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少卿也知?”宣珩允眯了眯眼,盯着崔司淮。
对上那双冷利眸光,崔司淮感到后背一凉,不敢再懈怠。
他深吸吐气,如预演过一般动作娴熟走上几步跪下,从袖袋中掏出那个小木盒呈上,“陛下恕罪,定远侯府把此物交与微臣,令在下转呈陛下。”
他把得到遗诏的过程说得含糊。
崔司淮聪慧,不敢把他深夜送昭阳郡主出京一事也和盘托出。身为陛下心腹,又是外臣,却偷偷帮人家媳妇跑路,光是想一想,小崔大人就觉怕是过不上十九岁生辰咯。
“是微臣见陛下近日身体抱恙,故未及时转呈,微臣有罪。”崔司淮认错态度诚恳,理由充足。
“盒子里装的是?”宣珩允并未深究,他接过那个小木盒在掌中翻转一圈。
“微臣不知。”崔司淮被方才警告意味十足的眼神震慑到,小心谨慎回禀,“定远侯府的人只说这是娘娘走前留下的,说是陛下一看便知。”
“哦?”宣珩允勾唇漫不经心冷笑一声。
崔司淮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他依旧跪着,故作轻松悄悄抬眼向上看去。
宣珩允凝视着手中盒子,拇指轻轻一拨,盖子弹开,盒子里,静静躺着叠放整齐的明黄色绣金龙纹帛锦。
这是一封诏书,绣金龙纹是奉化帝时期的皇诏礼制。宣珩允登基后,改成了同色暗纹。
他静静注视着盒中遗诏,却没有打开的动作,过了几息,他忽儿低低笑一声,合上盖子。
“想来是父皇留给她的护身符。”宣珩允好像在自言自语,“父皇总是疼她。”
木盒被丢在棋盘上,走了一半的棋局被打乱。
崔司淮悬起的一颗心暗自放下。
宣珩允站起来,撇了眼崔司淮,“起来。”他又看向刚理出头绪正作恍然大悟恍然大悟状的张辞水,朗声道:“速去集合黑衣骑,即刻动身。”
“啊?”张辞水脱口惊呼,又慌张垂首领命,“是!”
一旁的崔司淮刚把膝盖从地上拉起来,闻言头皮一麻,搜肠刮肚找词:“陛下,此举不妥!陛下冒然离京,师出无名,恐惹民心动荡,局势不稳。”
“朕乔装出行,无人知大明河宫已空,崔少卿照旧每日送奏折过来便是。”宣珩允态度笃定。
崔司淮眼见拦不住陛下,眸光一转,再劝:“陛下再等几日,三月二十二,依祖制是春巡,介时陛下离京名正言顺。”
宣珩允眉心拧起,冷冷盯着崔司淮。
“陛下为娘娘罢朝一举,百姓称赞,若此时被人知晓陛下不在宫中,定会惹来非议,世人恐会质疑陛下对娘娘的一腔情谊。春巡是为祖制,陛下依祖制南下,亲临娘娘封地追念往日,于情于理都更能说服民心。”
崔司淮语速极快,鼻尖渗出一层细汗,他感觉自己逐渐被帝王的威压笼罩,迫得他深弯脊骨。
“陛下此时离宫是为娘娘,若是传出去,民间怕是又要胡言娘娘误君,陛下纵使不在乎自己的声名,也当为娘娘着想一二。”崔司淮一咬牙根,一口气倒完。
浓郁的瑞脑香弥漫在这个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崔司淮话落,深深吸一口气,再不敢有半分倦意。
