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砖路上湿漉漉一层薄冰,并不好走。
宣明玉的银顶软轿被四名轿夫抬着,走得格外小心。
冷风卷过去的时候,轿窗上的帘幕被风吹动着猛地扬起,寒风灌入,宣明玉拢紧大氅接连打了两个哆嗦。
她不耐烦得往窗外瞥去,看着逐渐暗下去的天,在楚明h那里受的气在胸腔里堵城一团,憋得她只想把楚明h挫骨扬灰。
眸光随着软轿在冰封的琉璃瓦上掠过,突然在退至红墙下垂首见礼的宫人身上停驻。
那是修仪女官容姑姑。
宣明玉探出半个身子往后张望,那个方向,除了重华宫,就只有大明河宫了。
“停轿。”宣明玉冷不防生出奇怪的直觉,楚明h唤容修仪,一定是有事,“去把容姑姑请过来。”
软轿稳稳落地,帘幕被掀开。
容姑姑被带过来,跪地行礼。
宣明玉未下轿子,下意识拢紧大氅,却是把怀中的九枝手炉递给婢女,温声细语道:“这下雪天就是难走,本宫见姑姑衣薄,这手炉拿去暖暖身子。”
容姑姑在楚明h那里受到惊吓,出了一身冷汗。从重华宫出来,被寒气一吹,此时正冷的瑟瑟发抖,这个手炉无异于雪中送炭。
在宫里当了半辈子奴才,龃龉龌龊见得多了,年纪一长,反倒容易被腊月天里的小手炉感动到。
是以,当宣明玉问话时,她以膝行至轿门,低声把什么都说了。
宣明玉听罢,佯装善目,对容姑姑好一番安抚,给了打赏,才让人退去。
银顶软轿复又抬起,朝着宫门方向而去。
轿内,宣明玉的脸上绽放出奇异的兴奋,连带着肺腑里那团暗火都在刹那间荡然无存。
方才那个消息,让她仿佛看到楚明h已经在冷宫里落魄潦倒,介时,她倒不吝啬赏楚明h一碗剩饭。
冷风欲烈,顺着软轿的所有缝隙灌进去,在里边打个转儿后扬长而去,掠过重华宫的飞檐叠顶,朝着一只高高举起的胡萝卜扑过去。
丹秋站在爬梯上,冷得一个哆嗦,手里的胡萝卜掉了下去。
她足下绣鞋一登,从爬梯上跃下,惹得底下仰头看得宫人们拍手叫好,定远侯府出来的人,这点高度算什么。
“不弄了不弄了,看着天是又要下了,都回屋暖和一儿,该给郡主做晚膳了。”丹秋说完一溜烟跑回偏殿。
身后是只差一个鼻子就大功告成的巨型雪人。
楚明h站在殿内,手里正拿着一支未开刃的红羽短箭玩投壶。
这是一盏茶前,半夏才带着几个宫人从密阁里翻出来的,几个人手脚麻利很快就把落着厚厚一层灰的双耳兽纹壶擦洗干净。
楚明h自诩将门虎女,骑马、射箭皆晓,却也不精通,就数投壶自幼玩到大。
三年前入住重华宫,她如在侯府时一般,引着一众宫人比试投壶,正巧被宣珩允撞上,一句“不成体统”厉声斥责,自此,这东西被收进杂物室一放就是三年。
半夏撅着嘴,在一旁抱着箭篓,尚因着宣明玉之事忿忿不平,倒是丹秋进来,诧异惊呼一声,“郡主今日怎把这东西翻出来了。”
楚明h目不转睛盯着手中羽箭,未作声。
半夏终于寻到发泄的机会,一手拽过丹秋,把方才宣明玉说过的话一字不落学了一遍。
丹秋搓着被冻得红彤彤的手,气得直跺脚,“这明玉公主又是何人,郡主刚走了背运,什么阿猫阿狗都想来啐一口,她们配吗!”
“咣!”
