言辞恳切。
铃兰问道:“之后我大概要回长安了,还能如何帮你。”
素白干净的手探入宽袖,夏千寻掏出一匹白丝帛,乍一看上面好似带着红绣线缝制的花纹。
等到夏千寻将丝帛递过来时,铃兰发觉那上面布满的不是红绣线,而是朱红血液。
那是一封以血为墨而书成的控诉信,上面有着多种娟秀字体,看似出自多位不同的女子之手。邹家班的女子字字含泪,控诉邹季澄以及越州一干官员的暴行。
铃兰读完眼眶一阵酸涩,心像是被拿针扎过,只说:“夏娘子且放心,我定会将此书交给元长史。”
夏千寻却摇摇头,“铃兰娘子,邹季澄说你是贵妃的人,能否祈求你交予贵妃。”
铃兰愣了愣,前朝竟就有人知道她身份,这不对劲。皇上知道自己妻子在外面有私生女都无所谓吗?
还是说她从头到尾都想错了。
夏千寻见铃兰沉默许久,怀疑她不愿相助,便道:“我等伶人出身,在男子眼中便是棵任人蹂躏的草,不配拥有羞耻心和尊严。圣上看了过信不一定生出半分同情。贵妃娘娘身为女子,必是能理解这等苦。”
铃兰点了点头,“行,那我便转交给贵妃娘娘,夏娘子不必忧虑。”
后面夏千寻带着铃兰去了顶楼一间厢房,此间里聚集着夏家班所有成员,桌上摆满苏浙地区的名菜。
在场的大都是伶人,互相唱起小调,铃兰在旁边弄筝伴奏,玩得甚是欢喜。
等到庆功宴结束后,早已错过宵禁,好在上元节没有宵禁,街道上仍有不少行人提灯玩赏。
铃兰回到家中,瞧见不少生面孔的仆婢,打听过后才知元邈将元白两人请进了家中。
她在心中默默感慨,看来夫君是真想得开了,竟会替她邀请其他男子到家中做客,往常这种事她都不敢想象。
正说着她要回西厢房休息,却被家中的丫鬟挽留,“夫人,这间厢房住着长史的九堂兄,他已经睡下了,不好再敲窗叨扰。您的东西已经搬回了主卧。”
铃兰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元邈哪里是突然大度,是小算盘打得响亮。
东西南北四厢房除去朝南的主卧外,其余三间分别住着盼汝以及元白两人。这下她不得不住回主卧。
铃兰无可奈何地回去,但不等天黑就躺下睡了。
元邈无可奈何,只得替她掖好被角,躺在旁边闭目安睡。
铃兰悄咪咪睁开眼,深吸一口气,转头看着他安详睡颜,在他嘴角偷落一吻。
紧闭的双眼忽然睁开,那只熟悉的手攀上她的后背,揽她进入温暖的怀抱,元邈又拽过身上厚重的锦被,将两人一同裹了进来。
悬挂在绣榻之上的幔帐顺势而落。
长夜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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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只是盖被子纯聊天,别误会(笑
写这一章的时候,想不出该如何处置邹季澄的孩子。孩子的出生并非母亲所愿,孩子放在身边对她们而言只会勾起旧日的伤痛。邹季澄倒台了,孩子应该送出去才是。但是又有点担心部分读者会觉得是不是有点太狠心了,毕竟孩子是无辜的。
所以我直接隐去了这部分。
修改:忘记加注释了
1.“与君相遇知何处,两叶浮萍大海中1”《答微之》白居易,前两句读着觉得有点毫克,元稹在墙壁题了白居易一首诗,白居易发现后,便把元稹的诗写满屏风(不对。本元稹唯粉跑偏了--声明:元稹唯爱BG,全世界谁都可能弯,元白也不可能弯
第74章 敌我难辨
隔日晌午,铃兰与元邈送别家中客人后,便回到西厢房收拾屋子,侍奉在西厢房婢女却拦截了铃兰。
婢女告知铃兰,如梦寺的林达和尚与其妹林姝即将入住元家,家中依旧没有多出来的厢房容纳铃兰。
铃兰无语凝噎,知她这是走不出元邈的千层套路了,元邈这是逼着她不得不合房住。
林达和林姝两人性情极好,铃兰作为新手母亲,照顾盼汝总有些做得不太妥当的地方,两人便帮着铃兰照顾着盼汝。
当然这对铃兰而言还有另外一重好处,她便可趁着元邈不在时,溜出家门与古晏廷对接。
刚出门没走两步,便见到古晏廷站在分岔路口,形色匆匆朝着如梦寺方向赶去。
铃兰狐疑地跟在后方,稍一分神,便跟丢了古晏廷,气得她直跺脚。
适时古晏廷持着折扇,从后方敲了敲铃兰,“还当你是去如梦寺求子,没想到是跟踪我。”
铃兰没有接话,笑着问:“你来这里是要见你的老冤家墨琴?”
