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双手捧着汤蛊奉上,笑眼眯成条线,“贵妃娘娘这次可是听陛下话呢,也就数陛下的话,能让娘娘放在心上。”
“您让娘娘禁足,娘娘从昨日傍晚回宫至今,可是未踏出重华宫半步。”
宣珩允接过汤蛊,面上明显一滞,他这才意识到今日哪里怪异,往常总有楚明h带着食盒跑来太极宫,吵闹着要他陪着用午膳。
“算她这回懂了规矩。”宣珩允冷冷说一声。
他尝了一口腊八粥,甜腻到泛酸口,不是重华宫小厨房的味道,难以言说的怪异情绪从心底幽幽升起,他感到莫名烦闷。
汤蛊被重重放回桌案上。
崔旺看着,赶紧笑着解释:“贵妃娘娘怕破了禁足的诏令,特意吩咐了御膳房给陛下熬粥。”
是御膳房煮的,不是她差人特意送来。
顺着胸腔里那股无处发泄的烦闷,宣珩允冷“哼”一声,“但愿她经此一事,莫再插手政事,做好一个称职的后妃。”
“娘娘聪慧,一定能理解陛下苦心。”
崔旺一直会说话。
“称职的后妃”此时正笑吟吟靠坐在圈椅里,宽抚被她惊吓到额间冒冷汗的修仪女官。
“姑姑怕什么,本朝民风开放,那些个世子妃、侯夫人个个闹和离,怎得本宫就不能问问了。”
楚明h放下手心里的茶盏,起身行至容姑姑跟前,自认为慈爱得握了握她的手。
这一握,容姑姑直接就吓跪了。
“贵妃娘娘恕罪,奴婢是真不知道。”
她是这后宫最有资历的修仪女官,如今已是六十有余,早已无须事事行跪拜之礼,可此刻,她全身都在颤抖,害怕极了。
受她教导过宫规的主子们,有的如今贵为太妃,有得熬不过残酷的斗争已成白骨。
新帝后宫唯有一后一妃,可先帝后宫妃嫔五六十人,她在这沉浊压抑的后宫里看到太多见不得光的龃龉,她猜不出这位张扬骄纵的荣嘉贵妃此话何意。
昨夜当完值,今日一早她刚听说了皇后被贵妃毒害而亡。
在后宫里活得久了,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让人战战兢兢。
那个问题能要她的命。
楚明h后退几步,颔首注视着全身战栗的宫中老人,愣了一下,接着就笑了,笑声“叮咚叮咚”像泉水一般清脆。
是了,这宫里的人都怕她。
“罢了,你就回本宫,往前数,可曾听到过有后妃和离?”
容姑姑额头抵着羊绒地毯,疯狂摇头,“奴婢不曾听过,闻所未闻。”
楚明h敛尽神色,兴致缺缺摆了摆手,让人退下。
“郡主,”半夏从外边进来,一脸忿色,“明玉公主来了,被侍卫烂在宫门口。”
她的怀里抱着从尚寝局拿回的新衣式样,是刚从外边回来。
“明玉公主?”楚明h转动明皓凤眸,认真思考过,问半夏:“是那个驸马逛花楼得马上风死了的?”
半夏赶紧看一眼刚迈过门槛退出去的修仪姑姑,“郡主您小点声。”
她在外边跑一圈,宫人之间四散的流言听了遍,皆说荣嘉贵妃毒杀皇后犯了众怒,陛下将她封禁宫中是要不日赐死,给天下人一个交待。
昨日她也在光华场,陛下后来的冷漠,让她害怕流言成真。
“本宫的声音,听了那是听者的福分。”楚明h睨一眼半夏,抬步往外走,“走吧,去瞧瞧。”
半夏跟在楚明h后边慢步走着,“奴婢回来时瞧见,崔大总管往咱们宫过来了。”
宣九来了?
