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娇憨,但从来不愚蠢,就是在撩拨他心思的事情上做的有点卖力,叫他难以应对。蕴空听了她的话后,忽然觉得,若是智慧上的较量,她也是不克小觑的。
不说倒好,一说公主却脸红了,被揭了丑事似的快步走,心突突地跳着,一面回头喃道,“你以下犯上,我可以叫人砍你十次脑袋!你现在又提起来做什么。”
蕴空心中寒凉,这个女子当真翻脸无情啊,他徐徐跟了上去,想说些什么,却又有口难开,此时一想,隐隐后悔自己把买的那个玉香囊扔后院的池塘里了。
忽然,地面啪嗒啪嗒地湿了起来,两人抬头一看,只见豆大的雨点愈来愈快地落下来,骤雨急发,一场暴雨将至。
林间有沙沙作响之声,这里前后皆空荡宽敞,也没有亭子可避雨,雨点迅速打落在衣衫上,湿透了大半。
公主今日出来散步,怕热所以穿得极其薄透,还没反应过来,那急急的雨滴子已经浸湿了她的衫衣,衣下的弧线若隐若现地勾勒出来,婀娜生姿,撩人心弦,实在是没眼看。
蕴空只觉得脸上发热,连忙挪开眼,挥袖脱下自宽大的外衫当作斗篷披在她头上……
第43章
四面八方涌来的风雨, 在一瞬间都被他的大袖衫挡在外面, 周身被一阵冷香所环绕着,很是熟悉,可闻着依旧叫她心中跳跃着。
浮玉被他七手八脚地裹成了个包子, 她抬眼看到大师的进贤冠的长簪上,不断地有雨滴凝结又滴落下来,急道, “那你怎么办?”说着, 回头高声唤道, “还不快去给佛子拿伞来。”
方才他们二人说话的时候, 随行的人被公主差遣地老远, 这时候听见公主传唤, 又赶紧举着华盖跑过来,遮在公主与大师的头顶上, 道,“公主,幼蓉跑去附近的殿内借伞了,您先在这下头避避雨。奴看前头是自雨亭, 要不然去那避避雨!”
华盖并不大, 所能遮盖住的只有一人,除非两人挤一挤。公主见大师双肩湿透,伸手就要拉他站进来一起躲雨。
大师不经意地避开她的手,看了一眼内侍,然后道, “公主不必担忧。臣有冠帽,再说了,拿芴板挡一挡,也是可以的……” 说着,大师举起那一条可怜的象牙芴板遮蔽在头上,显得有些窘迫。
公主看得哭笑不得,失笑道,“罢了。咱们快些走去自雨亭吧!” 说着,她披着那大袖衫自己先跑进雨里,冲身后那内侍道,“你把华盖给佛子打着吧!”
大师听了公主那句话,心里不由得涌起一阵暖意,他想,或许越浮玉真的想过利用他,可是归根到底,她还是在意着他的。
“哎公主——”内侍左右为难,也不知是该追过去,还是该给大师打着,“佛子,您……”
“你自己打着吧。” 大师淡淡一声,拂袖转头也走入雨里,快步往那小亭子去了。
自雨亭孤零零地就坐落含凉殿与太液池之间,仿佛是知道有人会在此躲避骤雨似的,故而命名自雨亭。
大师的大袖衫虽然薄,但是对公主来说已经足够,一路小跑直至亭子里,没有再湿透得更厉害。
她立在那,见大师举着象牙芴板疾步而来,有些不快,扬声道,“我将华盖给你用,你怎么不用?佛子若是淋雨得了风寒,父亲可要怪罪我了。”
说着,她见大师有些狼狈地站了进来,衣角湿哒哒的雨水没一会儿就将彼此脚下的地面打湿了。大师低头一看,有些觉得不成体统,于是默默往旁边错了一步,和公主离远一些,免得把这雨水的寒气过给她。
“华盖乃天家之物,公主怎可以随意给臣使用?”他喃喃说着,一面仰头看雨,一面掸了掸衣袖上的雨珠。
在宫里其实她还是不太敢这样做的, 若是自己彻夜不回宣徽殿,怕是白樱幼蓉她们也会四下找起来, 所以, 她也不好冒险。
