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凭景再次对上少女的视线,满怀热切的期待的、虔诚的眼神。
他一时默然。
耳畔唯有清风,片刻之后,霍凭景道:“我该走了。”
赵盈盈没得到肯定答复,心里难免有些失望,难道月神大人以后都不会帮她了么?
可她又不知说些什么,能让月神大人一直帮她,毕竟神仙也很忙吧?能抽出空来帮她两次,已经是她的幸运了。
她默默松开手指,垂下了脑袋:“那……那您慢走……”
霍凭景听出了她的失望,但不知她为何失望,她很想自己留下来么?可即便他留在这里,也只能与她面面相觑。何况夜色已深,她不需要睡觉么?
霍凭景转身,临走之时,忽地想起什么,又回头:“你若是一定要准备贡品,下次换些别的吧。”
赵盈盈重新抬起头来,眼睛里闪烁着期待,她没听错吧?下次?
那就是说……还有下次了!
“好的!”赵盈盈点头应下,又问,“那您……想要什么?”
这把霍凭景问住了,他想要什么?
他什么也不需要。
他帮她,不是因为需要她回报什么,只是看不下去她实在太笨。
“你若能自己做些糕点,便很不错。”他说。
霍凭景说罢,颀长身影悄然飞过夜色,消失不见。
赵盈盈许久才看着眼前空空夜色,回过神来,果然是月神大人,还会飞。
她好不容易平复的心情再次激动起来,跺了跺脚,又猛地搓了搓自己脸颊,这才转身回房。
这一晚,赵盈盈激动得半宿没睡。
-
霍凭景回到自己院子里时,正遇上朝南。朝南看见从房顶上下来的自家大人,也愣了愣。
他总觉得大人最近变得有点奇怪,但是又说不上来哪里奇怪。
朝南刚从关押刺客的地方回来,朝霍凭景拱手行礼:“大人,那刺客骨头当真硬,至今都不肯吐露任何。”
“不着急。”霍凭景只道。
他一向不是急躁的人,许多事与其莽撞冲动,不如先谋划周全,再一网打尽。
或许是因为,那时候他的力量太过弱小,输不起一星半点,需要一次成功。渐渐地,也习惯了这种处事。
“慢慢审,注意别让他死了。”就算他不肯交代真相,也能好好折磨他。
朝南应了声是,又道:“大人也早些休息。”
霍凭景嗯了声,回了房间。
他坐在窗边,一灯如豆,映出他寂寥的影子在墙上微微晃动。
霍凭景有些走神,自从来到这里,那些被他压在深处的记忆,时常复苏。
在那样久远的从前,他也不是这般心狠手辣心思深沉之人。
霍凭景曾经拥有幸福美满的家庭,那时候他父亲是个秀才,他母亲是个美丽的普通百姓,他们一家就生活在这个院子里。爹娘感情恩爱,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后来,有一天他娘在街上遇见了当时的湖州太守,一个又老又丑的男人。
那人对他娘见色起意,将他娘抓去,意图占有她。她阿娘抵死不从,在争斗之中,被他活活掐死,而那时,六岁的霍凭景就在一旁被人拉住,眼睁睁目睹了一切。
后来他爹知晓此事,抱着他娘的尸体意图讨个公道,也被那太守打死。
一夜之间,他家破人亡。
从那之后,霍凭景成了孤儿,辗转流落别处,一步步爬到今天的位置。
他无法忘记那个狗官的丑恶嘴脸,无法忘记那种势单力薄的无助。只有站在高处,对别人狠,别人才不会欺负到你头上。
后来霍凭景得势后,将那狗官抓起来折磨致死。那狗官早已经忘了他是谁,不住地向他求饶,又说愿意献出自己的钱,又说愿意给他美人。可惜,霍凭景只想要他生不如死后再痛苦地死去。
霍凭景回神,揉了揉太阳穴。
无人知晓他曾是湖州人士,无人知晓这处宅子曾是他的家。当他时隔多年,回到此处,其实只觉得物是人非。
而赵盈盈,让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无法自保的美貌,有时只会成为罪孽。
这日夜里,霍凭景亦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母亲,在梦里,母亲温柔地唤他,小景,快来吃糕点。
惠风和畅,树影婆娑,他走近那个模糊的身影,看见日光笼在她身上。
她猛地凑近,那张模糊而温柔的面孔却倏然之间,变成另一张艳若桃李的脸。
“小景,吃糕点吧。”
霍凭景蓦地睁眼。
-
赵盈盈昨夜没睡好,今日一早眼下一圈乌青,她皮肤白皙,愈发明显。
请安时,赵茂山不由关怀问起:“盈丫头这是怎么了?昨晚没睡好?”