这可是奇了,往常二人不睦,都是她端着笑脸往大明河宫跑。
这么想着,楚明h下意识就往宫门快走,绣步如飞,就要到宫门时,她突然顿足,抬头望天讥笑一声。
一听到他就乱了心神、忘记自我的毛病,是该改改了。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8、08
雪在快正午时停的,原本水雾蒙蒙的天,在这会儿竟有太阳爬出云层,散下一缕缕光束。
冬日的阳光灿白刺目,落在冰封的琉璃瓦片上,金光粼粼,晃得楚明h眼底酸痛。
“不见,让明玉公主回吧。”楚明h仿佛在和自己置气,恼自己刚才没出息,转身往回走。
半夏应一声,朝花园那边堆雪人正在兴头上的丹秋喊一声,挥手让她进屋陪郡主,自己沿着冻了薄薄一层冰的青砖路朝重华宫大门走。
她不知楚明h在短暂的脚程里,心绪骤起骤伏,但她也有自己的盘算。
往日里和明玉公主从无交情,这会儿过来明摆着落井下石的,没有郡主在,她不必束手束脚,若是来者故意找茬儿,她能怼得尽兴。
重华宫的大门从里边打开,沉重木门上的铜金铆反射出森冷的锐光。
宣明玉原本和守卫争论不下,又眼睁睁看着楚明h身边的婢女仰着下巴从她身前过去,门打开又合上。
她被堵在这里早已怒极。
门方一打开,她顺着渐宽的门缝往里瞧,这一看,更气了。
还是那个鼻孔长头顶的婢女。
宣明玉冷眉冷眼,朝两个侍卫狠狠瞪过去,目光打个转,落到半夏脸上,“楚明h呢,怎就派你个婢子迎本宫。”
半夏往正门口一站,双手掐腰,下巴抬得高高的,“主子已歇下,免公主请安。”
荣嘉贵妃掌协理六宫之权,自是当得起明玉公主一拜。只是这话被明摆着要来落井下石的人听了去,就是挑衅了。
果然,明玉公主一听就炸了。
“呵,她楚明h的口气倒不小。”宣明玉往前两步,作势就要挤进去,“这贵妃的菡萏椅,她还能坐几天。”
半夏两手撑着门扇,堵住宣明玉去路,“公主执意要请安,就在这里叩首吧。”
半夏咬着宣明玉请安一事不松口,根本不跟着她的话风走。
宣明玉心念这下贱婢子还有几分机灵,她偏了偏头,给身后两个婢女示意,两个粗壮的婢女从宣明玉身后走出,抡起胳膊就要把半夏架一边去。
“没规矩的下人,让她们好好教教你如何和主子说话。”宣明玉没有恼羞成怒,尚顾及公主仪态,只是笑得讥讽刻薄。
可惜她忘了,这是定远侯府出来的人。
半夏一个转身避开二人,以手为刃,朝冲过来的二人劈过去,动作干净利落,只眨眼间,那两个腰圆肩厚的婢女齐齐倒地。
手握绣春刀的两名禁卫尚保持着犹豫是否出手的姿势,他们相视一眼,惊讶之色溢于言表,默默收了手退回原处。
那两个婢女滚在地上,捂着肩头关节处疼得呲牙咧嘴,身上沾着将将化一层的雪水,很是狼狈。
宣明玉先是惊得花容失色,接着才想起这二人让她失了脸面,一时气急,失了理智口不择言,指着半夏骂道:“卑贱的东西,皇宫内院容的你放肆!”
半夏叉腰站着,挑眉一笑,颇得楚明h真传,“不容也晚了,已经放肆过,还能收回去不成。”
宣明玉一滞,一口气憋回胸腔里,“你、你”了数遍,终于想到如何搓这丫头的嚣张气焰。
“楚明h又还能放肆几回。”宣明玉冷笑,“定远侯一死,楚家早就没人了,无人再护她楚明h。”
“她的嚣张日子到头了,天下人都想她死,不差本宫一个。”
半夏咬紧下唇,心底的怒火扶摇直上,直冲云霄,她握紧拳头就要出手教训一脸狰狞的大宛公主。
“住手!”
