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佛子眼神看向她,“臣倒是不知道,你还会卧箜篌?真是……刮目相看了。”说着,他眸中泛起几丝赞许之意。
“皮毛罢了。” 浮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论才学谋略她自然比不上他,诗词文史也是差强人意,唯有一点点拿不出手的琴技,居然也叫他\'刮目相看\',她自己倒觉得有些难登大雅之堂。
“其实,我是为了让父亲可以想起母亲罢了。从前,母亲总会在屋子里给父亲弹奏《锦瑟》,那些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浮玉又补充了一句,说完,那一瞬间她有些失神……
佛子看在眼里,却也没说话,只是将她轻轻拥入怀里,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肩头,安慰似的。
“到时候,你可不要笑话我呀!” 她半伏在他身上,警告道。
佛子哼笑了一声,说那可不一定,“臣当然不会明着笑,只会偷着笑……”
她抓住他的手,气呼呼道,“你再笑,再笑我就掰断你的手指,让你永远都写不了字了!”
“你可真狠心!” 佛子倒吸一口气,赶紧抽回来手掌,拢住她的五指,诧异道,“臣怎么觉得,公主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浮玉有些紧张,生怕他发现重生的秘密,佛子是个连钦天监都不怎么相信的人,若是知道了重生一事,保不准会将她当作妖魔抓起来。
她生涩地笑了一笑,尴尬道,“有什么不一样的。我不是一直这样吗?”
佛子垂眼打量起来她,样子的确是与从前一模一样的,只不过眼角眉梢因为充满了感情而显得妩媚起来,不似上辈子见到她的时候那么的高傲冷漠。
可除此之外,大概是她的性情,似乎变得比从前更加的浓烈,热情时几乎不可阻挡,可决绝时又变得狠戾果断。比如,处理泾阳县主那事情的时候,她甚至想将整个侯府连根拔起……
是他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她,还是她真的与从前判若两人了?
“说不出来……臣只是觉得,你好像变了很多。”他怔怔地和她对视片刻,除了一双纯致的眸子,却看不出什么,于是自嘲一笑,然后摇了摇头,道,“大概是臣多想了!”
浮玉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扬起唇角,不经意地松了口气,低语道,“你这样说话,倒是奇奇怪怪的。”
佛子看了一眼天色,对她道,“回去吧。时候不早了。”
她一听,立即不管不顾地缠上他的脖子,腿往他腰身一搭,赖着不走,道,“不要。我要在这里过夜。”
佛子叹了口气,“臣不是说了,不在朝朝暮暮……眼下并非好时机,也并非……合适之地。” 他说完有些难为情,其实他话里的意思是,在宫里是断然不行的,若是在宫外,倒也无话可说。
浮玉依依不舍,好不容易才亲昵一会儿,又要分别了,下次再见又要过多久?
“我会听话的,我保证。” 她说着,单手举起,对天发誓似的。
佛子苦笑一声,道,“这里没有宫人,你半夜若是醒了,谁伺候你去起夜?”
她一听,瞬间脸红了。这倒是有道理,她宣徽殿的厕床是很柔软舒适的,那样好的条件想来在中书省是没有。
她心一横,死死把着他的肩膀,固执道,“那你和我一起混进内禁!你扮成内侍,跟着我!”
佛子差点背过气,他忍不住笑了一声,扬声道,“叫臣扮成太监?臣可是佛子啊!公主忍心叫臣斯文扫地吗?”
浮玉的膝盖不安分地溜到了他的腿间,扭扭捏捏起来,“你不说,谁知道你是假太监呢?我今夜打发那些宫人都走开,我们一起睡……”
佛子上了公主的床榻,成了公主的宠臣,这说出去大概要成了香艳无边的风月之事了。
佛子感到腿间的中书君被她顶撞起来,于是抬手扒拉开她的膝盖,失笑着劝了起来,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呢?转日你也睡不了懒觉,臣还得天不亮就偷偷出来,何苦?”