然后思绪想到了南山的紫竹林, 想来这个时候, 南山别苑应最是清幽。皓月当空, 竹影摇曳, 想想都觉得是谈情说爱的好地方。
宫里留不得,她还可以把他拉到山上。
浮玉这般想着,脸上就浮起了欣慰的笑容。不论怎样, 重生之后她至少争取到了喜欢的人,也没有再错过,这便是最大的幸运。
至于旁的,她当然没有忘记。只是如今宋洵隐于国子监,而婉卢又很久没有出现过了,一切前世的恩怨仿佛就此断了似的。
她在月下不禁迷茫,望着窗外的一轮婵娟开始陷入沉思。
重活一世,她在努力改变自己,变得脾气好一些,对周围的人也宽容一些。不得不承认,她一开始回来的时候,是满腔恨意,只想尽快找到一切事情的真相。
可她所寻求的那份真相仿佛是个无底洞似的,她越往里深入,反而更觉得不着边际。出手之后,总觉得有一种无力感,像是眼前有层层迷雾似的,叫她如何也不知道怎样才能看清一切。
再加上她当时又见到了佛子,满心欢喜地就要扑上去。她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终于到了如今,总算到手。
佛子虽然看着疏淡苛刻,可私下里是个很温柔的人,只是一沾那种事情,总是容易没好气。
她想到此,忍俊不禁,其实他比她想像中的要更好,完全没有想到他是个可以为感情让步的人,三番五次地为她做了那么多事情,甚至违背一点他自己的原则。
她日渐沉沦于与他的痴缠中,每天总想着下次如何与他见面,做些什么,所以,对于‘仇恨’这两个字的感触似乎变得淡薄了些。大概是他的爱意实在叫她欢喜,更将她治愈了不少,所以她仿佛从以前那些苦涩的过往中走出来了。
可公主毕竟是经历过一世了,很多事情都看得很是通透,而且,一个人在夜里醒过来的时候,也会变得清醒几分,知道自己下一步想要什么。
感情是感情,这不耽误她继续探寻她想知道的一切。这大明宫是她十三岁之后的家,她很清楚,她的一切宠爱和荣耀全部来自于那场洛阳之战。
大概她是唯一亲眼目睹了那场惊变的孩子,更比别人更清楚,是父亲杀害了隐太子,也就是她的叔叔,然后获得了皇位。
大概父亲是对她有所愧疚,或者,像是一个在孩子面前做了错事的大人似的,从此将一切能给的物质和名号全部赐给她,仿佛是希望告诉她,他走出杀戮后,还是她的父亲。
她睡不着,披发起身,赤足踩在月光如水的地上,立在窗前仰头看了很久。然后,从怀里拿出佛子送她的玉香囊,就着月光看了又看。
浮玉偏着头打量起蕴空,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一向运筹帷幄,云淡风轻的大师,居然也有被一场急雨淋得如此窘迫的模样,只见他圆领外衫湿了大半,衣袖也不再有飘逸之意,像个落汤的兔子似的,耷拉在他的手边。
有时候,这样的大师反而更接地气,叫人才会意识到,原来他也是个凡人。
蕴空无意中侧头看见公主正仔细端详自己,不由得有些无地自容,慢慢别过脸,难为情地抬袖半掩着嘴闷声道,“公主不要再看臣了。如此狼狈之态,实在是难以入目。”
浮玉闻言轻笑起来,“如何难以入目?我倒瞧着甚好。大师淋成了落汤鸡,那该多难得啊。”
她在不轻不重地奚落他,大概是因为上次的事情在堵气,蕴空没再说话,任凭她对着他的窘态发出轻轻笑声。忽然,他想起她在陛下面前要给他说媒的事情,面色不豫起来,“说起来,臣想提一句,今日公主又在陛下那胡言乱语了。”
公主眨了眨眼,不解问道,“我又如何了?”