宣珩允负手而立,缄默不语,他沉沉注视着崔司淮,是上位者的审视和斟量。
仿佛过了许久,宣珩允肃起的面容逐渐舒展,是崔司淮最后一句话打动了他。
他说的没错,不能再因为他,让阿h凭遭骂名。
再等几日又何妨。
宣珩允微微侧头,眼尾扫过崔司淮,淡淡开口:“遗诏一事,罚崔少卿俸禄降两级,以示警训。”
崔司淮跪地叩首,“谢陛下宽惩。”
走出大明河宫,裹挟着雪气的风一吹,崔司淮打了个寒颤,这才惊觉贴着身子的里衣已被冷汗浸透。
陛下未有斥责他,但那双旷沉如渊的眸子撩动间,于无形中散出的锋利冷光,让这个青稚的天之骄子第一次感受到触碰皇权逆鳞的危险。
这种直叩灵魂深处的压迫感,直到在宦海沉浮二十载后的崔阁老,每每忆起,都会指尖打颤。
三月二十八。
元启帝受天命出行,巡狩大宛国土。
絮雪簌簌,浓云簇拥。留京无幸随行的文武群臣相送至洛京城外,祈福坛上,旌旗当空,于风中拂动,皇家仪仗威严赫赫,鼓乐声于纷纷素雪里冲天而起,又沉沉落下。
宣珩允着祭天皇袍,立于祈福坛正央,祭酒倾杯敬天灌地,融化一层漫漫薄雪,乐歌轻吟传颂数十里,酒香馥郁消弭于天地。
宣珩允肃穆听钦天司念罢祷词,躬身行长礼于四方。
仪式毕,象征着皇家威仪的车队启程,浩浩荡荡朝南而去。
只不过,被身着飞鱼服的禁卫层层把守的宽敞龙辇内,正酣睡着一只通体雪白的肥猫,猫殿下睡得舒服,转个身翻出了毛茸茸的肚皮。
而崔旺守在轿辇外,抱着猫殿下的肉干,寸步不离。那是皇后娘娘养的猫,可不敢怠慢。
而在元启帝离京春巡数日后,洛京的雪,停了,天空湛蓝如洗,春光正好。
茶坊里的看客们议论,雪停了,天晴了。
有人灿若骄阳,有人痴缠霞光,却终成不足为道的一片浮云。
作者有话说:
【今天上夹,没敢看评论区,怕被喷个狗血淋头~~,24点还会更新一章,不要熬夜等更新,早睡对皮肤好,睡醒再看,晚安~】
第27章 27、27
月色笼罩着一片紫竹林。
这是进入江左境后, 绕过铜元郡以最快速度到达苍鹿山的捷径。
骏马疾行飞驰而过。
夜露深重,竹林又刚下过一场小雨,马蹄踏入一片泥泞, 泥点飞溅, 但这匹雪白神骏依旧蹄下生风,毫不为之停留。
马上之人面容冷峻、眸光沉沉, 他一袭珠白长袍, 玄色披风在肃风中翻飞, 露出飞扬而起的袍角,似凉夜里一道残雪。
在神骏疾驰而过许久,一行腰挎斩风刃、身着夜行衣的黑衣骑追逐过来, 有马匹骤然止步跪下,一声嘶鸣, 骑马的人亦呼哧呼哧大声喘气。
领头的张辞水翻身换马, 紧扣缰绳再度朝前方追去,身后黑衣骑扯着嗓子朝张辞水背影喊:“不行啊首领,陛下的照夜白太快,我等根本追不上。”
照夜白是宣珩允的坐骑, 是专门培育战马的司马监精选汗血宝马三代育种, 且宣珩允本就精通骑射。
张辞水扭头朝后看, 他感觉自己的喉咙根儿干到冒血,他大口吸入湿润夜气,喊道:“我等都是陛下一手□□的暗卫,如今却追不上陛下脚步, 丢人!”