她被他说得也谨慎起来,反覆又问了几句,可得到的答案都是不可,于是忽然半起身,道,“我拿着你的玉香囊,夜半总是会想起来你。那你呢?我什么都没给你,你拿什么想我?”
他笑她的孩子气,“公主这个人,就够让臣想的了,不需要别的。”
蕴空放下杯子,环袖高高太过头顶,对公主虚礼一拜,道,“臣替他们谢过公主。”
然后他缓缓放下手,抬起头,满眼复杂凝重地看着她,仿佛有万千疑问和不解,几乎要将她看透似的。
浮玉见他的眼神太过意味深长,不由得心虚地笑了一下,低头用勺子慢慢戳着层层叠叠的酥山,飞速地看了他一眼道,“今日佛子怎么怪怪的?如今弘文馆也停了,应该不是课业的事情吧。难道,是佛子觉得我吃酥山也是个靡费的事情吗?”
蕴空垂眸,“臣不敢,公主觉得好便……”
话还没说完,只听她转头又朝宋洵说起话来,笑道,“公子的皮影戏从哪里学的?我瞧着,不比上次进宫表演的那些伎人差啊。”
宋洵清秀的眉眼垂了垂,微笑道,“在下儿时的时候,常同父亲去街坊里看皮影戏……看得多了,也就会了一些。公主若是喜欢,有机会在下进宫为公主表演。”
浮玉皮笑肉不笑地满意看他一眼,温声道,“好。那我等你。”
蕴空一听,手里的杯子几乎快要捏碎,他暗暗抿了下唇,拂袖将杯中剩下的青饮一饮而尽,然后不轻不重地将杯底按在木案上,发出不愉快地一声“啪”。
那两人谈笑的很投入,并未注意到一旁大师神色郁结的模样。每一句笑意和每一个上扬的嘴角,都叫大师看得刺目,听得乱心。
他悲极反笑,垂眼看着杯中青饮里自己的倒影,无奈地扯了扯嘴角,才发觉自己真是太蠢!
先前她多次的撩拨,他都淡定地应对了。本以为这些红尘纠缠之事他能看得很通透,可不知什么时候起,自己竟然沦陷在她的这些圈套里,在情海里翻了船。
可悲的是当他终于要鼓足一点勇气迈出一步的时候,却被她的多情狠狠打了一巴掌。
越浮玉口口声声说有多喜欢他,可她除了对他动手动脚,还有什么?这场纠葛里,自始至终真正动心的,恐怕只有他自己吧!
那时候他就猜对了,公主年轻,犹尚多情,对他不过是一时兴起……
大师坐在那,不与那两人吃酥山,也插不进话去,只是一杯一杯地喝着青饮。他怀着这些纠结不已的心思,只是觉得窘迫又有些心酸。
若按照平时他清高疏淡的性情,自己早就拂袖走人了。既然看得堵心,何必还继续在这儿找不痛快呢?
可也不知道怎么,这一次,明明心里是万般哀凄,郁郁寡欢,可腿脚像是粘在垫子上似的,仍旧都不大想离席。
他倒要看看这俩人到底能笑出什么名堂。又或者,干脆将她这样的姿态尽收眼底,好叫自己彻底死了心。
浮玉感到背后一凉,下意识地回头看向蕴空,只见他双目沉沉之色呼啸而过,简直像是要发好大的怒气似的。
她看得愣了一下,想不到大师还有如此奇特的神色,浅浅笑着试探道,“佛子怎么了?是身体不适么?你日理万机,要不然,先回去休息吧。”
“臣好的很!” 蕴空当即扬声接话,暗暗哼了一声,道,“臣身体很好。只是青饮喝多了,难免有些沉醉。”
浮玉被他的话逗得差点一乐,她道,“青饮?梅子泡的淡酒,也能叫佛子醉么?” 她笑容可掬起来,又道,“我听人说……佛子在大典那夜,于紫宸殿推杯换盏,将整个朝野喝了个遍,可是千杯不醉的酒量呢……”
蕴空立即脸色微红,也不知公主如何知道他那一夜从光顺阁出来后故意买醉解忧的,他抬起双眉,冷着脸道,“竹露滴声,夏木茵茵,如此良辰美景,酒不醉人人自醉罢了。”
宋洵在一旁听了,不由得也接了句话,道,“公主有所不知,义父酒量一向很好。窦尚书从前来看望义父的时候,总会带些西域的佳酿,那胡人酿的酒总是烈一些,每次都是窦尚书喝得晕了,可义父依旧正襟危坐,面不改色。”
蕴空垂了眼眸,淡淡道,“洵儿,勿在公主面前夸大其词。”
宋洵微微一笑,遵从道,“是洵儿多语了。”
公主坐在中间,默默听完他们父子的对话后,嫣然不语,低头间眉目里却含有一丝疏淡之色,似乎有难解的心事。
她用勺子舀起一勺几乎快要融塌的酥山,就着盘子往嘴里送,可不知是她一时失神还是怎样,勺子下头融化的酥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啪嗒几声刚好洒在公主衣衫和广袖上。
“啊!”