听她提起墨琴,古晏廷撇了撇嘴,眸色一冷,吐了一句:“那家伙是个狂人。”
毫不意外这等评价,铃兰知两人怨结颇深,也不便插言。
忽然古晏廷拽着铃兰躲在墙角,后背贴着墙壁,眼睛盯向不远处相谈的两人。
是陈瞎子与县令。
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县令独自前来此地,与陈瞎子说是有要事相商,此事不得为外人所知。
陈瞎子领着县令进了屋,两人对面而坐,笨拙地泡了杯清茶,随即问县令前来所谓之事。
县令抿了一口茶,问道:“陈瞎子,元长史前段日子拜访过你,你可有说过什么?”
陈瞎子定了定神,装傻充愣:“没说什么。我还能说什么?长史什么都没问过。”
他咬死牙关不打算承认,元邈曾提醒他,州县官员蛇鼠一窝,若往后有州县人员下访,问起他们两人的谈话,记得不可泄露半字。
听完陈瞎子的回答,县令点了点头,缓缓放下茶杯,继续问道:“这么说,前段日子曝光如梦寺往事之人并非是你?”
“如梦寺有什么过往,我怎么不知。”陈瞎子依旧装傻,内心忧惧万分。他额头不敢冒汗,后背衣襟却已经湿透了。
县令看了一眼他背后濡湿的衣料,略带嘲讽道:“对,你是瞎子嘛,能看到什么。可别害怕。”
他摘下帽子,搁置在右手边的桌角,露出虚假的笑容,故作亲民状。
“没......没害怕,”陈瞎子吓得语无伦次:“大秦国有位姓苏的文士曾云,人若长期处于黑暗中,即便日后见了阳光,也会被眼光所灼伤。不如继续躲在黑暗的洞穴里,面对着黑黢黢的墙。”
“苏格拉底?”县令知陈瞎子没见识,嘲笑的声音更大:“这位可不姓苏,西蛮之地的人可没有姓氏。”
他对陈瞎子彻底放下了心。
陈瞎子俨然是一位没什么文化见识又爱显摆的瞎眼老汉,这样的人能泄露出什么秘密?
县令将刺史整理的问题仔细盘问过,确定他并无任何疑点,便撤脚离开陈瞎子家,想着赶回州府向刺史汇报,却听见身后传来窸窣声响。
他转头瞧过去,陈瞎子灵活地拾起他的乌纱帽,喊道:“县令,您的东西可别落下了。”
“原来你不是瞎子。”县令手触到腰间的弯刀,冲着陈瞎子拔刀相向。
陈瞎子怪自己气数将尽,怨不得别人,好心行善却不慎暴露自己未瞎的事,县令决计不会放过他。
他手无缚鸡之力,哪里打得过带刀的。
他向前两步,合上双目,扑腾一声跪在地上,指着抻长的脖子,“您刀割得快点,我怕疼。”
县令笑了笑,“这可由不得你。”
手起,银色的刀光在陈瞎子的眼前晃了晃。
刀未落。
“当啷”
刀子落地。
陈瞎子瞪圆了眼睛,瞧见新搬来的住户墨琴,紧扼住县令的手腕,迫使他不得不放弃持刀。
古晏廷与铃兰随后赶到。
两人早早便猜到县令其来者不善,打算等必要时出手相救,只不过墨琴行动迅疾,抢先一步救下陈瞎子。
古晏廷看了一眼倒地的县令,以及瑟缩成团的陈瞎子,对墨琴墨琴冷言:“你一向漠视他人生死,今日竟学会了救人?”