赵盈盈点头:“没事的,爹爹,女儿只是昨晚想起了阿娘。再过一个月,便是阿娘的忌日,女儿给阿娘抄写的经书已经完成大半,到时候女儿想亲自去一趟法缘寺,给阿娘祈福。”
赵茂山叹气:“好孩子,你有这份孝心,你娘肯定很高兴,到时候爹跟你一起去。”
“嗯,谢谢爹爹。”
赵盈盈如今与赵茂山是父女情深,赵婉妍与赵如萱看在眼里,都不是滋味。
才吃过早饭,便有婢女进来:“老爷,萧二公子给二姑娘的信到了,还有好些礼物,说是给老爷您的。”
赵茂山听得这话,眉目之间不由有些喜色,他对这个女婿极为满意。
“这孩子,有心了。”
赵盈盈听了这话,更是高兴,目光不由往赵婉妍与赵如萱身上瞥去,难掩得意。
“他也真是的,每回都送礼物。”
第11章 苦恼
萧恒自打去湘州赴任,隔三差五便会差人带些礼物给赵盈盈。不止给赵盈盈一个人,赵茂山与林氏,以及赵婉妍与赵如萱姐妹,连同赵盈盈另外两位弟弟都有份儿,实在周到体贴。
还未成婚便待赵盈盈这般好,任谁瞧了都要眼红。
赵如萱调侃:“如今二妹夫就待二妹妹这样好,日后二妹妹嫁给他,还不被宠到天上去?”
赵盈盈想到她昨日的假惺惺,一时有些不悦,故意道:“宠不宠上天不重要,别摔地上就成。”
她是在阴阳怪气赵如萱,赵如萱自然也听得明白,脸色变了变。
赵茂山昨日没去,并不知道具体发生何事,这会儿又正高兴,并未看出她们言辞之间的犀利。
赵如萱看赵盈盈这态度,有些摸不准她的意思,她昨日不是被自己骗过去了么?怎么这会儿似乎在针对自己?莫不是发现了什么?
赵如萱悻悻一笑,没再说什么。
赵盈盈收回视线,从婢女手中接过信,拆开,信上的字端正好看,与萧恒给人的印象一般。
倏地,她想到了月神大人的字。
月神大人的字与萧恒的字十分不同,月神大人的字没这般规整,更飘逸些。
信上说,萧恒下个月休沐,能回来几日,他又说记得那时是赵盈盈亡母的忌日,等他回来便陪赵盈盈一道去寺里祈福。
赵盈盈故意讲给他们听:“他说等下个月回来,陪我一道去给我阿娘祈福。”
赵茂山对未来女婿的体贴很是满意,连连颔首。
林氏看了眼女儿,心里颇不是滋味,一面恨这还不是自己的女婿,一面又不能叫人瞧出端倪,便只笑了笑,应和一句:“萧家二郎是个有心的。”
赵婉妍看着赵盈盈的神色,手指在袖子里攥紧。
她讨厌赵盈盈的得意。
待低头瞧见萧恒给她准备的礼物后,赵婉妍眸色微动。
正巧赵茂山问起,赵婉妍抬眸笑,将那只竹箫拿出来给众人看,又道:“我先前那只箫正好前些日子磕坏了,萧二公子当真体贴。”
赵茂山点点头,这萧恒一向记着他们每个人的喜好,是个不错的。
赵婉妍拿着那只箫,忽地冲赵盈盈笑了笑。
这个蠢货当真以为萧恒全心全意只喜欢她么?
日后等她将萧恒夺过来,定然要让赵盈盈狠狠丢人现眼。
赵盈盈只觉得她笑得有些莫名,只当她是被自己刺激到,并未多想。
众人收了萧恒送的礼物,夸了几句,便各自散了。
萧恒给赵盈盈送的东西最多,既有吃食,亦有些小玩意儿,还有首饰。赵盈盈回了春山院,这才将那些礼物一个个仔细看过。
红棉见自家姑娘眉眼俱笑,打趣道:“姑娘和萧二公子还真是……”
在红棉看来,赵盈盈与萧恒郎才女貌,一对璧人,甚是登对。二人相识两三年,感情也一直不错,羡煞旁人。
在婚事上,红棉打心眼里替自家姑娘高兴。
赵盈盈正拿着一只镯子往手腕上试,听见红棉的话回头:“真是什么?”
红棉掩嘴笑:“真是甜蜜。”
赵盈盈只笑,她只是因为收礼物高兴,倒不是因为是谁送的高兴。
至于她与萧恒……
她自己也搞不清楚。
萧恒很喜欢她,她知晓。
她喜不喜欢萧恒……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萧恒风度翩翩,家世优越,年轻有为,好多女子喜欢他,可萧恒偏偏喜欢她,这让她感觉很骄傲。
故而当赵盈盈得知萧恒来求亲时,她几乎没有犹豫,便告诉了爹爹,她愿意嫁。
事实上,那时她才只见过萧恒几次面。
那之后,两家便定下了亲事。
她与萧恒,也渐渐更熟识了些。
萧恒与传闻所说差不多,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待她更是体贴备至。不过……有时候她总觉得她和萧恒之间隔了些什么,可到底是什么,她又讲不清楚。
红棉见她笑,愈发打趣:“萧二公子待姑娘这样好,日后姑娘嫁给他,定是整个湖州城最幸福的小娘子了。”
赵盈盈听红棉说这样的话,只觉得十分陌生,她自觉还是个小姑娘,还未做好为人妇的准备,又隐隐对未知抱着些许莫名的期待,“不许再说了。”
红棉捂住嘴,还是笑个不停。
赵盈盈瞪她一眼,想起昨晚见到月神大人的事,月神大人说,日后贡品可以自己是自己做的糕点。
她觉得重点应当在于自己做的,而不在于糕点。
她道:“红棉,你说做糕点简单么?”
