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点伤本不算什么,且夕光渐暗,宣珩允明知道该告辞离去,今夜恐要变天,大明河宫的丹炉一旦等来风,就需他把那只冰蚕放入身体。
但他却鬼使神差地没有起身,而是静静等着楚明h的婢女抱来包铜金角的漆红楠木箱。看着她接过木箱走近,绣履一勾挑过来一个矮凳,在他跟前坐下。
“这药膏覆上伤口会有灼痛感,陛下忍着点。”楚明h打开木箱,青花陶瓷瓶里装着熬煮的药膏,另外还有剪刀、白棉布。
宣珩允挽了挽袖袍,把右手递出去,上药、缠布,难免会有肌肤接触。
他几乎要屏住呼吸,像是滑石散上瘾的瘾君子久旱逢甘霖,张开全身的感知汇于那只右手,在偶尔指尖蜻蜓点水的碰触下,偷偷地感受她的温度。
这点慰藉足以抚平他心底荒芜的黑洞,给那一片荒原注入新鲜的泉液。
他把这点龌龊的心思掩于胸腔肺腑里,垂眸看着他曾经的妻子。
楚明h睫羽轻颤,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小木柄剜出的药膏上,药味苦涩,她蹙了蹙眉尖,除此之外,眉眼间再读不到往日的温柔和关切,当然亦无在苍鹿山行宫时的冷漠。
她真的只把他当作君,她此时仅有的歉意源于她的猫伤了一国之君。
她向来阔达、磊落。
宣珩允感到心尖被针刺穿了,锥心的疼,连带着指尖都在抖。
“陛下忍着点,这个药膏刚敷上时有痛感。”
三道抓痕横过冷白手背上那枚铜钱大小的淡红色月牙痕迹,楚明h的注意力只在抓伤。
楚明h于某个吹着和煦暖风的午后,跑进他的书房,衣带在她身后扬起。她央着端坐书案执笔疾书的宣珩允到郊外的跑马场骑马。
进了屋抢过竹笔抛进笔洗,抱着尚持握笔姿势的手就往外走,“今日风和日丽,我要和宣九比一把骑术。”
话尚未说完,低头看到本是清瘦干净的手背上何时多出一弯月牙,“瞧着也不像胎痕呀,哪有人这时候还往外长胎痕的。”
对于他搪塞的说辞,楚明h显然不信。
她抱着那只手翻来覆去地琢磨,“该不会是病了?不行,走去太医署让大夫瞧瞧。”也不知她联想到了何病,满脸担忧,突然扑到他怀里紧紧抱住,“宣九,你可不能有事。”
是她的反应过大,宣珩允甚至疑心她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对他手背上的伤有了猜测。
终是拗不过她,宣了太医,诊病的太医如他交待那般把伤疤说成新长的胎痕,她才终于拍着胸口长舒气,担忧之色渐退。
又因放心不下他何故长出胎痕,硬是留下太医从多方可能询问整个下午,把骑马的事给忘记了。
他自是知道楚明h挂念他,有时耽于政务冷落了她,娇懒似她总会闹些小脾气,道歉认错的话他说不出口,每每到了她房里,看她赌气背朝她躺于鸾榻,他便捂着胸口闷咳一声。
她听了起身下榻顾不上穿绣履跑过去,纤手抚着他后背就要婢女唤太医来,赌气的事就此就被她抛一边了。
他多有顾忌,总不肯将此时与她鬓间厮磨的甜蜜宣之于口。
此时,她低眉上药缠布,动作生疏却不温柔,缠到最后,许是怕布条掉了,她揪着布条两头重重一系,打了个死结。
整个动作下来,她未询问一声疼不疼。反倒是最后一系,那只手纵使未受伤,也给勒伤咯。
似竹的指被层层包裹,楚明h把药膏、剪刀收进箱子,歪头往那只手看片刻,黛眉一蹙声音遗憾,“孙大夫教这手法,果真不易出师。”
原是对自己的水平不满意,非是白如雪的棉布下渗出的如梅斑红。
她端起木盒坐回自己位置上,托腮斟茶。
