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不随把玩着玉佩,点点头,“是也不是,未必是他本人,但牵牵扯扯太多了。”
每个皇子都有自己的势利,皇子倒下,那些势力未必甘心,哪怕申帝已经登基二十年,很多人依然蛰伏着,等待一个机会。
越浮玉目光微散,犹豫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父皇,转念一想,沈不随都知道,她父皇肯定也知道。
思索中,下巴忽然被折扇抬起,沈不随凑到她眼前,桃花眼弯成委屈的弧度,不满道,“从刚才起,你一直向东看,那边究竟有谁?”
扇子一转,落在她额头上,沈不随推着她的脑袋,把她整个人挤走,自己坐在她刚才坐过的位置,视线向东,很快看见宴会角落那人。
他眯起眼,“那副打扮……难道是佛子蕴空?”
不用对方答复,沈不随已经笑起来。
他遮住半张脸,眼尾压低,笑容嗤讽,“真不愧是许别时。”
越浮玉微妙地理解了对方的意思。
宴会上请和尚,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偏偏许别时能做到。
而且蕴空没拒绝,可见许别时态度诚恳,至少是真心为佛家着想。
这一路,越浮玉已经听见很多人夸赞许少傅,说他君子有德、说他有佛缘、说他包容百家。
可她总想起另外一事,申帝喜欢佛家。
究竟是偶然为之,还是刻意讨好,越浮玉也不清楚。就像刚才在小路上,女子对他表白,许别时似乎端端君子,又似乎哪里不对劲。
漫不经心想了一会,越浮玉很快失去兴趣,视线习惯性向东偏。
蕴空正在和别人说经,他端坐在河岸,河水映出他半张冷削淡漠的侧脸。河风吹过,吹得袈裟贴在身上,露出劲瘦挺拔的轮廓。
他似乎念了一句经文,手中佛珠拨动一粒,修长手指夹着暗红檀珠。可以想象,他动作时,拇指上的筋脉会微微拱起,显出一点凌厉。
越浮玉转头,抿了下唇,饱满红唇泛出一层水光。
骂完前情敌,沈不随又恢复吊儿郎当的笑,他想起之前的话题,故意调侃,“小祖宗看佛子好几眼,怎么,看上人家了?”
越浮玉头都没抬,凤眸半垂,嗤了一声,“你在说什么胡话。”
沈不随确实在开玩笑,他知道小祖宗不会那样做。
只有不熟悉永照公主的人,听过几段她的风流韵事,会说她风流放.荡。但熟悉的人都知道,她底线很高,绝不会做任何违背道德的事。
勾引佛子,她打死都不会做。
沈不随摘下一朵白色碎花,簪在她耳边,不依不饶玩笑道,“虽说看不上,但佛子也算冷峻逼人,没准你馋人家相貌呢。”
哪怕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蕴空的容貌和他不相上下。
越浮玉顿了顿,“没有。”
只是醉酒后的一点不清醒,酒醒了,人也醒了。
沈不随真是随口一说,但听见对方的答复,他弄扇的动作一停,眼神骤然缩紧。
……公主迟疑了。
不过瞬间,沈不随恢复散漫的笑,扇子又一次敲上她的额头,“知道你不会,毕竟人家是佛子嘛。”
“佛子”二字极重,像是玩笑,也像是……故意提醒。
越浮玉并没听出对方的言外之意,她挥开扇子,单手撑着下巴,视线居高临下,回答得很笃定,“本宫当然知道。”
*
沈不随在身边,越浮玉总算没那么无聊,头也不疼了。两人聊了这半年皇城发生的事,沈不随总结为四个字,“暗流涌动。”
申帝已经登基二十年。
经过二十载努力,他终于掌握大半朝中势力,拥有和世家对抗的底气。年初的大赦天下就是预兆,申帝平稳民心,恐怕为了之后更大的变动。
而世家敏锐地察觉这一点,也在暗中集结力量对抗。
两方胶着,都在等一个契机。
越浮玉也在等,她在等自己想清楚,究竟该怎么做。
两人聊着聊着,东面忽然传来争吵,越浮玉窝在披风里,懒懒散散没睁眼,沈不随最爱热闹,第一时间望过去,看见吵架的人,一双桃花眼深了深。
他甩开折扇,勾出个不怀好意的笑,“有好戏看了。”
越浮玉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个女子站在蕴空面前,手指无礼地指着他,表情蛮横任性,言辞激烈,似乎在说什么。
越浮玉眯起眼,“怎么回事?”
