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腕停留过的地方,一股淡淡的花香与药香散开,随后又被更浓重的药香覆盖。
……她与他抹的,是同一种药。
终于用药覆盖住每一处伤口,越浮玉落下高高垫起的脚尖,红唇微阖,松口气,“好了。这药一天两次,今晚诵经时,本宫再给你涂一次。”
她似乎真的只为给他上药,做完之后,把瓷瓶塞回袖子,毫不在意地回头,重新拿着小扇子,偶尔扇一下火炉。
明灭火光映在她眼底,如同黑夜坠火。
“……谢公主。”
得到永照公主毫不在意的一挥手,蕴空缓缓离开,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停下,薄唇轻抿,冷淡的眉眼染上一层迟疑。
他虽在城门跪香,但只为两句话道歉,一是“故意让他夜里来诵经”,二是“故意放置那扇屏风”。
除此之外,蕴空仍然认为永照公主曾……引诱他。比如相遇那天,永照公主撞在他身上,又比如后来,她在马车上露出一小截脚踝。
但昨日与刚刚的一番话,却证明了那两件事只是误会,可是——
若非永照公主故意引诱,
他的欲从何处起?
第21章
晚上,蕴空来东苑诵经。
白樱把他迎进屋,便匆匆离开,去照顾不省心的亲卫,蕴空跨过门槛,黑眸轻抬,很快看见永照公主。
房间里依然矗立着三扇屏风,宛如三座高矮不同的小山。只不过,永照公主没有隐在层层叠叠的山峦后,而是坐在他平日诵经的地方。
诵经的地方并不大,被夹在屏风和窗户之间,一个蒲团,一张矮桌,已经占满整个空间。越浮玉坐在桌子上,穿着素色寝衣,两手捧着下巴,一只脚无聊地翘在半空,脚尖时上时下。绣鞋没穿好,只有一半挂在脚尖,随着她的动作上下摇晃。
她似乎刚沐浴,头发半湿,柔顺地散在身后,素色寝衣宽大却轻薄,隐约描绘出凹陷起伏的弧度,发丝上的水珠滴落,在衣服上洇出浅浅的水痕,逐渐透出白皙的肤色。
“公主。”蕴空顿了顿,捏紧佛珠,垂眸喊道。
“嗯。”越浮玉头都没抬,懒散地哼一声,算是回应。
她拿起桌面上的瓷瓶,随意用脚尖指指地上的蒲团,“坐吧,本宫给你上药。”
蕴空压着步子,缓缓走来。
他站在永照公主面前,没有坐,而是慢慢俯身,半低下头,将伤口露出来。
越浮玉在竹片上抹好药,抬头时,略微晃神。
因为蕴空很高,平时远远看着,只觉得他挺拔瘦削,此时距离靠近,她才发现蕴空的肩很宽,胸膛宽阔,这会儿气势压下来,几乎将她笼罩。
她本能地退后一点,红唇微张,轻轻吐出一口气。然后才抬起手,将竹片压在他的伤口上。
手腕慢移,竹片从左到右,划过棱角分明的瘦削脸庞。蕴空居高临下俯视对方,黑眸垂落,不经意间,落在她饱满艳丽的红唇上。
她动作很轻,也很专注,完全没注意到鞋尖无意识擦过他的小腿。蕴空却分明地感受到,永照公主每一次触碰伤口,都会下意识绷紧脚尖。
喉结动了一下,蕴空捏着佛珠,后退一步。
恰好上完药,越浮玉旋紧瓷瓶,并没发现对方突兀的动作,嘱咐道,⑤2④9令8以九2“七天不要沾水,不要出汗,不要剧烈运动,晚上睡觉不要压到。”
古代没有医用胶布,若是包住伤口,就要把整个脑袋蒙起来,越浮玉想象了一下佛子脑袋裹满纱布的样子,几不可闻笑了下。
她收起瓷瓶,很自然地起身,只是站起来时,忽然倒抽一口凉气。
——好疼!
