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空平静抬眸,刚要开口,师弟明知从外头跑进来,一脸煞白,眼底一片慌乱,看上去快哭了。
明知这副模样,显然有话说,蕴空对明悟点点头,“师兄,去吧。”
都是师弟,哪个都关心。明悟迟疑地看着蕴空离开,转身叹口气,拽着明知坐下,轻声问,“师弟,发生何事?你怎么这幅样子。”
等佛子走远,明知才白着脸开口,“师兄,我好像破戒了。”
明悟瞬间变了脸色。
破戒是大过,轻则跪香禁闭,重则直接逐出寺院。他板起脸问,“你如何破戒?”
明悟和蕴空一样,还未年满二十,并未受具足戒,不算正式和尚,只受了沙弥戒。
沙弥戒一共十条,有几条还好,也有几条十分严重……
明知死死拽着袖子,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几次张口,仿佛不知如何说。
在明悟严厉的目光下,他终于闭了闭眼,下定决心,吞吞吐吐开口,“今日义诊,我瞧见个姑娘,刚才睡着后梦见她,醒来时……那个……这个……”
都是男子,剩下的话不必明说。
明悟几不可闻松口气,他追问,“你梦见那姑娘了?”
明知脸色红了一分,轻轻摇头,小声回答,“只是手。”
他略懂草药,义诊时,负责给病人抓药。取药方时,屋里正好有个姑娘瞧病,大夫正在诊脉,姑娘露出一截手腕,细嫩白软,好似雪做的一般。
明知当时便晃了眼,记起自己的身份,立马离开。可他刚才睡着时,又梦见那截细腕,醒来时,裤子湿濡一片。
明知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匆匆忙忙来找师兄请罪。
他眼眶微红,“师兄,我会不会被逐出寺?”
还像小时候那般,明悟揉了揉师弟的脑袋。
明知是孤儿,从小在寺院里长大,从没见过姑娘。又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有些念头很正常。
他严肃道,“如此还好,你只是起了不好的心思。人皆有欲,我们修行就是为了掌控欲.望,脱离七情六欲,以至正道。从明天起,你每日诵《心经》十遍,《金刚经》十遍,义诊时做些杂活,不必再去抓药。”
“是!师兄!”
得知自己不会被逐出寺院,明知脸上泛起几分喜色,想到今晚之事,又羞愧难当。
又教导几句,等师弟告辞离开,偌大的院子只剩自己,明悟才感慨道,“还好只是如此。”
还好明知只梦见一截手腕,而非梦见姑娘本人。
证明他只是动了欲.念,而非动情。
毕竟,人皆有欲。欲可控,情难控。
若是动情,那就麻烦了。
*
这一天,入梦的不只明知,还有蕴空。
熟悉的房间,熟悉的场景,梦里,蕴空无需睁眼,已经明白会发生何事。他保持灵台明镜,低诵经文。
修行路上业障无数,永照公主不过其中之一,他只需平常对待。
梦中,蕴空垂眸诵经,等待往日的场景,可等了半天,没有任何事发生。
没有微张的红唇,纤细的玉颈,或挑拨的足尖。
他抬头,发现永照公主坐在他对面,安安静静规规整整,她穿着白日的粉色衣裙,脸上笑意盈盈,见他看过来,红唇微扬,含笑道,“公子,可否为本宫诵经?”
蕴空目光凌厉,似要看透她的把戏,可永照公主一直乖巧坐着,两手规矩地掩在袖中,艳色眼尾低垂,不似往日妖媚惑人,显出几分安静柔美。
片刻后,蕴空冷淡点头,“可。”
梦里,他与她促膝而坐,念了整夜的经。
第二天早上起来,蕴空缓缓睁眼。他最近半月都是起床诵经到天亮,还是第一次睡到正常时辰,出门时,看见了明悟。
明悟昨晚一夜没睡,总觉得哪里不对,师弟一直对周颜厌恶至极,甚至扩大到厌恶所有女子,昨日见到对方,肯定不会平静。
他刚要再次询问,看见蕴空的表情,一怔,“师弟,你似乎哪里不一样了?”