未施粉黛的面庞罩着一层灿色霞光,被装进唇角若隐若现的梨涡里,有种初夏傍晚的慵懒味道。
宣珩允喝一口剩下的半盏茶,茶已凉透,再没有理由留下。他轻放茶盏,起身,“多谢皇姐的茶,侯府的茶较之宫内,自有清韵。”
“恭送陛下。”楚明h嘴上说着恭送,也不过是脚步停在前院,未真的如那些大臣们一般送至府门目送圣驾走远。
崔旺等在院子里,见陛下出来赶忙迎上,乍一看陛下手上厚裹,淡淡血腥萦绕,瞳孔一张就欲喊出声,被宣珩允冷眼制止。
出了府门,两匹马向着宫门方向而去,马蹄声响起时,南边一团乌云晃悠悠朝洛京的方向飘来。
初夏的雨来得快,下得急。
尤其北方的雨,总伴有狂风,吹得树枝疯狂摆动。
天辰道人立于大明河宫前院的空地上,他的面前,一方黑色长桌上焚着三柱香。长桌三尺远的地方,竖着一根铁棍,铁棍下堆着一圈桃木棍。
宫殿的长廊上挤满了当值的、不当值的宫人,个个翘首张望。
浓云越积越厚,天越来越黑,一道紫电穿透云层,从天际落下,眼瞧着劈到了宫殿里。
长廊上的宫人齐齐一声惊呼,眼睁睁看着长电顺着铁棍落下,“嘭”一下点燃底下的桃木堆。
这时,宣珩允大步而来,玄色长袍被风吹得鼓起。
看热闹的宫人立刻鸟散。
“陛下。”天辰道人手上拂尘一扬,朝宣珩允行礼。
宣珩允扫一眼被风吹得乱窜的火苗,“今日可是道长说的时机?”
“夏风已有,天赐良机。”
“那就劳烦道长开炉吧。”宣珩允声音急切,等待这些时日,他早已无了耐心。
就见天辰道人把那些烧起来的桃木棍捡到桶里,一桶倒进丹炉,丹炉肚子上那扇小门未合,任凭呼呼的风灌入丹炉,而天辰道人围着丹炉小步绕一周,口中念念有词。
宣珩允冷眼瞧着,对这些操作无动于衷。他只在乎救命的丹药能否炼成。
他倒并未全信道人之说,他回宫以来,曾召见过太医署的全部大夫,询问冰蚕治血痨一事。
有年过古稀的老太医早年亦从一卷手抄偏方上见过冰蚕治绝症一说,只是详细的诊治过程却未详载。
那边,天辰道人将事先备好的所有东西包括草药一应倒进丹炉,那扇小门“啪”一声被合上。
“炉火七日不歇,炼至第七日,倒入陛下的血引,丹药方成。”
宣珩允应一声,转身走进寝殿,他要在丹炉起火的同时,把冰蚕放入体内,以心血供养七日,以肉身渡冰蚕之毒。
崔旺一路低着头跟进去,遣退殿内当值的宫婢,他服侍着陛下褪去层层外袍,只剩里衣。
衣襟敞开,露出平坦瓷白的胸膛,宣珩允从龙榻旁的矮案上拿起瓷瓶,瓶子里冰蚕“沙沙”蠕动。
“陛下!”崔旺一声哭喊跪地,“奴才求您三思啊,您若有个三长两短,娘娘谁来照顾。”
“朕这么做正是为了有更多的机会照看她。”拇指一拨,瓶塞滚落。
如食指宽的瓶口正对着正心,宣珩允在这一刻面容平静,喧嚣于他脑海里的另一个声音终于静下来。
在这一刻,那两个彼此不屑、彼此嘲讽的灵魂握手言和了。
两指长的冰蚕从瓶口爬出,蚕身和寻常的蚕无异,只是通体呈冰魄状。
冰蚕一贴上宣珩允肌肤,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被冰蚕爬过的肌肤于霎那结出一层薄霜。
它仿佛有嗅觉一般四处触碰,终于找到心跳声最有力的位置,微小细密的齿尖噬咬着那层韧性十足的皮肤,一头钻进皮肉里。
第49章 49、49
“陛下。”崔旺跪在地上, 只抬头看一眼,就不敢再看。
冰蚕钻进皮肉里的疼痛,他根本不敢想, 这还不算, 陛下还要以自身心房的体温融化冰蚕,并以心头鲜血渡化冰蚕之毒, 这个过程要整整七日。