白天一直处于紧绷状态,没注意身上哪里不舒服,刚才洗澡的时候,才发现腰间皮肤一片青紫。难怪蕴空能带着她跑,捏的太紧了。
虽然极力掩饰,蕴空还是注意到永照公主的动作,他看见她隐蔽地揉腰,微微蹙了下眉,很快想清楚缘由。
莫名地,他缓缓捻下指尖,持珠染上他的温度,变得温热,如同……
蕴空垂眸,声音低哑,“今天诵《心经》。”
*
虽然在岭南的时候,越浮玉已经习惯各种刺杀,但还是耗费心力,她躺下后,很快熟睡。
听到平稳的呼吸,蕴空轻轻起身,关门离开。
回到西苑,蕴空如往常一样做功课。蜡烛燃烧半截,马上到就寝的时候,他却没睡,而是拿起蒲团走到院子。出门后,意外看见院子里已经坐着一个人。
明知听见脚步声,停止诵经,看见蕴空,惊讶道,“师兄,您不睡么?”
蕴空放下蒲团,嗓音清冷,“你怎么在这诵经?”
明知不太好意思挠挠头,“我怕睡着后……”
他看了眼师兄,鼓起勇气说出真相,“我做了不太好的梦,怕晚上还会梦到,所以不敢睡。”
明知脸颊微红,“很可笑吧?”
手中佛珠紧了紧,蕴空薄唇微动,“不可笑。夫为道者,如被.干草,火来须避。道人见欲,必当远之。你不睡,即是修行。”
明知以为这是安慰,拄着下巴,深深叹气,“哎,师兄不必安慰我,确实是我心不静。”
他偏头,看着月色下,蕴空师兄神情冷淡悲悯,如神佛临世,半是感慨半是羡慕,“师兄精通佛法,肯定没有这种问题,我要是能和师兄一样就好了。”
蕴空没应,阴影下看不见的漆黑瞳孔,眼底一片幽深晦暗。
*
一夜好眠,第二天早上起来,越浮玉已经把刺杀忘得一干二净。吃过早饭,她带着白樱上马车,吩咐赵亭,“东安门。”
赵亭愣了一会才松开缰绳,白樱一脸惊讶,迟疑道,“公主,昨天都出事了,咱们今天还去义诊?”
越浮玉拿起指甲锉,修了修圆润的红色指甲,才懒散开口,“正因为昨天出事,今天才要去。”
她去,才能稳定百姓的情绪。
白樱知道自己劝不住公主,一路忧心忡忡望着对方,就连下车时也先一步跳下去,左看右看,好像随时准备替公主挡刀。
还好下车没多久,郑沈弦迎上来,他看见外甥女走下马车,没有任何意外或惊讶的表情,冷静道,“皇上已经派兵,放心吧。”
目光扫过四周,每隔几步就有一位身穿铠甲的士兵,城门附近也增添许多守卫。越浮玉点点头,举着伞,安安稳稳坐在距离义诊不远不近的地方。
她拿出话本,在廊檐下不紧不慢看起来。
过了一会儿,只有零星几人的街道上重新排起长队,义诊的人又多起来。
郑沈弦抱着刀站在她身后,眯眼看百姓逐渐增多,忽然开口,“本将好像忘记什么事。”
直到半个时辰后,一个眉间满是阴翳的男子出现,郑沈弦才恍然大悟,“昨天出事后,我召回了所有亲卫暗卫,保护公主府。”
越浮玉捏紧书,太阳穴直跳,“本宫派去修理姐姐驸马那几个亲兵?”
郑沈弦点头,“……嗯,也叫回来了。”
其实不用郑沈弦回答,越浮玉已经知道答案,那个一脸阴翳的男子拽住越惜虞的胳膊,嗓音阴沉,“跟我回去。”
听见声音的瞬间,越惜虞已经颤抖起来,惊惧转头,声音都跟着颤,“阿旭?”