一干黑衣骑精锐沉默下来, 纷纷翻身换马朝前追去。
这一路上, 他们数匹马轮换, 四天三夜不停歇,有兄弟的战马都差点跑死,可再看陛下,就像不知道累似的,就连陛下那匹照夜白都仿佛有无穷力量。
他们不知道,照夜白还是匹小马在马厩里饮奶时,是昭阳郡主腰缠骨鞭把它从一众刚出生的幼马里选了出来。
主人去心似箭,照夜白通人性,它也想念那个笑起来像山涧泉水流过的明媚女子了。
而此次南巡随行的重臣们被远远抛在后边,此时正里三层外三层将崔少卿围着,要他交出陛下的下落。
换马之后,这队黑衣骑不顾一切加速朝前冲,难免撞上倾斜至小路上的长竹,干净利落的断裂声伴随着惊起的鸟儿扑扇翅膀的声音,黑衣骑再无人说多余的话。
在他们竭尽所能之下,终于在天际渐现熙光之时,穿出紫竹林,追上了逐渐疲惫放缓速度的照夜白。
而那匹雪白的高头大马放缓速度,最终停在一座山角下,陛下绷直脊背端坐在马背上,仰望山巅,神色沉静,犹如远归的游客终于近乡。
逐渐追近的两个黑衣骑猛拉绳缰,这才没有冲过去,他们夹了夹马腹,尽可能毫无存在感地往后退出一段距离。
“陛下这是干嘛呢,都仰头瞧半天了。”说话的人抬头看过去,只看到山腰云雾缭绕,隐约可见一片桃红,“再看下去,都要成望夫石了,不对,陛下是男子,望妻石。”
“嘘!胡说什么!”另一人喝道:“当心张首领听到把你脑袋拧下来!”
说话的人立刻噤声,满脸凄风苦雨。再一看,陛下骑着照夜白沿山路已往山上去,张辞水转身朝他们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就地休息,无须再跟。
昭阳郡主的行宫建在半山腰上,选址和行宫的建设皆是奉化帝亲自督工。
春日的晨风轻柔,裹挟着江南特有的湿润从宣珩允脸颊拂过。
张挂着匾额的秀丽府门,被开得绚烂的桃花左右簇拥,花香馥郁香甜,这是楚明h喜欢的香气。
宣珩允翻身下马,迈动脚步朝紧闭的府门走去,一步、两步、三步……
白墙青瓦挂着两盏府灯,是青鸾羊角风灯,灯下垂挂着一串风铎,山风淌过,玉片撞击出阵阵清音。
宣珩允在府门前顿住脚步,那习习山风从他疯狂跃动的心里漏过。
“此处是昭阳郡主私宅,不允驻留,还请公子速速离去。”从隐蔽处走出两个府仆打扮的青年人,他们声音中气十足,行止训练有素。
宣珩允蓦然无暇顾及二人的无礼阻拦,只听见胸膛间心如擂鼓,看眼前璨世繁花。
“我们公子和昭阳郡主是故交,此番路过,上山拜望。”张辞水牵着马跟上来。
那二人对望一眼,让他们稍候,其中一人进去通传。
青鸾苑的假山下,有一潭湖,里边儿的水是从山涧引下的活泉水,湖里种满了荷花,此时春色正好,一池呈圆绿盖片片相连,撑满湖面。
楚明h光脚坐在湖边的一块儿青石面上,织金花枝的红绡缕衣在她身后铺开,金黄晨曦顺着衣料倾泻而下,折射出点点光辉。
她随意撒出一把鱼食,莹白手指在晨曦的映射下,变成剔透的暖橘色,鱼食浮在水面,惹得湖底鱼群争先恐后跳出水面。
有一条胖鱼跳得猛了,落在如伞荷叶上,鱼尾在叶面猛拍几下又滑落回水里,楚明h瞧着,弯眸一笑,又朝水中撒下一把鱼食。
一阵晨风拂过,在青瓦屋檐下挂了一排的风铎晃动起来,青翡玉片撞击出悦耳响声。
半夏的脚步声扰乱了这份愉悦天音。
“郡主,有客来访。”
作府仆打扮的士兵就是昭阳郡主及笄那年,从绥远军拆组予她的私兵,此番从边疆回来五十人,这人行一军礼,将府门前访客细细回禀。
楚明h听罢,面露喜色,“何飞,快替本宫将人请进正厅,好茶招待。”
半夏手捧绣履蹲下,用一方柔软棉帕细细擦过楚明h脚底细沙,又认真为她覆上足衣,待到穿绣履时,楚明h自个儿拿过那双辍珍珠珍珠的软底鞋弯腰穿上。
“行了,走吧,莫让客人等急了。”
从青鸾苑到待客的霜岚正殿,是要费些脚程。半夏跟在楚明h身后,不解问道:“郡主知晓来人?”
