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博林摇了摇头:“没有。事实上, 穿越来此后, 我不大愿意再去想现代社会的生活, 包括现实中的一切。多数时候,我暗示自己就是玛丽·博林。”
克伦威尔探究地问:“为什么?”
“好像这样的话,每天会没有那么痛苦。你知道我第一次看逗熊是什么感受嘛?我看到几只凶猛的大狗向一只被锁链栓着的黑熊发起一轮又一轮的攻击,它们不停撕咬、生死搏斗;周围的人都兴致勃勃,看得很激动、很入迷;大家都在笑,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觉得血腥,只有我一个人不开心呢?这种时候我会特别痛苦。我们来伦敦,最先看到的是伦敦桥的长矛上插着的人头;大家谈论起烧死异端的火刑场面,那么平常——我忘了是烧谁的那天,说风一直把火苗吹偏,所以烧了很久,被烧的人一直在惨叫——听到这些,我真的特别痛苦,尤其大家像说平常话一样,好像只有我自己矫情。所以我不太愿意回想起穿越前的生活是什么样子,我假装自己就是玛丽·博林。”
若是玛丽·博林,她会很习惯这些。
克伦威尔一脸认真:“斗兽就是这个时期的休闲娱乐活动,和后世看马戏表演一样。”
玛丽·博林不确定地道:“或许吧,所以忘掉现实生活,入乡随俗是最容易的办法。其实,我到现在还时不时地觉得,这一切都是我的幻想,我根本不可能穿越。你不觉得穿到了一本书里很荒谬吗?它就是我的一个梦吧,可是它总也不醒。”
顿了顿,问:“你呢?你是如何做到把原主的家人都照顾得这么妥帖,适应得游刃有余?”
克伦威尔眨眨眼睛,回答:“往无私一点说,就是既然占了人家的身体,就得负起人家的责任;往自私一点说呢,就是我对克伦威尔的历史了解得比较多,比起别的开盲盒人生,走这种提前有剧透的,相对有利一些。另外,我还是蛮敬佩这个人的,他出身底层,但是没有为自己设限。我刚穿越过来时,适应得还算顺利,因为他是一个很有条理的人,他的备忘录、账本、票据、文件……所有的东西都记录得非常完整,甚至他的遗嘱都早早写好了。他很有能力,日常照顾家庭、关心孩子,有精力、有抱负。所以,为了不辜负这样一个人,也得努力去完成他的所有蓝图设想。”
“历史上,他是一个有争议的人物。”
克伦威尔道:“谁不是呢?除非毫无作为。”
玛丽·博林点了点头:“是的,努力适应也不过是把糟糕的结果往后推迟一些而已,并不能改变什么。所以,‘适应’与饮鸩止渴没有区别。杨锐邀请我一起渡海去安特卫普时,我是真的想去,想摆脱掉小说的剧情,可惜没想到,他从一开始接近我,就是为了骗财;我是真的想走啊,可是我发现我无处可去,无路可走。就算这是一个梦,在梦里也得生存下去,除非不要活了,否则只能找出一条路来,还得是最好走的路。”
现实会逼着人有所作为。
克伦威尔迟疑了一下,道:“其实,亨利·珀西或许也后悔曾经做过的错事,我在想,我们三个一起穿越,为什么你没有失忆,我没有失忆,单单他失忆了呢?也许他潜意识里想忘记过去发生的事情。”
是的,或许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可以做到随意骗人钱财、骗人感情而毫无愧疚,可是不至于到了要人性命的地步。但,那与自己又有何干呢!
玛丽·博林挥了挥手,道:“他是什么样子,我已经没兴趣探究了。我现在只关心自己的将来,我不能寄望于家里会给我指一门好亲事,然后‘先婚后爱’,那太不现实了。”
克伦威尔点了点,道:“明白,所以我们可以合作。不过,看似是我们选择了合作,其实是没有别的选择。”
玛丽·博林心知,他这么说是谦虚,她没有选择是真,他是无论如何都比自己选择多的。
她慢慢道:“我对亨利八世一直有偏见,之前他曾让我好好了解他,但我固执地认为,我了解一些历史、又看过小说,我认为我比他自己还要了解他。我很排斥他,害怕触他这个霉头。但是现在,不管是因为别无选择,还是为了改善自己的处境,我都要去接触他。我会抛弃之前的刻板印象,把他当成一个真实的人,而不是历史或小说中的人,重新去认识他。”
克伦威尔干咳了两声,道:“可以,不过不要抱不切实际的想法,毕竟这是16世纪,我们与他们有隔阂很正常,文化、价值观、人生观、宗教观不一致很正常。就是我们要改变,也只能徐徐渐进。我赞成你的想法,先了解他是对的,了解之后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玛丽·博林诚恳地看着他的眼睛,对他说:“我没什么能力,与你合作的基础就是,我们都是从现代社会来的,有相对一致的现代社会价值观,比如教育、慈善、医疗、公共卫生、男女平等、宗教自由等,我们在此基础上求同存异,赞同吗?”