短箭稳落投壶,那展双耳兽纹壶里再装不下一支短箭。
楚明h接过绣帕擦着手,黛眉轻挑,哂笑道:“可不是嘛,就先前的阵仗,还好本宫去的及时。”
丹秋脸上一惊,赶忙拉着半夏看,“她们还敢对你动手!伤着没?”
“瞧着倒地那两个伤的不轻,”楚明h剜一眼半夏,慢悠悠坐回圈椅里靠着,“本宫再晚一步,怕是宣明玉都得挂着彩回去。”
丹秋又是一惊,绕着半夏转一圈,上下看了看,舒了口气:“没伤着就好。”
楚明h:……
“你二人把所有门窗都关上,本宫有话同你们说。”楚明h敛去往日的漫不经心,换上严肃模样。
半夏、丹秋二人相视一怔,关门关窗一气呵成。
凤眸转动,楚明h一手抚额打着腹稿,计算着如何措辞不至于惊吓到她们。
殿内沉默几息,紫沉香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浓郁的甜腻之后是杏仁的苦涩。
楚明h叹出半口气,抬眼看过去,“罢了,左右是要吓到你们的。”
半夏、丹秋又对视一眼,心下一沉,面色变得凝重。
“本宫要和离。”楚明h满不在乎道,她甚至抬手端详起新染的蔻丹退色没。
作者有话说:
。
第10章 10、10(修错字)
本宫要和离。
这句话犹如一句咒法,说出口之后,楚明h感觉全身都骤然轻松,桎梏她十二载的枷锁在这一刻猝然崩裂,碎成粉齑消失于无形。
涂着蔻丹的纤指随意绕皓腕翻转半圈,从霓裳舞的标准看,姿势并不完美,但正是这样,才尽显这只手主人的慵懒华贵。
楚明h端详一阵,听不到二人声音,遂把手放下,凤眸轻抬过去,“可是为本宫高兴到不知该说什么好?”
嘲讽楚明h的人没有说错,楚家没人了。
楚明h的母亲早亡,父亲未再续弦,定远侯府只剩下楚明h了。
倒不是她堂堂昭阳郡主,和离还要经婢女应允,只是楚明h知晓,她们得知这个消息会真的担心她。
半夏、丹秋二人,是她身边仅剩的唯二最亲近之人。
楚明h瞧着二人失了魂的模样,黛眉轻挑,笑吟吟道:“你俩莫怕,不做这荣嘉贵妃,本宫也罩得住你们。”
半夏率先反应过来,鼻子一红,眼眶就湿了,“郡主说得这是什么话,奴婢是高兴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就是就是。”丹秋也回过神来,急得胳膊不住比划着接话道:“郡主幼时就说要看遍广阔山河,这被宫墙拘着三载,奴婢早就住得不耐烦,都等着跟郡主出去长见识呢。”
楚明h浅浅笑着,唇角的梨涡若隐若现,“那就带你们出去瞧瞧。”
她暗自掐了下指尖,压制住心底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汹涌情绪,她不是矫情的人,很少会哭,只是眼下被理解、被支持的时刻让她几乎要喜极而泣。
她本以为,二人会劝她慎重、劝她为以后多做打算。听闻邕王妃和离时,娘家人是最先反对的,皆劝她忍忍就过去了。
是她以狭隘之心度人了。楚明h心想。
“不愧是本宫带大的姑娘。”楚明h换了个靠坐姿势,“本宫有封地五郡,你们想先去哪里看看,待本宫父亲忌日一过,我们就动身。”
定远侯的忌日,是腊月十九,他去年从边疆回京,是来陪独女过年的。
楚明h庆幸,父亲的最后一程,有她陪着。
半夏和丹秋对视一眼,也不纠正她们年长楚明h的事实,只高兴的用力点头,眼眶里拼命憋着水花。
直到忍不住的时候,楚明h起身去推开半扇窗,让二人悄悄抹去眼泪。
雪又下大了,漫天纷纷扬扬,如棉似絮。