浮玉低头一看,不由自主地低呼一声,只见白色的酥顿时洇透了妃色的纱料,那一小片刹那间变为深红色。
“公主没事吧!”
“小心!”
蕴空心里一空,也不多想立即抽出自己的青帕,下意识地按在她的裙衫的污渍上,喃喃道,“你这纱衫若不赶快擦干,就会留下印子……”
说着,他抬眼,却发现公主的面前还有另外一只手递过来一绢月白色的帕子,顺势看过去,那是宋洵。
公主静静地坐在那,而房家父子同时拿出帕子要替她擦拭,一青一白,都在她面前等待着被她选择。
“主人。主人——”
不巧,这时候家仆远远地走了过来,有要事通报。刚一走近门口,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得愣愣地,脚步也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但见此时,自家主人正用青帕按着公主的衣裙,而自家的公子也满目诚恳地为她呈上一袭方巾……
房家的一对义父义子,同时这般为公主献上慇勤,这样诡异而暧昧不已的画面实在令人引发遐想。
家仆怔惊了一下,声音也弱了下去,仿佛撞破了什么不可言说的事情,他蔫声道,“主人……外头……外头有人找宋公子。”
蕴空一如既往地毫无表情,重新端方坐正,侧头问道,“来者何人?”
家仆犹豫地看了一眼宋洵,支支吾吾地说不出,只是说“那人没说,奴也忘了问了。”
宋洵神色一紧,当即明白过来,朝公主和大师道,“公主,义父,我去去就来。”
蕴空不解,问道,“这几日似乎总有人来找你?”
“是侯家庶女,侯婉卢吧?”
一声娇笑将真相说了出来,公主微微一笑,道,“佛子,你的义子大概被侯将军的女儿缠上了,你作为他义父,居然不知道吗?”
蕴空很惊讶,眼神漫向宋洵,却见他脸色微白,心中也知道的确如此,他问,“洵儿,侯将军的女儿找你做什么?”
宋洵也不知道公主是如何知道的,眼神一虚,立即道,“洵儿和她从前无意中相识,如今算是朋友,偶尔谈一些诗词心得,也就熟悉了。”
公主轻轻讥笑一声,抬起弯睫秀目,看向宋洵,“是吗?你不是和她在交往吗?”
“啊……公主,”宋洵猛然错愕地回望过来,脸上红白不定,很是尴尬,他无措地笑道,“公主多虑了。也不知这是谁传出来的话,婉卢姑娘还未定亲,这般传言实在于她不好。”
浮玉衔了一丝笑,不再说什么,只听蕴空道,“你去吧。看看她有何事找你。”
宋洵应声而退,走出门外立即消失在石屏后头了。
大师府的前堂里就剩他们两人了,家仆趁机小心翼翼地收拾着碗碟杯子,可眼神却奇怪地偷瞄起公主和大师的神色,谁知,提溜到主人家的脸上的时候,却被他狠狠一瞪,那家仆吓得赶紧垂眸走了。
望着宋洵张皇失措地跑出去的背影,公主轻轻一嘲。
果然啊,侯婉卢不会善罢甘休的,宋洵不去,她就会登门而来,亲自询问。等她知道这个宋洵居然敢抛下自己,来陪别的女人,这滋味恐怕很难消受了。
浮玉满意地低下头,拿起蕴空的青帕轻轻擦了擦自己的裙摆,又拿起宋洵的月白帕子沾了沾唇角。这一流的动作轻柔妩媚,带着一种睥睨似的骄傲,仿佛不把任何人当回事似的。
也不知为什么,蕴空看得直生气,暗暗咬了下牙,沉沉打破寂静,道,“公主就这样争强好胜吗?”