皇城里的八卦消息,不论大小,没有沈不随不知道的,他以扇遮面,笑得暧.昧,“小祖宗不知道?那周家大小姐一直对佛子芳心暗许,十几岁就逼迫对方娶她,后来定亲才作罢。现在看上去,是死灰复燃了呢。”
越浮玉挑了挑眉。
她想起那个女子是谁了——周家大小姐,周颜。
周颜身份比较特殊,她外祖、祖父,都是太.祖打江山时的部下,和赵老爷子是同一批将军,只不过这两人运气不好,双双战死沙场。
后来,建宗二十五年,当时的大皇子造反,周颜的父亲为保护太.祖,死在城门口,她母亲怀胎九月,听见这个消息,拼死生下她,也很快撒手人寰。
一家子为国捐躯,只留下周颜一个独苗,申帝登基后,赐给她免死金牌。世家子弟也因为她祖上的功劳,全都让着她。周颜又在祖母身边长大,从小被宠坏了,性格娇蛮任性、唯我独尊。
蕴空对上她,怕是要吃亏。
越浮玉四处看了一眼,许别时并不在。她慢悠悠搓下指尖,浅粉色胭脂在白嫩的肤色间染开,像瑰丽的画作。
越浮玉瞥了眼手指,忽然起身,拽走沈不随的折扇,摇摇曳曳向东面走去。
蕴空旁边已经暗暗聚集不少人,有几个小姑娘怯生生站在周颜身后,似乎在规劝她。
人群自发退避,越浮玉走到近处,才发现蕴空并不需要她帮忙。
佛子冷淡如常,视线半抬,眼底的漠然冰冷清晰可见,手中佛珠不紧不慢转着,根本没把对方放在眼里。而周颜面色涨红,胸口剧烈起伏,半是憋屈半是怒火,气得话都说不出来。
唔,她怎么忘了呢。越浮玉轻笑,这位佛子可是连她都敢骂,并非只有慈悲心肠,亦有金刚怒目。
一边想着,她一边走到蕴空身边,折扇一端搭在蕴空肩上。
周颜看见她的动作,眼中怒气更盛,“永照公主这是何意?”
“本宫没什么意思啊,”越浮玉勾起唇,河岸的风吹动她的裙摆,如一朵傲然绽放的牡丹,高贵凌然,她似笑非笑开口,声音冷冽,“本宫只是想说,白云寺大师暂住在公主府,也算半个本宫的人,谁敢动他,本宫必将奉陪到底。”
第17章
越浮玉站在蕴空身后,间隔一步的距离。偶尔河风吹过,吹起她桃花一般的裙摆,薄薄一层笼罩在玄色袈裟外侧,仿佛莲花宝座散发的柔光。
两人一坐一站,一黑一白,中间距离也不近,却莫名和谐,宛如一对璧人。
周颜看见这一幕,妒火交加,长久以来的求而不得让她面容扭曲,阴阳怪气骂道,“你们两个奸……”
话没说完,蕴空忽然抬头,漆黑如渊的双眸冷冷望过来,眉峰下压,周身威压渐起,宛如乌云掠空的城池。不像菩萨普度众生,倒像阎王判生死,周颜嗓子一紧,竟生出几丝惶恐惊惧。
她勉强忍住害怕,强撑着脸面,用力一甩袖子,愤而离去。
吵架的走了,看热闹的也很快散开,只是临走时,看向蕴空的眼神,难免多一层古怪。
能让永照公主说出“他是本宫的人”,这两人关系……怕是没那么简单。
而且佛子半月前城门跪香,听说因为破戒,他们不会已经发生什么了吧?