窗扇方打开,冷空气迎面扑来,楚明h却不觉得冷,只觉透彻清醒。
“郡主,那陛下那边呢,他会同意吗。”话一出口,丹秋被半夏剜一眼。
这是无可回避的问题。
楚明h深深吸一口冬雪的气息,把窗关上,似乎是自言自语,“他怎会不同意呢。”
本就是皇伯父一道圣旨,赐下这段姻缘,是她忘记先去问他,可愿娶她。
*
腊月十五。
洛京城里,一度传得沸沸扬扬的檄文、不过几日就被埋进了雪里,“清君侧、诛妖妃”的口号也早已哑然无声。
食堂茶坊里,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早已被另一桩皇家丑闻替代――长公主的驸马、户部尚书李忠敬嫖.娼被抓。
三日前,大理寺少卿崔司淮办案,带人搜查城西的勾栏瓦舍,嫌犯未捉到,倒是从姑娘们的红帐里揪出一众当朝官员。
我朝国法,严禁官员赌嫖。
事发当晚,涉事的红妆坊门前,被百姓围得水泄不通,次日一早,此事满城传遍。
人人都夸,崔少卿少年英才,不惧皇权,没有人识得搜查官兵们手里的弯刀是斩风刃。
这是黑衣骑专属的兵器。
和喧嚣的坊间茶楼相比,落于重楼叠宇间的太极殿,则是落针可闻。
花家一倒,朝堂党羽、派系溃不成军,人人自危,只求自保。
这八日来,宣珩允忙于重塑朝堂纲纪,广推新令,又值年关将近,户部、吏部等诸事繁忙,京外诸地的奏折纷至踏来。
青龙敲头案上,奏折堆叠如山高。
太极殿内,更是不分昼夜,灯火长明,忙于政务的宣珩允已经数夜宿在太极殿的小房里。
崔旺静悄悄候在角落里,眼睁睁看着沉沉天幕彻底暗下,夜幕上无星无月。
他有些着急,陛下下朝至今,尚未进食。可眼见宣珩允沉于朝政,他更不敢开口提醒。
往常这种时候,他总是派个人到重华宫一趟,荣嘉贵妃娘娘很快就带着食盒来了,娘娘一劝,陛下纵使不情愿,也会吃上两口。
可是近日,三次派去重华宫的人都被挡在门外,只有娘娘身边的丹秋把着宫门口,道一声“主子正在禁足”。
崔旺踟蹰半晌,咬了咬牙豁出去挪到宣珩允身旁,缓声道:“陛下,该用晚膳了。”
宣珩允本就清瘦,冷白的手指握着狼毫笔,指节修长似竹节,骨节匀称,和手上那支青竹笔杆相形益彰。
笔尖蘸了朱砂,在奏折上圈点批复未停。他未抬头,只道:“退下。”
“贵妃娘娘想着您呢。”崔旺垂着眼,他觉得自己大概真的活得不耐烦了。
他心一横,继续道:“娘娘特意让身边的半夏跑一趟,就为提醒奴才,记得提醒陛下及时用膳。”
这话说完,崔旺的眼皮几乎要阖上,半分不敢抬起。
宣珩允未说话,手中笔亦未停,那本奏折上红色小楷写得密密麻麻。
许是殿内地龙烧的太热,崔旺觉得后背开始出汗了。
“啪”!,哪支红烛中间的蜡芯炸开一声响,吓得崔旺双腿打了个颤。
“她这回倒是懂规矩。”宣珩允骤然开口,崔旺又是一颤,“没再闹着闯进来。”
“贵妃娘娘这回,可是听陛下的话。”崔旺赶紧接话,“陛下让娘娘禁足,娘娘半步未出重华宫。”
“嗯。”宣珩允低低应一声,心底滋生师出无名的愠意,沉默几息,他突然冷声道:“那就多罚些日子,重华宫的宫人过来,一应拦下。”
“她一贯主意多。”
这最后一句,崔旺疑心是听岔了,怎得陛下的语气像是在置气,这个想法一出,他立时就否定了,陛下隐忍持重,幼年早成,从不耍性子的。
他更不敢说,重华宫本也未派人过来。
“晚膳送到大明河宫。”
崔旺一怔,赶紧就答“是”,接着稳步退出,直到退至门外,才引着两个值守的小太监匆匆赶往大明河宫重新布膳。
