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时,他又会听见暗卫告诉他,今日天气极好,玉山侯府的顾小姐带着两个婢女和……和瑾王一起去学习骑马。
晏殷唯有这个时候才会推了所有政务,在河岸对面坐在一辆不透光的马车里,隔着一道帘子,远远观望瑾王可以那样近距离扶着织雾,教她如何骑马,如何发力。
天子掩唇咳得更加剧烈,一旁太监忙递上帕子,岂料陛下摊开的掌心里竟有一抹殷红刺眼的血,骇得太监险些就要叫出声。
“闭嘴。”
晏殷阴沉呵止了他。
他攥紧干净的白帕,将掌心里的血丝洇去。
可目光却仍旧一错不错凝着阳光下鲜活美丽的少女。
知晓她活生生时,他心头又如何能不掀起一番惊涛骇浪。
只是他再不敢了。
她眼下那样抗拒他……
心口犹如钝刀子绞着心头血肉。
晏殷怕自己连远远看她和其他男人在一起、如眼下这样妒忌到咯血、妒忌到生不如死的机会都不会再有。
她死去的那段光景,那样的暗无天日与绝望,让他连死都不敢。
也让从来都无所畏惧的天子每每想起那段光景、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尸体日渐腐烂而无法挽回的失去,也都还会颤抖恐惧。
晏殷后来会病倒,都在霍羡春的意料之中。
霍羡春意外的是,这厮现在才病倒。
毕竟又是受伤,又是泡水,在那寒潭池水里摸索一只锦囊摸上好几个时辰,接着又烧伤了右手。
这般水里来火里去,又伤又病还不眠不休。
他就算是天上的活神仙,也得被拽下凡尘来大病一场。
*
阿序的生辰日到了。
织雾私底下编织了好几只胖蚂蚱送给他。
阿序的神色却变得有些不太对。
织雾略有些迟疑,“阿序,你怎么了,可是不喜欢?”
她笑了笑,接着又拿出了一双新鞋,“这才是送给阿序的礼物。”
方才那些只是逗趣罢了。
她和他相识数年,又互帮互助。
哪怕他失忆了,她也仍旧待他如旧,并不会改变彼此之间的情谊。
阿序压抑下那阵不适之后,与她说笑几句。
可他末了却还是难受得厉害,被药铺里的老师父给搀扶了进去。
“头……好疼……”
阿序疼得直不起身。
老师父冲着织雾为难道:“他这是……旧疾犯了。”
老师父说,只要喝点缓解头疼的药就可以了。
老师父道阿序需要休息,让织雾晚些时候再来。
织雾唯恐耽搁了对方缓解病情,只能先行离开。
待她人走之后,老师父便端来了一碗药,他扶起榻上的阿序,正要喂下去,却见对方忽然按住了他的手腕。
阿序似乎缓解了许多。
他的神色从痛苦,渐渐恢复得平静。
“师父……”
阿序说:“其实我一直都是要想起来的……”
“是您老人家每个月在我头疼时,都要端来一碗失忆药来为我巩固,是不是?”
老师父闻言,脸色霎时一变。
阿序笑了笑,“真是可笑。”
“陛下以为,我失忆了就会忘记小姐吗?”
“小姐……一定很疼吧。”
阿序眼底充满自嘲,“我竟然踩了小姐的手指。”
“我真该死啊……”
“现在能时常见到小姐很好。”
“不过,过去的记忆我也不想再忘记了……”
他说完,便拨开了老师父的手指,将那药碗直接摔碎。
……
织雾回去以后便听见极擅长打探消息的沉香小声嘀咕天子病了。
她心不在焉地喝茶,一旁禾衣却问:“小姐在喝什么?我还没倒茶呢。”
织雾回过神来,这才发现杯子里是空的。
她略显尴尬地放下了茶杯,语气轻道:“好端端的,陛下怎么会病了?”
沉香摇了摇头,“不知道,听说是太久没有休息过了,累出来的吧。”
织雾却忽然想到晏殷手腕上的黑玉棺材。
她想那样晦气的东西,他日日都戴在身上,哪里会有不生病的道理?