白旭,越惜虞的驸马。
小门小户出身,哄骗公主成亲后,本性暴露,不仅带外室去公主府,酒后还打伤越惜虞。
他这副阴沉沉的样子,路人看见都害怕,有人仗着胆子喊道,“你谁啊?怎么拽着人姑娘?”
不像张扬的永照公主,众人皆知。京城百姓并不认识越惜虞,只以为是来帮忙的妇人。
白旭沉着脸,瞳仁向上翻,阴狠地如同恶鬼,他转头冷哼,“她是本官的夫人。”
听见‘本官’两个字,原本帮忙的百姓就散去大半。又听见‘夫人’,甚至有路人来劝,“哎,是不是吵架了?床头吵架床尾和,小娘子快跟着大人回去吧。”
“是啊,都嫁人了,还抛头露面像什么话。”
“孩子呢?也不管了?”
看见白旭出现,越浮玉已经匆忙赶来,可还是慢了两步。越惜虞听见路人的话,眼中明显开始迟疑。
走到近处,越浮玉眼神冷冽,如冰似刀,“白旭。”
她知道姐姐性子软,立不起来。正常方法根本帮不了越惜虞。
恰好,郑沈弦的亲兵中有擅长严刑逼供的,既然不能用正常方法,就用特殊方法,她打也要把白旭打服。
只要拖住姐姐半个月,白旭肯定不敢再犯,可惜,偏偏舅舅把人叫回来,计划失败。
白旭看着她,身上的伤止不住疼,他眼底闪过怨毒,“永照公主,下官带走自己的妻子,没问题吧?”
白旭明白,自己若是带不走妻子,回去还会挨打。他忽然转头,表情柔和起来,“虞儿,跟我回去吧,我已经把表妹赶回去了,从此以后,只有咱们俩。”
白旭当年能娶到越惜虞,自有一套手段。
他相貌好,会说情话,也曾在雨天送药,因为她一句跑遍半个京城的商铺买她喜欢的糕点,越惜虞恍惚又记起他对自己很好的日子,若是那样的日子能回来……
她仿佛被迷惑,瞬间忘记所有不好的事,迟疑道,“你保证?”
郑沈弦皱起了眉,越浮玉因为听过无数次类似的话,已经连恨铁不成钢的心思都生不出来。她的声音微冷,“姐,想想他对你做过什么。”
白旭已经轻轻握住越惜虞的手,低头道,“我只是喝醉不小心犯错,以后再也不会了。”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
越惜虞脸上浮现出挣扎,许久后,所有挣扎归于平静,她小心翼翼回握住对方的手,“那我们说定了。”
越浮玉猛地伸手,拽住越惜虞另一只胳膊,眼神说不出是失望还是痛楚,“越惜虞,你是公主,若是提出和离,没人能阻拦你。”
越惜虞听见这句话,脸上反而浮出悲戚的神色,“可和离后,谁又能娶我?我又笨,还不漂亮,浮玉,我不知道怎么办。阿旭能改,我觉得跟着他,挺好的。”
白旭又拽了拽越惜虞,越惜虞望着妹妹,最终还是狠下心,松开妹妹的手。
从儿时起就拽着她的手松开,越浮玉怔愣片刻,漠然闭眼。
*
下午时,天空淅淅沥沥下起雨。
僧人们从国子监回来,赶到义诊的地方。抵达东安门时,蕴空抬头看天色,意外看见城墙上一抹红色身影。
不仅他看见,明悟也看见了。
来义诊的路上,赵亭已经告诉他们上午发生的事。明悟叹声“罪过”,转身迟疑道,“师弟,你去劝劝公主吧。”
沉默半晌,蕴空拨动佛珠,向城门走去。
登上城墙时,越浮玉正站在瞭望台上,四周雨幕包裹住窄小的亭台,仿佛将她和世界分开。她明明站在最高处,却好像被困住,眉眼沉郁,连灵魂都困顿。
蕴空开口,冷淡的声音穿透雨幕,“凡夫者,如来说则非凡夫,是名凡夫,越施主还未顿悟。”
越浮玉微微偏头,低声笑了,只是笑容里的倦意挥之不去,“大师,本宫可能没说过,我其实不懂佛经。”也不懂那句话的意思。
蕴空顿了顿,解释道,“迷则为凡夫,悟则成佛。”
越浮玉懂了,佛子让她不必强求。
她依在柱子上,似乎想扬起唇,却没什么力气,“本宫没有强求,本宫只是……心有不甘。”
她不能硬带走越惜虞,御史不会放过她。若是御史责难,以后她还想帮人,没人会相信她;她也劝不动越惜虞,姐姐铁了心扎进火坑,拽都拽不回来;她更没办法威胁白旭,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况且他手里握着越惜虞的命。
她还能怎么办?悄无声息杀了白旭?她能杀死天下每一个负心人么?