蕴空目光清冷,语气平和,“我已消除业障。”
恼人的梦境结束,欲已消,业障亦消。
这次劫,他终是渡过。
第18章
越浮玉的睡眠时间固定为九小时,睡得早,第二天起得也早。早上醒来时,还不到卯时。晨光熹微,太阳刚刚露出一角,红彤彤挂在天上,像吃了大半的月饼。
难得早起,越浮玉披上外衫,绕着公主府转一圈,呼吸新鲜空气。主要是转到厨房找口吃的,算起来,她都两顿没吃饭了。
晃悠到大门时,门口一片嘈杂,僧人们有的拿药,有的拿瓷罐,正排队出门。
越浮玉还没完全清醒,觉得这幅场景很像蚂蚁搬家,懒洋洋看了一会,散漫问道,“他们做什么?”
管家拿着账本,清点今日带走的财物,恭敬回答,“今天国子监放假,大师们早点出发,要去城东义诊。”
他注意到公主疑惑的目光,主动解释,“他们拿的东西都是用来看病的。”
越浮玉:“……”为什么要解释这个啊!她又不傻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知道管家还把自己当小孩,她懒得吐槽,只是疑惑,“怎么不坐马车?”
恰好明悟走来,身后背着一包草药,步履从容,笑容温和,“万法皆是修行,走路亦是,贫僧不必坐车。”
越浮玉勾唇笑了,“如果万法皆是修行,那坐车也是。”
她漫不经心开口,语调慵懒,带着几分上位者的强势,“你们稍等片刻,管家现在去备车。走路和坐车相差出来的时间,能多看好几个病人。”
越浮玉其实知道,僧人们明白这个道理,他们不坐车,只是不想麻烦她。
僧人不持金银宝物,想坐车也没钱,只能走着去。
迎着明悟感激的目光,她慢慢拢紧衣服,打着哈欠挥挥手,“本宫也和你们一起。”义诊都开始四天了,她还是第一次去,罪过啊。
……
管家一向雷厉风行,马车很快准备好,唯一的问题是,车不够。
僧人共13位,再加上药材器具,需要好几辆马车,众人连挤带塞,最后只差一人无法上车。越浮玉勾勾手指,“还差谁?委屈一下,过来和本宫坐吧。”
玄袍僧人转头,露出蕴空那张瘦削冷峻的侧脸。越浮玉偏头笑了,晨光下,她红色的衣裙如同烈日一般耀眼,她挑眉道,“大师,真巧。”
蕴空没说什么,淡淡看她一眼,利落跨上马车,坐下时,平静地对车厢里侧的越惜虞点点头,“公主。”
这几天,越惜虞一直住在公主府,早上天不亮就去帮忙义诊,天黑才回来,明明很辛苦,她脸上却添了很多笑容,连精神都有所好转。
只是还不习惯和男子接触,哪怕对方是僧人。她羞怯点头,又向角落缩了一点。
越浮玉敲敲车厢,示意赵亭开始走。
从公主府到城东,大概需要半个时辰,往常很快就到了,今日却有些难熬。她的马车很大,否则郑沈弦也不会天天蹭她的车,但要带的东西实在太多,药材一包又一包堆在地上,上面还摞着好多熬药的瓷罐、碗、勺子,越惜虞缩在角落,都快被这些东西埋起来。
越浮玉也不太舒服,主要是,她和蕴空距离太近了。
两人相对而坐,因为座位后面放着一大块遮雨布,蕴空只能坐在座位的前半部分,两人的小腿无可避免挨在一起。
因为今天要干活,越浮玉故意穿件薄裙,马车晃动时,两人小腿擦过,透过柔软的布料,她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薄薄的肌肉线条、和比她炽热许多的表面温度。