隔几日,宫里便忽然来人到了玉山侯府,说是宫里有人要见织雾。
织雾见了来人,询问过后才知晓不是天子要见她,而是霍羡春要见她。
织雾跟着人进了宫后,霍羡春上下打量了她一圈,心想果真是个绝色。
他难免在心头腹诽天子原来是个好色的,寻常不动心,非得要生得如此尤物模样的才会动心。
“顾小姐,都好几日了,陛下都还是喝不下任何药,他虽意识昏沉,可防人之心颇重……”
旁人灌药也灌不下,什么手段也都使了。
霍羡春再是神通,也没有那等不喝药就可以令人不药而愈的法子。
他只得找找能够让天子看得进眼里的人尝试,这么一打听,就听说天子忽然给那玉山侯府里一女子送了许多东西。
“顾小姐若和陛下有几分情分,能否试试,劝他喝一些药?”
织雾诧异,她听到晏殷生病已经是好几日前的事情,她以为……以为对方眼下早就该好了。
霍羡春知晓她的想法之后几乎都要气笑。
“好?”
“这样继续下去,陛下能多活两年都已经是祖坟冒青烟了。”
织雾心头蓦地一跳,愈发难以相信。
“怎会如此?”
霍羡春道:“他这些年……活得很痛苦吧,这样早早死掉对他而言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织雾怔了一瞬,接着顿时语气恼道:“霍郎中怎可说这种晦气话?”
霍羡春愣住。
他竟还是第一次被一个软绵绵的小姐凶,有点……不适应。
他挠了挠头,“我又没有撒谎。”
“从那顾盼清死后,他就再没了求生意志,可却又怕会忘记了她,苟延残喘至今,已经很不容易了。”
“瞧他天天半死不活的样子,还不如直接……”
他说着低头对上美人乌眸忽然不敢再说,却愈发感到莫名其妙。
不是……她为什么要凶他啊?
更何况他为什么要怕她?
真是莫名其妙!
推开两扇门之后,织雾进去便察觉屋中极暖。
天子原先的殿中极寒,病倒后便被挪到了暖阁这处歇息。
织雾走上前去,瞧见榻上的男人病容苍白,她却还是不明白。
他只需要按照话本子里的模样继续生活下去,自然也会活得很好很好。
而她自己能捡到这一条性命已经是件极幸运的事情,她自己过得好,自然也希望他好。
可他却愈发的憔悴,甚至比上次在府里向她索要香囊时还要脆弱。
织雾不知该如何劝他喝药。
“陛下若是为了我昔日的死而惭愧……”
“这实则是一件很没有必要的事情。”
且就算他惭愧,眼下也该释怀了才是。
想到霍羡春说他继续这般下去也许连两年都会难熬……
织雾指尖掐得更紧,心口也好似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紧紧攥住。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可是她太过于拘泥于话本子?
她习惯性的去维护话本里应有的模样。
可是,杏玉当时被她救了,不也一样活下来了?
更何况,话本也并没有写到他的余生,焉知他的余生不会因为他不肯好好照顾自己,而寿数难长?
织雾心中又有些没来由地恼他。
自己这般退让,可他却还是这样不珍惜自己的身体。
她说了许多,也尝试过喂药,可天都要暗下来,却还是一滴药都喂不进去。
霍羡春在外面只大手一挥又让人熬一碗来。
“能喂进一口都是好的,顾小姐最后再试一下吧。”
“若实在不行,那便只好放弃……”
可织雾听到这样的话,怎能愿意放弃?