越浮玉见识过真正的公平,手中也握着一点权利。所以她始终觉得,自己能做点什么,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可事实上,她总做不好。
好似拥有希望,又好似没有。
越浮玉偏头,眉目间仿佛压抑着沉重的阴云,“大师,你不是佛子么?告诉本宫,我该怎么办?”
“公主心中早已有答案,又何须贫僧回答。”蕴空转动佛珠,悲悯清冷的眼神似乎能看透一切,“修你的道,渡你的众生,其余皆不必管。”
这是她曾对他说过的话,如今又用回她身上,却也道出她的想法。
无论怎么样,她总要坚持下去。
越浮玉终于转头,她看向蕴空,艳丽的眉眼逐渐舒展,她缓缓笑了,“大师,有没有人说过,你确实挺厉害的。”
第22章
公主遇刺第三天,太和殿早朝上。郑沈弦一身暗金铠甲,身姿挺拔,手中的奏疏如同沙场上的利剑,锐不可摧。
他沉声道,“行刺公主的歹人已全部缉捕。均为岭南余孽,臣已下令,明日问斩。”
那个拿弓的,是山贼三把手,前几年离开岭南,去西域求弓。近日刚回来,发现老家被端了,气得直接来京城报仇。
此人空有一身功夫,不懂计谋策略,穿过东安门时,看见永照公主在义诊,想都没想动手了。
幸好他不懂谋略……想起那张玄铁弓,郑沈弦脸色沉了沉,继续道,“公主吉人天相,有幸逃脱。但东安门守卫玩忽职守、尸位素餐,不得不罚。”
“都有谁?”龙椅上,一身明黄的中年帝王睥睨冷凝,厚重的威压如潮水般将人淹没。
话音未落,几位世家官员变了脸色。
大申兵权分为三部分,五军大都督、兵部、和皇帝亲卫。
五军总督是郑皇后父亲,兵部尚书则是皇帝的亲舅舅,二者牢牢掌握在申帝手中。
唯有亲军二十六卫,继承自太.祖,多为世家弟子。
也正是亲军二十六位,负责把守城门。
与此事有关的官员们脸色铁青,却无法阻挡郑沈弦一一说出他们的名字,“金吾左卫指挥使沈学科、羽林左卫指挥使范成、府军左卫指挥使李肆年。”
他每说一个名字,以三公为首的世家官员脸色都难看一分。
这都是他们的人!郑沈弦竟毫不顾忌情面,直接说出来了!
申帝缓缓转动手中串珠,威严端肃,“哦?似乎都是这几年举荐上来的官员。”
申帝的话不轻不重,却让所有世家弟子心中惊起惊涛骇浪。
大申官员选拔,一靠举荐,二靠科举。
自古至今,世家们互相推举,蚕食官位,在朝堂上编织一张巨大的网,牢牢掌控整个国家,甚至比皇帝的权利还大。
然而这几年,科举制逐渐完善,寒门官员越来越多,世家对朝政的掌控力愈发衰弱。公主遇刺后,得知郑沈弦调查此事,他们试图斡旋,偏偏郑沈弦一律不见,谁的面子都不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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