楚明h翘睫轻撩,撇一眼半夏,“你也知晓。”
空气中弥漫着百花香,还有山上绿植的草青气,深嗅一口,心旷神怡,在这般如水墨画的景致里住上两月余,什么坏心情都烟消云散了。
楚明h穿过长长一条带青瓦镂花八珍窗的窄长回廊,提裙颔首跨过门槛,笑吟吟道一声,“七爷倒是守信,这一大早就来讨酒。”
待纤窈身影在屋内站定,楚明h端着手臂放回身前,抬眸往客座望去,唇角梨涡自顾半隐半现。
“陛下。”楚明h脸上笑容猝然收起,额黛间晃过一丝困惑。
她是听到陛下南巡往江左过来的消息,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宣珩允负手而立,珠白色袍摆上沾着斑驳湿露,他本就锋利的下颌轮廓绷的紧紧的,正一动不动注视着不足两尺距离的女子,她鲜活盎然地站在那里,沐一身清风晨阳。
等待得半盏茶时辰,他心如擂鼓震耳发聩,耳畔再次刮过正月十六的风,风声呼啸。
他狂跳不止的心已经冲到了喉咙根儿,纵使十有八九,可不亲眼见到,他都不敢将提起的心放下。
他再也受不住一次失去了。
那抹熟悉的身影方一出现在门口,风声骤停、心跳暂止,他狂乱不安的灵魂终于静下来。
是她,真好。
“阿h。”宣珩允喉结滚动,清沉的声音低喃一声,他疯狂得想要冲过去把人揽入怀中。
但他听到她久违的清丽嗓音唤屋里人“七爷”。
方才安定的心骤然下沉,跌入万丈冰窟。他不是不知道,德妃曾极力想要在先皇面前促成其子和定远侯府的亲事。
但他和楚明h之间的裂痕,怪不得任何人,只怪他不曾珍惜,辜负她一腔情意,他这次来,是来剖出一颗真心的。
“阿h。”宣珩允深深吸一口气,调整情绪,尽力让自己看起来端方儒雅,“我来接你回去。”
楚明h莞尔一笑,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古井无波,没有失措、没有怨忿,她通身都是放下之后的释意。
“陛下请坐。”楚明h行一个万福,绣履缓迈,如玉纤指端起白玉短嘴壶为宣珩允斟茶,“陛下既然过来,定是看到了皇伯父留下的遗诏。”
“臣女同陛下夫妻五载,沉浮与共,如今,一切是非恩怨就都两清吧。”楚明h放下茶壶,托一盏清茶放在宣珩允身侧的四方案上。
她是先帝亲封的昭阳郡主,本无需用“臣女”自称的,这番,就是要用这些足以区别彼此身份的字眼,刻意提醒他。
“阿h。”宣珩允走近两步,浓郁的瑞脑香扑袭而来,裹挟着晨夜清凉的松竹气。
男人颔首,清沉的嗓音低语,“我不愿与阿h分开,我们不分开可好。”他抬手想要抚上楚明h额鬓,鹤纹袖口下露出一截冷白手腕,腕骨匀瘦,似乎颤了颤。
楚明h后退一步避开这个举止亲昵地动作,心觉莫名其妙,翘起的睫羽轻抬,“陛下这是何意?”
她不带一丝情绪,旨意就是旨意,先帝已去,遵了便是,总不成还有商量的余地?
她曾央他唤一声“阿h”,而从太子妃到贵妃,称谓随身份更变,他始终儒谦有礼,和她做“相敬如宾”的夫妻。
闺名而已,他却抿唇不语,仿佛唤一声乳名就打破了他维持起的谦儒形象。
如今再见,他倒是省去了“朕”、“郡主”这些虚晃的身份,可她,已经不需要了。
屋外风铎晃动,隐约传来似玉碎的声音。
他突然转身朝敞开的大门走去,楚明h凤眸眨动,不解瞧着,又示意半夏退到殿外。
出现在门口的人身着黑衣,似乎是禁卫首领张辞水,他把手中东西交到宣珩允手中。
宣珩允转身走回来,他依旧面容俊美,只是那双涌动着滚烫情意的桃花眸,再看,着实有些腻味。
他的手上,拿着两只两寸长的长形檀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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