左思右想之后,他曾经将她抱在腿上,捧着她面颊低头哺喂她茶水的画面自脑海中浮现……
一些事情,他在很早以前就已经教过她了。
织雾抬头看见月亮都出来时,到底忍耐不得。
她垂下眼睫,将那药缓缓含入了自己的口中。
……
天子这次喝下了一整碗药。
霍羡春原本都放弃了,没想到最后关头竟然成功。
他原想要问织雾如何做到的。
可美人却好似很疲累身软般,鸦黑的鬓角又热又湿,耳根也红得厉害。
织雾说累了要回去休息。
霍羡春道:“那明日别忘记继续来喂。”
织雾脚下顿了顿,接着却走得更快。
第82章
几次药喂了下来, 天子似乎有了意识,让织雾的唇瓣越来越红。
那药味甘甜而非苦涩。
也许……
也许是因为这样,他才会无意识中自她唇齿间吮吸药汁。
织雾每每都会因此攥紧对方的衣襟, 可一想到药还含在口中没有渡完……
为了安抚他快些喝下,甚至会羞赧地回应……粉舌主动抵着对方的舌尖让他配合着吞咽。
于是唇瓣越来越红。
织雾结束后, 不好立刻离开, 反而还要在屋里稍稍缓上片刻。
待下一次过来时, 霍羡春却忽然说道:“陛下身上有伤,顾小姐也可以帮忙一起处置了。”
霍羡春说着, 便若有所思地交了一盒药膏给她。
织雾不解。
她瞧见霍羡春手指碰了碰他自己心脏跳动处, 解释道:“陛下他……先前这里病得厉害。”
在一个女子死后, 为了不让对方的尸体腐烂消失不见, 陛下会剜下自己身上的肉去为对方填补烂洞。
织雾眸光猛地一颤, 显然和任何一个正常人听到的反应都一样, 皆会感到不可置信。
她想,打从她来到京城后,打听到与他有关的消息……竟无一不令她感到愕然, 甚至想都无法想象得到。
今日进去喂药,喂完之后, 织雾的唇瓣甚至因她的心软,以至于唇瓣愈发红艳。
药碗空了,她放下瓷勺,再三犹豫过后, 这才尝试想要解开天子身上的衣襟。
她垂眸看见他身上一些被她过去也曾看见过的陈年旧伤,包括胸口被她簪出来的印记。
她有意的、无意的, 在他身上都曾留下过不少痕迹。
少女似乎陷入到过去的回忆里,她的指尖不自觉触碰到他胸口的簪伤。
可掌下那具身躯却似乎为此生出了反应。
织雾还未来得及收手, 抬眸便瞧见榻上苍白俊美的男人缓缓撑开一双黑眸。
织雾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要起身后退,却被对方不轻不重地握住了手腕。
晏殷抬起眼睫,黑浓的视线将她缓缓打量。
他的意识似乎在渐渐复苏清醒。
鼻息间残留着一些香气……他的黑眸却慢慢凝落在她艳丽的唇瓣处。
晏殷问她,“阿雾的唇瓣,何故那么红?”
织雾心头一跳,“是……是我自己弄的。”
“是么?”
这样的位置,也能自己吮得破皮……
天子的眼神更好似在问:她可是有什么心事?
他的话问得织雾面颊火辣辣的。
她垂下眼睫,没再回答这个心虚的问题,却还执意将他的衣襟继续往下拉扯。
晏殷原想阻止。
可最终却只是将手掌落在了身侧,任由她去打量。
细嫩的指尖剥开了里衣,紧接着发现他身上不止这些旧伤。
还有其他地方,那些新旧不一的疤痕……
晏殷察觉出她打量到了何处,这时候才突然按住了她的手腕。
他喑声道:“别看……很难看。”
织雾顿时想到了霍羡春的话,及一些宫人私底下小声议论的往事。
他们说,他会剜下自己身上健康的好肉,填补在她的尸身上……
织雾眼眶不可遏制地隐隐发酸。
她的心不是石头,焉能没有任何感觉?
可亲眼瞧见这一切都是真的后,她却又好似陷入了一些奇怪的情绪中。
像是患得患失,像是对他不明来由的怨怼。
他这样伤害自己,难不成觉得她会喜欢?
她若真的死了,只怕鬼魂也会为此难以安息。
“既然陛下醒了,民女便不再入宫来了……”
发觉她方才还软和的语气,眼下突然冷淡下来。
晏殷握住她的手腕,眸底似也有些无措。
他抿着唇,却不愿放开。
织雾手腕被他禁锢在掌心,语气却更为故意,“陛下……”
“难不成还是想要强制我做一些……不愿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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