一时之间,鄙薄、不怀好意、风流浪.荡……各种目光落在两人身上。
一如既往,越浮玉对周遭视线毫不在意,她勾着发带,思绪飘远。
这场争吵,与其说是周颜和蕴空的争执,不如说是儒家与佛家的争执。
世家弟子多尊儒术,对佛家不屑一顾,所以蕴空在世家中地位不高,甚至被贬低。蕴空在国子监讲经,不可能没发现这点,即便如此,许别时邀请他,他还是来了。
只为说经。
于业难之中传道,这人倒真有几分佛性。
越浮玉抽回扇子,撩起裙摆坐在蕴空对面,粉色纱裙铺散在地上,如同尘泥中开出的艳丽花朵。
她单手撑着下巴,河水倒映在雾蒙蒙的瞳孔中,潋滟生媚。她轻轻踢下蕴空的膝盖,笑意满盈,“大师,本宫救你于危难之中,你当如何报答?”
话音刚落,郑沈弦忽然从树上跳下来,几步跳到她身边。大将军步子大,走路带风。佩刀撞击腰带,沉闷响动,如同战场上的重鼓。
他拎刀站在她旁边,拿起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嗤笑道,“就你?还救人危难?”
郑沈弦刚刚在树上,看遍事情的经过。
一刻钟前,周颜姗姗来迟,她一眼看见宴会角落的佛子。
比之六年前,佛子愈发冷傲英俊。原本青涩的眉眼舒展开,禁欲清冷。一身玄色僧袍坠在身上,隐约露出几分有力的肌肉线条,强壮又不过分魁梧,反而显得颀长挺拔。
和六年前一样,周颜瞬间心动了,她想起家中无用的丈夫,顿时趾高气昂走向佛子。
周颜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抬手伸向佛子有力的手臂,眼神痴迷,柔着嗓音道,“蕴空大师……”
蕴空端坐在蒲团上,黑眸微扬,冷淡瞥她一眼。手腕转动,一粒小石子从指尖飞出,瞬间打在周颜的小臂上,挡住她的动作。
周颜愣了一下,根本没意识到佛子出手了,只以为天上掉下什么东西,恰好砸中她。
她暗骂一声晦气,又一次伸手。
第一次,只是警告。第二次,则是动真格。
蕴空冷淡拈起两粒石子,飞刀一般击中对面之人腿骨,周颜两腿一弯,扑通一声跪在他身前。
周颜再傻,这时候也明白发生了什么,狼狈起身,指着蕴空骂起来,“和尚还打人?你算个屁佛子。”
蕴空淡淡瞥她一眼,神情冷漠,“假令经百劫,所作业不亡,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
意思是,种什么因、得什么果。继续翻译,就是自作自受。
周颜从小肆意妄为,周围人哪个不让着她,就连皇后娘娘看见她,都温声软语。
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周颜眼睛一瞪,气得说不出话,只能指着蕴空,目光怨憎地像要杀人。
越浮玉刚才看见的正是这一幕,她以为是慈悲佛子受辱,没想到是黑心佛子降罚。
凤眸微弯,她想,果然是蕴空能做出的事呢。
郑沈弦雷厉风行讲明前因后果,放下茶杯,目光一错不错,审视看向佛子的手指。
刚才那两招,这人若是想,能直接震碎周颜的心脉。这样的功夫,他竟然没察觉。
外甥女知道么?