哪怕是越浮玉,这时候也觉得不太适应,狭长眉尾微挑,她瞥了蕴空一眼。只见佛子正在闭目诵经,神情冷淡如常,红色佛珠一粒粒从修长指节中滑过,从容又安定。
越浮玉每日听佛子诵经入眠,已经养成习惯,对方甚至没发出声音,只做出诵经的姿态,她已经开始困了,加上今天起得太早,越浮玉抱着软垫,很快进入梦乡。
马车里寂静无声,越惜虞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也很快睡着,绵长的呼吸落入耳畔,蕴空缓缓睁开眼,映出一双漆黑沉暗的双眸。
对面,永照公主安静睡着,纤长睫毛在脸上打下半透明的阴影,几缕发丝黏在脸颊,随着呼吸起落,红唇起伏,微微泛着水光,一吸一呼勾出撩人媚色。
因为睡着了,她不再故意控制动作,小腿紧紧贴在他的腿边,纤细而柔软,像是软韧的藤蔓,肆意大胆地纠缠腿间。
灼热温度源源不断从接触的地方传来,仿佛还带着某种无法描绘的馨香,整个人如同坠落在春日花丛。
与那些冰冷的梦境不同,也比那些梦境更磨人。
蕴空黑眸渐沉,他冷冷地凝望片刻,缓慢拨动掌心的佛珠。
红色檀珠在指尖滑过,隐约露出因为过于用力而留下的凹痕。
忽然,马车猛地一个刹车,睡梦中的越浮玉控制不住前倾,柔软的身体弯成不可思议的弧度,马上要撞上前面的人。
越浮玉清醒时,只感觉到灼热的手掌握住她的纤腰,那手掌十分有力,粗粝的指腹牢牢扣住她的身体,很快将她扶正。
几乎在她坐好的瞬间,手掌迅速抽回,四指指尖擦过她的腰窝,酥酥麻麻,如同电流穿过身体。越浮玉愣了愣,很快坐直,刚清醒的声音很哑,低低说了句“……谢谢。”
“无碍。”黑眸微垂,蕴空冷淡开口。
只是僧袍之下,指尖缓缓捻了捻。
许久后,越浮玉彻底清醒,终于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她忽而挑眉,艳红指尖叩响车厢,喊道,“赵亭。”
车外传来声模糊的应答,似是回应。
越浮玉勾唇笑了,红唇微动,“赵亭,你这个月工钱没了。”
车外的赵亭:???
*
马车到时,义诊还未开始,但空地上已经排成长长的队伍,几个士兵模样的人正在维持秩序。
越浮玉眯眼,很快认出这几人是谁。
他们是郑沈弦的亲卫,随他从边关到岭南,又一起回到京城。剿匪的功劳还没定下,他们暂时没有职务,几人性子和便宜舅舅差不多,一刻都闲不住,主动来帮忙。
越浮玉远远向他们点头,又招呼人搬车上的东西,僧人们有条不紊开始工作,连越惜虞也抱起一包药草,走向临时搭建的棚子。
身为主办人,越浮玉反而不知做什么,指尖缠上胸前一缕长发,她顺着队伍,开始向后走。
来义诊的人,很多都是附近的猎户、农户,这也是为什么越浮玉将义诊定在三月,因为农民马上开始种地,在这个时代,农业仍然是重中之重,决不能掉以轻心。
她顺着队伍一直走到末尾,满意地发现,比起五年前第一次义诊,百姓的生活条件变好很多,从衣服就能看出来,衣不蔽体的人越来越少。
百姓们能富足,真是太好了!眼尾扬起一点笑意,越浮玉准备原路返回,忽然发现街角站着两个女人,一个衣着暴露,另一个脸色苍白毫无血色,两人远远站在角落,似乎想过来,又似乎不想。
越浮玉走到两人旁边,“来看病?”