“什么人会有这等愚蠢的想法?”墨琴踢走地上的刀刃,朝古晏廷凑近,“可别误会,他人的生死勾不起我一丝怜悯。
随后阴恻恻冷笑,“比你先行一步,更令我愉悦。”
两人面对面沉默者,虽都面无表情,但旁人看得出他们两人都咬着后槽牙,战火似乎一触即发。
暴风雨来临前总是平静的。
铃兰趁两人注意仅在放在彼此身上时,从他们背后溜过去,扶起陈瞎子,引着他往外走。
开溜时,两人听到不少讯息,譬如,赵憺忘是行妄将军之子,而他现在却是死了。
当墨琴说到古晏廷杀了赵憺忘时,铃兰和陈瞎子已经半只身迈过门槛,一老一少不敢回头,大气也不敢喘,灰溜溜地逃走。
铃兰溜过两条街角后,脸色骤然蒙上一片苍白,古晏廷是她的直属负责人,却杀了行妄将军的子嗣。
这下她不光回四时会的路途艰难,恐怕也惹到了将军。
*
出发去长安的那日,元邈醒得极早,窗外的天空尚未发白,他却推搡铃兰起来整饬衣裳。
铃兰睡得正香甜,平日里她至少要睡足四个时辰才醒,这会儿心里有些怨,“天亮了再去也不迟,去长安少说半个月,不差一两个时辰。”
元邈却道:“我们拖着三位证人,若不趁天黑离城,刺史等人能放我们离开吗?”
三位指的是林达与林姝兄妹,以及前几天铃兰救下的陈瞎子,他们寄住在元家。没有长安下达的指令,州县各级无法派人搜元府拿人。
但他们出城时,情况便不一定了。若在路中以检查安全为由拦下他们搜车检查,这三位证人可就保不住了。
铃兰想了想,顶着昏昏沉沉的脑袋坐起来。
出行时他们很快安置好马车的座位,元邈与林达、陈瞎子一辆车,铃兰则与盼汝、林姝同坐。
戍守城门的官兵还是前夜的那些,见到元邈驱车离城,只稍微打听了两句。
他们也知金光莲华的事,那是皇上委托的任务,所以他们不敢轻易拦截元邈,怕耽误了行程,回头被皇上问罪。
于是很快地,官兵们便打开闸门,为元邈的车队放行。
事后果如元邈所料,刺史买通了隔日轮岗的守卫,预谋在元邈等人出城时搜查马车,但可惜到晌午时仍未等到元邈出现。
刺史派人去元家查验情况,随后才知门口虽站着几名家仆,但里面的元邈一家三口以及三位证人,早已不知去向。
这时刺史才得知,元家这宅子是裴相在早年间购置的房产,这里的家仆在元邈到来前便已经住在这里,无论元邈日后升迁还是贬谪,他们都会始终如一地站在门口。
刺史忍不住抓着头皮,大呼上当,可此时元邈与铃兰等人的马车已经走去几个时辰了,已经来不及再派人截住他们。
正当此时,刺史接到一封密函,落款人没有署名,但在信中夹了一枚竹叶。
刺史迅速将竹叶塞回信封,吐了一口气,屏退左右,阅读信件后他皱起了眉头。
之后去了信上的交代地点——越州大牢。
墨琴早在越州大牢门口等候多时,两人一同进了牢间深处见了邹季澄,他穿着满是血染和脏污囚衣,形容极为潦倒。
要知道,在牢房地位最为地下之人便是两种男子,一种是不忠不孝的,一种是欺负妇女孩童的。
第二种人,他们在过去做了什么,狱友们都会在他们身上加倍奉还。
何况邹季澄还是个身体残缺的宦官,狱友们对他更是好奇,会发生什么可想而知。当然他们决计不是为了替天行道。
前些日子狱卒们瞧见他凄惨模样,只觉得见怪不怪,也懒得替他拾掇。
今日听闻刺史与贵客亲子到访,狱卒勉强拿清水替邹季澄洗净表面,又将他单独关入隔壁的牢间,避免他不堪的形象伤了刺史的眼。
邹季澄见到刺史,像见到了救世主,他想站起来行礼,可双腿发软,稍微一用力又扯到后面的伤口,痛得他全然站不起身。
他试了几下,放弃了挣扎,趴在地上仍反复呼喊:“刺史救我。”
刺史没理睬,只道:“你犯下这么多重罪,偏巧又撞见了元邈,也浑该你倒霉。本官已是竭尽全力保住你的性命,你应当感恩才是,不该奢望太多。”
“既然横竖都放不出来,不如给我个痛快。”
邹季澄此话发自肺腑,这狱中生活满是疼痛与屈辱,暗无天日的阴湿牢间唯有一扇窗可透入光,却被那些排队欺凌他的狱友挡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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