越浮玉完全没理解舅舅的暗示,她听完事情经过,眼中笑意蔓开,宛如繁星闪烁。
她靠在郑沈弦胳膊上,完全不为自己刚才的说辞尴尬,艳红眼尾高扬,笑容张扬恣意,“原来大师自己就能解决,本宫多管闲事了。”
纸扇划过她的发丝,吹来缕缕馨香,如夏日迷梦。
黑眸冷冷划过两人亲密的姿态,蕴空很快阖眸,声音平淡,“行十善道,以戒庄严故,能生一切佛法义利,满足大愿。公主大善,贫僧在此谢过。”
……
在宴上闹了一番,越浮玉终于有借口离开。
沈不随不知又勾搭上哪家小娘子,早就不见踪影,宴会主人许别时也不知所踪,她不用跟谁道别,自顾自带着郑沈弦和蕴空回府。
便宜舅舅又是跳下马车的,被越浮玉追着骂了几句,毫不在意大步离开。回府时,已经接近傍晚,越浮玉看眼天色,对蕴空道,“大师不如诵完经再回去吧。”
虽然不到平时的时辰,但东西苑距离不近,免得佛子多走一趟,而且,她也想睡了。
蕴空平静点头,“可。”
两人推开房门,还没走进去,就看见房间里三扇屏风,齐刷刷摆了一列。
公主府很大,她的寝殿自然不小,可一口气增加三个屏风,还是放不开。特别是蕴空讲经的地方,被挤成一小块,蒲团紧紧贴着窗户,看上去可怜巴巴的。
想到蕴空要挤在这里讲经,越浮玉没忍住笑了。眼尾上扬,懒懒靠着房门,眼中满是戏谑,“大师,请吧。”
她真心高兴时,眼睛会睁得很大,眼底满满倒映出对方的身影。
握紧佛珠,蕴空抬步进屋。
中间的屏风比墙壁还厚,光透不过来,声音也被削弱,好像分割成两个房间。
皇宫里的房间都是这样,主子睡在里间,奴才睡在外间。越浮玉习惯身边有人,几乎忘记蕴空的存在,自顾自脱下衣服,换上舒适的寝衣。
眼睛看不见,耳朵便格外清明。
蕴空闭目转动佛珠,能清晰听见屏风另一侧褪下外衫的声音,布料与布料摩擦,沙沙作响。随后,是布料与皮肤摩擦的声音,低缓轻柔……
佛珠一紧,蕴空忽然睁眼,垂眸哑声道,“今日多谢公主。”
越浮玉把外衣扔在屏风上,勾唇笑道,“不必道谢。毕竟,此事也有本宫的责任。”
蕴空和白云寺的僧人是来听经的,西域僧人离开后,他们本该离开。
但因为李北安的事,蕴空不得不接下圣旨,为她诵经三月,只能留在京城。越浮玉总觉得,如果蕴空在京城遇到什么不好的事,她也该负一部分责任。
所以,下午看见佛子被周颜刁难,她才会主动出手。虽然对方并不需要。
越浮玉撩起水,浸透掌心,抹去她指尖残留的胭脂,懒洋洋道,“大师,你修你的道、渡你的众生。其他事,本宫来解决。”
蕴空没回答,他望着屏风上端一截红色衣带,黑眸沉沉。目光凛冽,仿佛能穿透屏风,看见对面的人。
*
越浮玉睡着后,蕴空离开东苑。
今天时间尚早,回到西苑时,僧人们还没开始做晚课,他进门便看见明悟。
明悟匆匆走来,脸上的焦急遮掩不住,“师弟,听说你下午又遇见那位贵女。”
赵亭住在他们隔壁,回府后讲了宴上的事,他知道周颜的身份,好心提醒佛子,以后避开此人。
而明悟听见周颜的名字,差点没晕过去,那不是几年前纠缠师弟的女人么,怎么又遇见了!这可怎么办!
“无碍,”蕴空平静回道,“已经解决了。”
周颜算是师弟的一道心结,明悟也不敢多提,仔细打量对方的神色,见师弟垂着眸,目光淡然冷傲,并无怨怼或憎恨,应该是没问题。
明悟担心了一晚上,这会儿终于松口气,他拍拍师弟的肩膀,“如此甚好,以后可要及时避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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