宣珩允又坐了会儿,奏折上的字却是再看不进去,只觉心烦意乱,却又寻不到根由,悬空许久未落于纸上的狼毫笔被丢入水蛊里。
寒夜清寂。
当值侍卫百无聊赖,仰头数瓦当垂下的冰凌锥哪个长。
紧闭得木雕格扇门上,涂金的朱雀折射出锋利的光。
突然,门“哐当”一声被打开,宣珩允从屋内踱出,两个侍卫齐齐低头见礼。
宣珩允未披大氅,只着一身屋内穿得长袍,他脚步未停,径直出了太极殿。
大宛皇室的衣赏用的是月色缎料,面料里织入莹白珠丝,而宣珩允的衣袍上独用金线绣腾云九龙。
这样的一身阔袖袍溶进漆黑夜色,犹如发着光的雪狼独行,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迷人的危险。
因为崔旺不在,随行的宫人不敢靠太近,只敢远远跟着。
宣珩允出了太极殿后,选了一条未挂宫灯的僻静小路,倒也能视路,这大概是下雪后唯一的益处。
吐气凝霜,夜太冷了。
恰是这种渗入骨头里的寒冽,让宣珩允豁然清醒,胸腔里浑沌无名的的烦闷、躁怒登时就消散了。
他是在怪楚明h,她倒会听话。
让她禁足,她就真的不出重华宫一步,这种乖巧是史无前例的。
宣珩允意识到,自己未适应她猝不及防的懂事,不过,在抽丝剥茧理清楚这件事那刻,他就释然了。
这是很好的变化。宣珩允在暗夜里摇了摇头,低低嗤笑一声,嘲笑自己怎能被这种小事扰乱心神。
她终于学会懂事了。宣珩允心想,这样很好,左右城中流言已经平息,她已经安全,明日解她禁足亦无妨。
她大概会高兴得抱着他的脖子仰头笑。
宣珩允没有发现,这个念头一经出现,他脚下步子就快了,步调也变得轻松,甚至于直到一声“参见陛下”灌入耳中,他才注意到靠墙站着几人。
实际上张辞水喊了两声,第二声如雷贯耳、撕裂暗夜,就连远远跟着的宫人都一路跑到宣珩允身边,怕陛下有危险。
“何事?”宣珩允扫过张辞水,以及两个跪地宫女,但他并不是真的想要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心情好,随口一问。
就等着张辞水回禀一声“属下带领禁卫巡视宫防,正巧撞上宫人犯错”,他就会点头离去。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两个宫女突然磕头如捣蒜,让宣珩允一怔,继而蹙气眉心。
“奴婢也是听别人说贵妃娘娘要休夫,是奴婢嘴碎,可真不是……唔……”
张辞水猛地回头示意,两个宫中禁卫上去捂住了宫女的嘴。
沉默让夜色里的墨愈发黏稠。
宣珩允站着,身后的小太监颤巍巍把大氅给他披上,他一动未动,眸底晃过寒光。
钝涩的怒气从心底攀爬而出,还有一些道不明的情绪裹挟其中。
空气仿佛被冰封了,所有人都感到一阵窒息,他们都不想见到皇帝陛下撞破自己的流言,世人都爱议九五至尊的后院事,可无一人想当着他的面说破,这是会被灭口的。
寒意从脚底往上,直冲脑门,张辞水撑不住了。
“启禀陛下,属下已经查问过,这个传言许多宫女太监私下都传过。”张辞水庆幸此刻是深夜,纵使吓出一身冷汗,也无人看见。
让张辞水感到意外的是,陛下并未发作,只冷笑一声转身离去,这让他长长呼出一口气,摸了摸额头上的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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