克伦威尔点了点头:“赞同。”
玛丽·博林不知道他对权力的欲望有多大,也不知道当他们真正掌握了权力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现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毕竟,两人都是穿越者的身份背景,算是天然的同盟。
但是,她不能忘了,无论是历史上还是小说中,将安妮·博林关进伦敦塔的人,都是他——托马斯·克伦威尔。
第四十六章
格林威治宫
圣诞节前, 格林威治宫。
国王为玛丽·博林准备的房间很宽敞、豪华,有一间会客室与几间不同的卧室相连,就是托马斯·博林夫妇来了住处也有富余。
房间内配备有大壁炉和全套的家具,只是距离国王的房间不算近。
按照以往的习惯, 宫中会连续十二昼夜的狂欢, 今年的人数规模属于中等, 有一部分贵族回了自己的领地, 另一些则坚守在宫中。
阿拉贡的凯瑟琳是缺席的,她派人送来了为国王准备的礼物,但是亨利八世原封不动地退回了。
赫弗城堡的女仆贝丝,已经陪着玛丽·博林在达勒姆府住一段时间了, 现在也跟随着她一起来到了格林威治宫。
在她的帮助下, 玛丽·博林沐浴并换好了干净衣服。接着, 两人开始把所有的行李和衣服也一一收纳好。
“啊——”贝丝的一声喊叫, 令玛丽·博林警觉抬起头。
房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十几个身材高大、穿着绿色粗呢短风衣的男人冲了进来, 他们头上戴着兜帽,穿着相同的裤子,每个人都拿着弓箭、刀和小圆盾,像是舍伍德森林的罗宾汉和他的朋友。
这是一群“亡命之徒”。
玛丽·博林意识到这是亨利八世扮演的一出恶作剧后,有一种啼笑皆非的感觉。男人至死是少年——这句话用来形容他, 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没有见过比亨利八世更喜欢角色扮演的人了。他的身高在整个宫廷都是数一数二的,一眼就能看穿他是谁, 但是大家都假装认不出他是国王, 他竟然也就相信了, 然后沉迷于这种娱乐形式, 百玩不腻。
这也是一种信息茧房吧, 身居上位时,所有人都会投其所好。
“我要劫持你到我的绿林里,除非……你答应与我跳一支舞。”亨利八世站在玛丽的面前道。
他说得粗野,但内心其实小心翼翼,还有点小惶恐。太久没有和她见面了,也太久没有和她说话了,当他听闻她来到了宫廷,恨不得马上就传她来觐见,可是真的面对她,他突然又被一种近乡情怯的情绪占据。
被她拒绝得次数多了,他变得不自信起来,不敢真面目示人,仿佛戴着面具才敢面对她。
所以,他扮成了他最熟悉的罗宾汉,带着他的伙伴们,以一种恶作剧的方式,出现在她的面前。
“那我别无选择。”玛丽·博林站了起来,把手递给亨利八世。随行的乐手们开始弹奏起一首欢快的音乐。
这是玛丽·博林穿越后跳得最轻松的一支舞,也许是因为国王带着面具,可以假装他不是国王;也许是她的心态变了,变得可以去接受生活中的一点点小乐趣。
一曲终了。亨利八世拉着玛丽来到画廊前,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我要是真的是一个凶恶的歹徒就好了,那么,我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挟持你,不放你自由。”
玛丽·博林配合着问:“你难道不是吗?”
亨利八世摘下面具,露出了他的真面目:“我真希望我是——无论给多少赎金,我都不愿放你走。”
玛丽·博林向他行了一个深深的屈膝礼。
“看到你身体健康、气色不错,我真的很开心。”他道。
“我也是。”
亨利八世望了望不远处的同伴们,道:“你不用担心我会损害你的名誉或我自己的名誉,因为教皇马上就会给我解除婚约的赦令了。我本来就是自由身,可以和任何我喜欢的女子结婚。”
玛丽·博林直觉不会这么简单,他太乐观了。但转念一想,整件事提前了四年,也许他会因此收获一点点幸运。因为小说中亨利八世申请离婚特赦时,罗马被劫,教皇克莱门特七世成为查理五世的阶下囚、没有人身自由,所以他不敢得罪查理五世。
而现在教皇克莱门特七世还是自由身,俗话说,此一时、彼一时,也许这个时间点,对他申请与阿拉贡的凯瑟琳离婚会容易一些。
“玛丽,我始终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想做我的妻子——整个英格兰,还有比我更有权力、更富有的男人吗?我长得不差、也不是不无学术。而且,我发自内心地喜欢你,愿意真诚、温柔地对待你,我真的想不通,你为什么不肯接受我。难道你更愿意嫁到爱尔兰吗?”亨利八世不甘心地问。
“成为你的妻子,意味着就是英格兰的王后,身上承担的责任太重。陛下,身为一个王后最重要也是最基本的责任就是为英格兰诞下继承人,如果我生不出儿子怎么办?”这是她最如鲠在喉的一个顾虑,不觉脱口而出。
生不出孩子,倒也不是最严重的。在教会法中,如果女方不能生育,可以申请解除婚姻。最怕的不是生不出孩子,而是生不出男孩。
王后的生育能力没问题,但是生的是女孩,这么一来亨利八世又不能离婚,那么就只能强加罪名除掉她了。
“生不出儿子,那是因为诅咒应验了。我不是告诉过你那个诅咒吗?因为杀掉了无辜的白玫瑰,都铎家族为自己招致了厄运——‘都铎的国王将不会有子嗣,都铎王朝也会因为无子嗣而终。’如果我没有男继承人,不是你的错。是上帝要惩罚我们。”
玛丽·博林有点懵,对于亨利八世来说,都铎王朝的延续,是很重要的一件事。他刚才说的是什么?她的思维已经开始混乱了。
还有他说话的态度,太令她意外了!因为在她的认知和常识里,他一直就是一个繁殖癌和求子狂。
“那假如我生不出孩子呢?”