崔旺垂首跪在地上, 十指紧紧扣着地板上华贵的短绒地毯, 早已经汗流浃背,他的双肩不住的颤抖着,额角的汗珠一颗颗砸落。
光是看一眼, 那种撕裂骨肉、啃噬心肉的痛苦便能要了他的命。
何况是正在承受这一切的陛下本人呢。
冰蚕没入骨肉,胸前留下铜钱孔大小的血洞。
宣珩允眉尖蹙动, 闭了闭眼又睁开, 他低头盯着胸前正汩汩流出血的位置,苍白的唇峰抿成一条线。
他绵缓调息,感受着体内正在蠕动的虫子一点点咬破血肉,距离心房越来越近。
陛下。崔旺抬眼, 胆颤心惊把呼喊压进喉咙根。
忽然, 宣珩允身形晃一晃, 齿间溢出一声闷呻。崔旺麻利站起扶着他缓慢在龙榻坐下,不能让冰蚕受惊。
修长似竹的五指紧紧攥住缎面被料,原本锋利谨慎的面容在这一刻终于呈现孱弱之态,汗珠从他冷白如灰的脸上淌下。
“出去。”他缓缓躺倒在绸被里, 脸被绣着祥云腾龙的面料遮挡过半。
“是。”崔旺不敢再忤逆半分, 竭尽全力放低自己的脚步声, “奴才去膳房给您端碗参汤来。”
宣珩允没有应声, 殿内只闻绵长的吐息。崔旺走到门外轻声关门,他和守在门口的张辞水对视一眼,叹一口气往膳房的方向走。
“阿h。”
寝殿里,宣珩允低低唤一声,下唇齿痕深陷,血迹斑斑,让那张惨白的面容似鬼魅。
这声轻念,仿佛能够减轻他的痛楚一般,他以肘骨撑床,缓慢坐起,盘腿调息,以便冰蚕能够准备找到心房的位置。
寝殿里烛火煌煌,照亮满堂光彩,丝织的层层垂帷、白玉翡翠串起的珠帘被灯火照着,在彼此身上投下绰绰深影。
张辞水走来走去的影子被投映在雕龙琢凤的门纸上。
宣珩允挺直的腰背突然弯下,他手掌撑床,腥咸血气从五脏六腑上涌,冲破喉咙一口喷在珠白色的裘被上。
冰蚕牢牢吸附在他的心尖上,这一瞬间,他双目陡然变得腥红,额角青筋迸出,突突跳着。
被细密尖锐且带有剧毒的牙齿啃进心尖肉,这是怎样的疼痛呢,痛到宣珩允在霎那,脑间只剩白茫茫,来不及思考、记忆停顿,全身所有的感官都汇聚于心房。
那里正传来细长绵密的疼痛,疼痛之外,是冰.毒蚀骨的寒意,这种疼痛和寒冷交叠而来的感受似大海深处遥遥卷来的浪,越来越近,直至迎面扑来,重重打下,直叩神魂。
宣珩允半垂眼帘,早已被汗水打湿的睫羽粘成一簇簇,在瞬刹之间凝出一层白霜,就连垂在脸颊的一缕鬓发都变得冷硬。
他开始从内而外散发出寒气,挺直的肩骨开始不受控制的打颤,但他睁眼看着榻前虚无之处,突然喘着气笑了笑。
他感受到附着于他心房的冰蚕正被灼热的体温融化,一点点消融,化成液体慢慢渗入心尖上鼓动着的鲜血里。
如此,就成功一半了。剩下七日寒毒与火毒的侵蚀算得了什么呢,这些痛楚远抵不过楚明h四年来月月为他承受的痛苦。
三日寒毒,三日火毒,第七日,寒热交加。
宣珩允再次咬紧下唇缓缓躺倒,平躺身体,他拼命使周身绷紧的肌肉放松下来,让体内的血液匀速流过七经八脉、四肢百骸。
这个动作用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齿尖松开下唇,那里早已血肉模糊,血丝顺着唇角留下,淌过下颌,留下一道殷红。
崔旺端着碗参汤在外敲门。
天辰道长疾步而来,掀开碗盖看一眼,道:“喝不得参汤啊,参汤温补,陛下此时正是寒毒入体之时,补不得,补不得。”
崔旺翘起一指,指着道人狠狠哼一声,“妖道,陛下若有闪失,尔九族葬天。”
天辰道长敛目,面沉如水,沉默几息,未有只言片语,退回丹炉房。
“这?”崔旺瞪着道人离去的方向瞧了片刻,转头问张辞水:“张首领,这参汤喝还是不喝?”