赵盈盈从未进过后厨,对这些事可谓是一窍不通。
红棉诧异:“姑娘可是打算学了,待萧二公子回来,做给他吃?”
赵盈盈有些无奈,拿手指点了点红棉脑袋:“才不是,你怎么满脑子都是萧二公子萧二公子。”
红棉捂着脑袋瘪嘴:“姑娘才是满脑子都是萧二公子吧……”
赵盈盈又要瞪她,红棉赶紧退开几步,笑道:“姑娘既然想学,奴婢去问问。”
赵盈盈看着红棉背影走远,双手托住下巴,事实上,她平时很少会想到萧恒。
可能想到萧恒最多的时候,就是需要气赵婉妍与赵如萱的时候。
她低头看了眼手腕上的镯子,唔,这么一想倒显得她很没良心似的,萧恒时时念着她,信和礼物三不五时寄回来。
赵盈盈忽然有些愧疚,只好想,既然如此,那等她学会了做糕点,也给萧恒寄一些过去好了。
也不知月神大人喜欢吃什么糕点?
这个问题赵盈盈还是多虑了。
因为考虑这个问题的前提,是她可以选择做很多种糕点。但冰冷的现实是,赵盈盈在厨艺上显然很没天分。
学了整整七日,赵盈盈才勉强做出了一块能吃的糕点。
能吃,但难吃。
她怎么敢拿这种东西给月神大人吃啊!
赵盈盈陷入了苦恼。
她手上还沾着面粉,整个人没精打采地趴在案桌边,小脸垮着,思索该怎么办。
要不然……她去买一点?然后假装是自己做的?
可是这样显得好没诚意。
或许她继续学?
但看起来难度很高,一时半会儿应该学不会。
她苦恼着,苦恼着,就睡着了。
-
这几日隔壁院子里一直很安静,让霍凭景有些不习惯。
是她终于开了窍么?
夜色初临,霍凭景坐在窗下,倏而睁眼,黑眸沉静,映着跳动的烛火。
一想起赵盈盈,霍凭景便仿佛嗅到了她身上的清香。
丝丝缕缕的,化作一种难耐的痒意,从他心底往外钻。
这几日他觉得自己的头疼之症愈发汹涌,兴许是因为得到过短暂的安抚,便显得愈发难捱。
他一只手撑着脑袋,另一只手打开了那个装着赵盈盈给他的“贡品”的箱子。
胭脂盒只剩下了胭脂的香味,珠钗亦是冷冰冰的。
霍凭景视线落在那件衣裙上。
许久,他还是将衣裙拿起。
衣裙上倒还残存着微薄的清香,如同一缕春风钻入他鼻腔,顷刻间安抚住头痛。但只有一瞬,下一瞬是更汹涌的浪潮,仿佛在叫嚣着,还需要更多。
但那衣裙上的清香亦散尽了。
霍凭景不由得想到那日夜里,少女站在自己身侧时,那源源不断传来的清香。
他终究起身,颀长身影隐没在夜色之中。
春山院并不大,霍凭景轻而易举寻到赵盈盈踪影。
第12章 心愿
“你去将院里的灯点上。”红棉在门口指使院里的婆子,一抬头见姑娘屋里的灯也黑着,赶忙穿过庭院,要上屋里点灯。
才刚打起帘子,便被叫住:“红棉,你来一下……”
红棉诶了声,只叫她稍等片刻。她进屋将灯点上,瞧见自家姑娘趴在桌案上睡得正香,无声轻笑,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昏黄的烛光微微晃动了下,一袭玄色衣袍便落在房中。
霍凭景站定,视线环顾一圈,将赵盈盈的房间打量一遍。
珠帘轻纱,红粉拢香。
霍凭景没见过别家女子的闺阁,不知是否女子闺阁都是这般,只不过,赵盈盈的房间与她给人的气质……挺像的。
他视线微低,落在她的梳妆台上。
就譬如说铜镜旁的妆匣,首饰不算太齐整,他几乎能想象到她一大早对镜梳妆,从妆匣中翻找今日要戴什么首饰,或许起初想戴那支金镶玉牡丹簪子,试过之后不大满意,又换了另一支珍珠流苏,仍是不满意。
最后终于选定了那一支……
霍凭景收回视线,下一瞬便瞧见了少女乌发上的那支银雀珠花。
他唇角微勾。
视线从银雀珠花往下移,是少女白皙的面颊,鼻尖上沾了面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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