宣明玉的话正巧被从内院过来的楚明h听到,也被刚从另一条宫道拐出来的崔旺听了去。
“郡主。”半夏放下拳头,抿着嘴退开,朝身后走过来的楚明h行礼。
要被落井下石的人终于肯出来了。
宣明玉拢了拢大氅,抬起下巴睨过去,傲慢又兴奋。
楚明h站在重华宫门的台阶上,垂眼往下淡淡一瞥,却是对半夏开口,“越来越放肆。”
“奴婢知错。”半夏乖巧认错,收起方才张牙舞抓的一身刺。
端立宫门两侧的侍卫面露紧张,躬身行礼,齐声喊:“叩见贵妃娘娘。”
楚明h轻点下巴,二人直起腰背。
宣明玉是要来看楚明h笑话的,被天下人谩骂、被陛下当着群臣的面斥责禁足,她猜想,楚明h一定丧极了、羞死了。
可此刻,那人披着金凤双绣绯红风裘往重华宫的匾额下一站,髻上十二支金钗闪烁着熠熠华光。
她们二人,一个立于阶上淡若浮云,一个站于阶下冷眸横眉,相较之下,楚明h才更像是这个国家倾尽皇权骄养出的公金枝玉叶。
宣明玉下意识后退半步,在心气上不自觉矮上半分。
楚明h视若不见,从容淡定斥责半夏,“怎敢与人动手,她们不懂规矩,拖到掖庭便是。”
“楚家的掌法使在这些人身上,辱没先父。”
“奴婢知错。”半夏麻溜认错,“奴婢这就把她们押到掖庭反省去。”她扫一眼跪在地上的二人。
宣明玉眼瞧着主仆二人当着她的面指桑骂槐,自觉丢了脸面,两步挡过去就要还击,却在楚明h平静不屑的注视里挫去几分气焰。
“楚明h,你莫要太过分。”她不甘示弱道:“你毒死花二又如何,皇弟守孝已满三载,礼部那边选秀的奏折早已得到批复。”
楚明h骄傲如九天明珠,可她的软肋,整个洛京城里人尽皆知,她苦追十二载求来的夫君,就是她的死穴。
宣明玉句句珠玑,似刀子直往她心窝上捅,“可笑你以为没了花二,他就是你一个人的了。父皇的后宫五十六妃嫔,你是瞧过的,这诺大的后宫,往后有得你热闹。”
“你睁开眼睛看看,楚明h你已经一无所有了,定远侯府不再有你的依仗,这宫里也没有你的依仗。”
宣明玉走上台阶,凑近楚明h耳边道:“你心里知道,陛下胸有丘壑,是明君,他不会纵容你。”
这一番话她说得淋漓尽致,十分解气。
宣明玉退回原处,洋洋得意睨着楚明h。
楚明h眉眼一弯,笑了笑,心叹这些年,她追在宣珩允身后当真是落下不少笑话。
她走下台阶,和宣明玉四目相对,“整个洛京皆知,本宫及笄那日,得封地五郡,金银良田不计其数,我父得先帝允,拆组一支绥远军予我做私军。”
宣明玉呼吸一滞,嫉妒的酸胀在她胸腔肺腑里膨胀,烧成熊熊烈火。
她怎会忘记,无论过去多少年,再想起那一日,她都嫉妒得发疯。
她的父皇,把几乎半个国库赏赐给这个没有任何皇家血脉的外姓女。
“那又如何。”她强撑一口气,找回理智。
“蠢货!”楚明h嗤笑一声,转身站回重华宫的匾额下,垂眸望去,“本宫自己就是依仗。”
她不想再废话,右手臂抬起被半夏搀扶着,懒洋洋道一声,“不是来请安吗,跪安吧。”便已转身往宫门里走。
“你……楚明h,本宫倒要看看,你还能嚣张到……。”
身后的声音戛然而止,伴着细碎的脚步声。
“给贵妃娘娘请安。”
楚明h驻足侧身,就见崔旺带着两个小太监过来,她顺着堆了积雪的宫道往深处看,没有见到宣珩允的轿舆。