浮玉一愣,随后不冷不淡地字字拉长道,“大师多虑了——,最好,别管我的闲事。”
大师?
他一听,连这称呼都变得这样生疏了!心头不禁沉了下去,怄着好大一口气,缓缓自嘲道,“呵,是啊……臣当然不会管公主的闲事,也不敢管!臣就是一把刀,公主需要的时候,就拿出来砍几下,等不用臣了,便会毫不留情地扔到土堆里去。”
浮玉被他一席话弄得有些不解,她抬眼望了蕴空一会儿,见大师面色阴沉不定,好大的怨气和郁结。
她心中了然似的笑了笑,声音娇柔轻呢,仿佛夏日里的清荷滴露,哒哒地——字字打在大师的心头,“怎么,你吃宋洵的醋了?他可是你的义子啊……”
大师闻言惊惧不已,被公主这几句话气得不行,他忽然猛地起身,拂袖从厅堂走到茶室那头,一路怒道,“公主真是疯了!!!”
浮玉见他走了进去,也慢慢起身,一步步地绕过红柱跟了过去,见大师停在层层帷帐后,负手而立,微微垂着头,一袭身影对着墙壁,很是羞愧似的。
公主轻笑,抬指挑起纱帐的垂边绕了进去,站在大师的背后,淡淡道,“你这是被我说中了?我倒是很好奇,这一辈子,如果你和宋洵同时喜欢上我,你是依旧会推开我,还是,和他争夺?”
“争夺?和他?” 蕴空猛然回过身子,衣袂飘飘然又落下,他目光深邃极了,几乎要吞噬了她似的,终于掩饰不住心中的愤怒,爆发道,“公主不想和亲,臣为了你三番五次进言陛下,与长孙新亭多次当朝对立!公主思念生母,臣为了你冒着触动陛下逆鳞的危险,提出迁徙大慈恩寺睿夫人的陵墓!”
浮玉一言不发,微微昂着修长的脖颈看他,蕴空脸色怒极,眉头紧锁,眼眸幽深,此时眉目似刀刻一般,起伏如峦,她细细端详片刻,启唇一动,“这些事情,我也没有亲口要求你做。和亲,迁陵,我何时说过了?”
蕴空听了恼羞成怒,高声道,“公主心思深沉何须亲口说!先前多番撩拨臣的思绪,声东击西,终于叫臣于心不忍看公主在宫中无依无靠孤独一人,这才频频替公主进言。这时候公主当然不会承认什么!”
她颔了颔下巴,抬眼冷漠地看他,道,“蕴空,你到底想说什么?”顿了顿,扬唇道,“所以,你还是吃了宋洵的醋了?上次宁九龄也是这般。怎么,宋洵的醋比宁九龄,更叫你难受么。”
大师被戳中心事,脸色升腾起一阵赤红,他哗啦一甩袖子,道,“公主不是凡人,没有心吗?宋洵是臣的义子,就算不是亲父子,可谁都知道,臣是他的义父!”
“义父义子而已,那又如何?”她妩媚地笑了笑,不以为然,丧尽天良,叫大师看得心惊肉跳。
他震惊道,“这话臣要问你!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从前你不喜欢宋洵,臣替你推辞了陛下的好意;你……你说你喜欢臣,却又暗暗对宋洵言笑晏晏!只是因为侯将军的女儿喜欢宋洵?你就要去争?去抢?你这样……你究竟还要玩弄臣多久!臣是一朝国宰,统领朝廷百官,你……你置臣的颜面于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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