不用两人回答,旁边路人已经一脸嫌弃给出答案,“贵人快走,她们不干净。”
语气鄙薄,透着浓浓的厌恶,越浮玉看着这对姐妹模样的女孩,明白了她们的身份。
——白玉河上的船女。
自申帝登基以来,大申严禁娼门,但有些东西是禁不住的。没有私妓,白玉河上就多了些船女,十几文钱就能绕河一圈,至于中途做什么,无人能管。
衣着暴露的大概是姐姐,眼底还有几分强撑的傲气,她护着妹妹,声音冷硬,“大夫不给我妹妹看病。”
义诊时,理论上允许任何人看病,三教九流、贩夫走卒。
可大夫是人,还是她在医馆雇的普通人,而有人的地方就有偏见。
越浮玉没说什么,示意两姐妹跟她来。
她带着两人向草棚走去,她们三人的组合太奇怪,一路上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越浮玉不在意,妹妹的头都快埋进胸口。
走到草棚处,大夫已经来了,几乎是看到姐妹的瞬间,已经板着脸转头,越浮玉刚皱眉,蕴空恰好走来,看了几人一眼,平静道,“贫僧略懂医术,可以帮你们看看。”
姐姐一怔,刚才遭受那么多白眼,她都面无表情,现在却因为一句话红了眼眶。
她扑通一声跪下,声音哽咽,“谢恩人。”
很快,几人坐在角落里,蕴空拿出一块帕子,垫在对方手腕上,开始诊脉。
姐姐强忍着眼泪,低声道,“佛子莫要嫌弃,我们原本也是正经人家,爹爹是渔民,打渔时淹死了。我们没办法,不知怎么办,只能做船女。”
越浮玉忽然转头,看了两人一眼,神色复杂。
姐姐道,“爹爹死后,妹妹的婚事也完了,没想到那家是个下.贱的,白天说要退婚,晚上却、却……”
艳红指尖重重磕在桌上,越浮玉沉眸,“怎么没报官?”
“我们从小在河边长大,只懂船,连官门在那边都不知道,又如何报官。”
诊完左手又诊右手,很快,蕴空收回帕子,执笔写药方,他声音平静,仿佛有一股令人信服的力量,“你刚小产,血气亏空,贫僧可以给你开几副药,回去调理。只是,若长此以往下去,恐怕难以有孕。”
蕴空说他略懂医术时,越浮玉还以为真是‘略懂’,最多看个风寒之类的,没想到佛子懂得这么多。
而妹妹听见这句话,眼眶骤然红了,拽着身边的姐姐,连哭都不敢大声,压抑的啜泣从喉咙深处溢出来,绝望又无助,“姐,我该怎么办?”
“没事,还有姐呢,姐护着你。”
姐姐死死握着妹妹的手,话语笃定,眼底却是慌乱的。
一对什么都不懂的姐妹,连报官都不懂,哪怕姐姐想护着妹妹,又能做什么呢?
蕴空望着姐妹俩,忽然想起那天在城楼上,永照公主问他,“这世道为何不渡女子。”
他看向越浮玉,只见她低着头,眼尾垂落,眉宇间凝着一片厚重的乌云。
许久后,越浮玉终于开口,她指着远处的白樱,“你们去找她,她会告诉你们怎么做。”
送走年轻的姐妹,两人还未开口,“唰——”,利剑破空的声音陡然在耳边响起。
蕴空陡然拽住她的手臂,瞬间将她揽在怀中,几乎是同一时间,一根足有拇指粗细的玄铁黑箭扎入她刚才落脚的地方,箭头没入土地整整三寸,若是她刚才没有躲过……
越浮玉眼色骤凝,百姓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杀人啦——”
第19章
百姓乱成一片,四散逃去,哭喊声尖叫声此起彼伏。差点中箭的蕴空却扣住越浮玉的肩膀,一动未动,薄唇抿成一道线,冰冷漠然的眼底戾色乍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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