亨利八世诧异地反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你母亲生了安妮、乔治还有你,证明博林的这方面是完全没问题的。”
“我母亲是她,我是我。我们现在就假设这种情况,如果我生不出继承人呢?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你还会想娶我吗?”
亨利八世不以为然地道:“你我身体都健康,为什么生不出呢?如果实在生不出,玛格丽特·都铎和玛丽·都铎都有孩子,不用担心都铎王朝缺少继承人。”
玛格丽特的孩子——苏格兰的小国王詹姆斯五世,还有她与第二任丈夫安格斯伯爵所生的女儿玛格丽特·道格拉斯;玛丽·都铎的后代——弗朗西丝·布兰登、亨利·布兰登,确实都是王朝的潜在继承人。
可是,这个回答太惊世骇俗了,令玛丽·博林不由怀疑,自己穿的是飞机上点开的那本书吗?
“你还有什么担心的?”
“如果我压根就不想生孩子呢?生孩子太危险了。”
亨利八世惊讶于她的想法,踟蹰了半晌,道:“我希望能与你生育孩子、繁衍后代,因为这是我的职责,但你如果执意不肯,我也接受这个现实。”
玛丽真的完全要惊叫出声了,不可置信地问:“为什么?”
亨利八世一刹那看起来很悲伤,道:“我母亲就是生产凯瑟琳时去世的,如果因为生孩子而要失去你,这个结果,我也不愿意。”
玛丽·博林太过震惊,竟然无话可对。可能因为对他求子的印象太过深刻,此刻完全懵了,以至于怀疑他是不是真的亨利八世。
*
亨利八世的母亲约克的伊丽莎白在生女儿凯瑟琳时去世了,凯瑟琳没活多久也夭折了。这个时代,确实生孩子太危险了。
他与母亲伊丽莎白王后的感情很好,她曾教他读书写字,他成长过程中的大多数时间都和她在埃尔特姆宫亲密地度过。母亲的去世,令他很难过,他给伊拉斯谟的信中都验证过这一点。
按照他说的,确实逻辑自洽,可是就是太不真实。
无论是小说中还是历史中,他为了英国有男继承人统治、不至于四分五裂,折腾得英国脱离了罗马教廷,并且结了和解除了数次婚姻,怎么可能不在乎有没有继承人。
“你现在这么说,是因为建立在激情时,等你厌倦了我,你又该说我用了巫术,使你丧失了基本的理智,甚至说出连继承人都不要了的话。否则堂堂的一国之君,怎么可能对一个低阶的侍女这么迁就,肯定是因为被我蛊惑了。我可不想被你这么污名化。”
玛丽·博林因为太过震惊亨利八世的一番言论,已经语无伦次。
亨利八世凝视着她:“因为我真的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蛊惑,但是如果问我想娶谁,我头脑中的第一个答案就是你。我不知道我还要做什么,你才能相信我。”
玛丽·博林的头脑混混沌沌的。她知道,不能光听一个人说什么,要看他做什么,可是他的每一句话,都在她的意料之外,她现在需要一些时间整理自己的思维。
“陛下,您不是让我了解你吗?我感觉我还未真正了解你,你愿意再给我一段时间去了解你吗?”
亨利八世忍住内心的惊喜和雀跃,道:“当然,我当然愿意你了解我。你会发现,我对你只有善意和忠诚,你完全没必要担心那么多。”
玛丽·博林的一连串问题,其实也把他问得有点懵,他回答时几乎全靠直觉,凭第一反应去回答。他也需要有一些时间再去消化消化。
第四十七章
稚气的国王
罗宾汉和他的伙伴们离开后, 窗外飘起了雪花。
玛丽·博林惊讶于罗宾汉对自己所说的话,为什么与历史和小说中相差那么大,挺令人费解的。她唯一能想到的一个可能原因,就是他现在还年轻。
与历史和小说相比, 他才23岁, 身体也没什么病痛;同时, 没有经历过与阿拉贡的凯瑟琳所孕育的孩子一个一个失去的痛苦经历。
是因为“少年不知愁滋味”?所以思想才这么幼稚?
印象中, 历史上他执政的早期,确实很受民众的喜爱。廷臣们和各国的大使夸赞他的话也比较多,什么“基督教最英俊的王子”,什么“我们的国王渴望的不是黄金、宝石或贵重金属, 而是德行、辉煌和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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