张辞水愣了愣,转身就走,“你等着,我去找太医过来。”
门外这番争论,宣珩允没有听到。
他的耳中,风声呼啸,时而雷声轰鸣。在这嘈杂的声音里,还夹杂着另一道狰狞的笑。
你不过是在妄图用痛苦抵偿对她的愧疚,与我往日的自虐有何分别!
濡湿的睫羽半张,宣珩允扯动唇角挤出一个无力的笑,他对着空气自言自语,“我与你当然不同,你的自残是毫无意义的,而我是尽我所能去救她。”
你不过是要用自以为是的深情去打动她。
“不。”宣珩允唇角的笑愈发嘲讽,“她不需要被打动,卑劣的伎俩只会玷污她。”
氤氲着水雾的眸子突然迸出明亮妖冶的光,他的左手紧紧攥着包裹一团的白帕,里边装着他和楚明h的两缕发丝。
“她会知道的,我与你不一样。”
脑海里的声音渐渐平息,宣珩允扭头,看到崔旺掀开珠帘小步走进来,他的身后,跟着孙太医。
宣珩允独自坐起,深蹙的眉间渐渐平复,他张开双臂,任由太医为他涂药、缠上纱布。
五月的初夏,气温早已微热,崔大监却抱了满怀的铜金手炉,逐一放在账内,“陛下,您要是冷,就抱着手炉暖暖。”
崔旺说着,眼角挤出泪花来,他赶忙用袖襟擦拭,“太医说,您现在不适合进补汤药,奴才让膳房给您熬了小米粥。”
“无妨。”宣珩允声音微弱。
崔旺小跑出去,从宫婢手中接过粥蛊,又小步跑回,双手捧着粥蛊放于榻旁的方案上。
宣珩允穿好里衣,端坐在榻沿,吐息微弱吩咐:“你和张辞水务必盯好那个道人,入丹炉的每一种药、计量,必须经孙太医过目。”
崔旺和孙太医躬身领命。
“去吧。”
未十分信任天辰道人是其一,其二这是给楚明h炼制丹药,每一味草药都容不得闪失,为了楚明h的生机,必须做到万无一失。
朱漆木门被轻轻关上,半室堂火落下。
宣珩允侧身躺下,双臂抱胸,躬着脊骨,他感觉每一下呼吸都痛到诡异。
尖锐的疼痛被彻骨的寒冷笼罩着,仿佛堕入冰窟,被千千万万锋利的冰凌所贯穿。
脑海里的另一个声音也消失了,这个夜静得可怕,静到他所有的注意力不得不放在心脏的痛楚上,除了疼痛,世间再无其它。
额角的冷汗凝成薄冰,又被堆满半个床榻的手炉暖化成水,如此反反复复。
他阖上沉重的眼皮,恍惚似要入梦,却在这时,尖锐的疼痛于瞬刹贯穿他薄弱的睡意,他再次清醒过来。
原来,想要在睡梦中熬过片刻,亦是痴妄,上天要他清清楚楚的感知每一个呼吸间的痛彻心扉。
他睁开眼,一盏壁灯洒下柔黄的暗光。
宣珩允从裘枕下摸出被攥皱的帕子,层层揭开,把那两缕打结的发丝小心翼翼绕于指节,他凑近鼻尖细嗅,神情虔诚如等候神明的信徒。
发丝上隐约还有经年累月沉浸发心的紫沉香,却又不同于香炉里燃着的那些没有生命的东西,这抹香是楚明h独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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