“是崔大监来了。”宣明玉脸上怒容转瞬即逝,换上一张得体端方的笑脸。
崔旺是太监总管,又是宣珩允身边的人,宫里宫外任谁见了,都是要笑脸相迎。
崔旺颔首,平静唤一声“见过公主殿下”,未给正眼,直接朝楚明h深拜下去。
宣明玉脸上仍旧挂着笑,拢在大氅底下的手指却是紧紧攥着,她却不走,退到远远的墙角往重华宫眺望。
昨日禁足,今日就能解除惩罚不成,她就站在这里等着看戏。
“崔大监何事找本宫。”楚明h根本不会以为这是要解她禁足,她太了解宣珩允了。
崔旺呵呵笑着,态度谦卑至极,“奴才替陛下来讨娘娘一碗腊八粥,陛下忙着处理前皇后中毒一事,急于早日还娘娘清白抽不开身过来呢。”
他话说的慢,一边陪着笑,一边用余光观察楚明h反应,说到最后,他不自信了。
要搁往常,他话未说完,贵妃娘娘一准亲自去督促小厨房把食盒装满,且要亲自送到太极宫,拦都拦不住那种。
“这是把本宫这里当膳房呢。”楚明h和往常一样打趣,却是一动未动站着,听到宣珩允未过来,她竟不再像以往那般失落怅然。
崔旺面上挂着笑意,却是不会了,贵妃娘娘这是?
他接着就给自己找台阶下,“娘娘您一向心疼陛下,陛下今日忙到现在未进食,膳房送过去的粥不合陛下口味。”
他思绪如飞,一直观察着楚明h的态度,可今日他读不懂了,“陛下的胃被娘娘这些年娇惯着,旁人熬的粥都入不得陛下眼了。”
这话,往日里贵妃娘娘准爱听。崔旺给自己做最后的心理建设。
墙角站着等看戏的宣明玉大失所望,气得跺着脚上了她那顶软轿。
楚明h撇一眼软轿离开,未有计较,丹唇扬起,凤眸里溢满华光,“大监说的是,是本宫太惯着他了,这毛病啊,本宫往后一定得改,必须改。”
“本宫尚在禁足,不留大监喝茶了,辛苦崔大监白跑一趟。”
重华宫大门沉沉闭上。
第9章 9、09
崔旺怔愣当场,过去几息,才似回魂一般抽了自己两个耳光,吓得两个小太监一人一边连忙拉着他胳膊。
“松开,松开。”崔旺甩开胳膊,没好气剜二人一眼。
接着,他飞快往左右两向狭长的宫道上看了看,又放下心来,拍着胸口缓气。
他终于确定,昨日不是错觉,荣嘉贵妃娘娘是真的和以往不一样了。那双凤眸里为陛下燃着的长明火熄了。
崔旺回想方才贵妃娘娘离去的背影,恍惚瞧见十年前,昭阳郡主及笄受封那日,明阳当空,万民同贺,她站在辍满金玉宝石的辇车上,肩上落满天光。
两个身影在崔旺的脑海里重叠,是雍容尊贵、华不可拟。
是被皇权宠上九天的楚明h,这天下,只有她楚明h有资格这般。
是真的不一样了。
崔旺心慌起来,越是深呼吸慢吐气,心跳的就越是厉害,怕是要乱套咯。
“今日之事,一个字都不许往外说。”崔旺认真盯着两个年轻的小太监,“把嘴缝严实了。”
两个小太监吓得噤若寒蝉,只剩下慌张点头。
天空骤然一暗,冷风又起。
崔旺抬头看看,那一点太阳又被厚重的乌云遮过去了,雪怕是又要下了。
他抬头往重华宫门口又看了看,领着两个小太监往太极宫回。
将将融化一层的雪顺着瓦当往下汇聚成水滴,望不到头的宫墙上,连绵延展向深处的玄武瓦当下,水滴交错而落,滴滴答答。
6/68 首页 上一页 4 5 6 7 8 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