大师期期艾艾地说不出口,轻轻一拂袖,终于难为情道,“如何了?乱点鸳鸯!什么侍妾,什么美人,臣对此事还什么都没说呢,倒让公主自己决定了。”
公主轻声嗤笑,笑弯了身子,然后直起来,望着蕴空道,“怎么,这也有错?难道你真的打算孤单一辈子吗?” 说着,她有些不情愿,抿嘴喃喃道,“你连我都看不上,真不知道你以后会喜欢上谁……”
蕴空双手揽袖立在那,斜眼瞥了她一下,然后沉沉叹口气,扬声道,“也许陛下说得对,以后宋洵早晚出去自立门户,大师府太大了,一个人住着,好像是少了点意思。若是以后臣病了,连个近身照顾的红巾翠袖都没有,着实可怜。上一次,中书省打理杂物的高内侍还与我提起过,他有个远亲……是个姑娘……”
浮玉听了立即调转过视线看他,眼神凶巴巴的,问道,“什么!高内侍已经给你找姑娘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大师忍住上扬的嘴角,故作思考,半天才喃喃道,“约莫好几个月了吧……听说贤良淑德,很会照顾人……”
这些内侍真是惯会往王侯将相身边塞自己人,是不是照顾完笔墨纸砚,就要照顾到床榻上去了?
公主没好气地瞪着他,急着戳破真相,道,“你还感动了吗?也不想想,她要是照顾你,那是因为你是一国大师,你若只是个街边卖饼的,你看她还会不会那么\'贤良淑德\'。”
“真的假的又如何呢?世上本来就是真假参半,感情也是这样。臣要是真的需要,侍妾也好,夫人也罢,是哪户都无所谓了。”
浮玉冷冷地哼了几声,嘴唇一撇,调侃道,“真以为佛子与众不同,独善其身呢,原来也不过是尔尔——”
蕴空扬声说诶——,摇了摇头道,“公主不要把臣想的太高,其实,臣也是常人罢了。”
大雨落在飞檐上,顺着弧度滑了个半圈,然后滴落了下来,在眼前形成了一幕雨帘。
自雨亭不远不近的回廊处站着两人,男子收了伞,见自雨亭里有两个背影,不由得留意几分。
“佛子?……那他身边的那位是谁?” 九王李睿眯了眯眼,却看不见大袖衫下面的脸。
周英娘柔柔道,“方才妾身也看到了,似乎是永阳公主。”
“哦?” 李睿很是意外,佛子与永阳公主的关系这般的好吗?
正想着,忽然听闻身后有人哒哒的跑来,李睿回头一看,只见一个宫人打着伞一路奔了过来,她急不可待地冲进回廊,气喘吁吁,迎面差点撞上他。
幼蓉抬起脸,大吃一惊,连忙低头行礼,“九大王……奴没有看见,还望九大王恕罪。”
李睿说无妨,“你是……鸢妹妹身边的幼蓉?” 那头说正是,待到她抬起脸,李睿却凝神了,只见雨水打湿了她脸庞和发丝,显得楚楚可怜,李睿看得失神了一下,道,“你这伞算是白打了,鸢妹妹性情凶点,你侍候她,恐怕不简单吧。”
幼蓉微微一笑,“公主对我们很好。”
“那就好,你去吧——” 李睿说着叫她下去,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跟着她的背影看了过去。
周英娘站在一旁看在眼里,一阵酸楚之意涌上心头,她勉强笑了笑,拉拉九王的衣袖,道,“我们去那边等雨吧。看来永阳公主同佛子有话要说,咱们不要去那边了。”
李睿回过头,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手,道,“好,就依你。”
雨下了两日,终于在这一日黄昏的时候,雨过天晴。
一片日落平西的斜阳下,浮玉坐在宣徽殿的门口看流云。满目晚霞落入眼中,仿佛破碎的琉璃似的,看得人有点沉醉。夏天的日落总是拉得很长,白昼的时间比夜晚要久,尤其是下午这段时间,明明已经是酉时,可天色还早着。
“哦?前几天九兄和英娘入宫了?还要小住几日?我怎么不知道呀。” 浮玉正跪坐着饮茶,听了这个消息很是惊讶。
幼蓉答道,“奴也是上次送伞的时候刚好碰上的,大概是九大王不想打扰公主与佛子谈话,所以才没有过去招呼。”
公主哼笑一声,九兄他要是真的那么好心就好了。从前他就最爱挪揄她,总是说些不冷不热的话,若是真的过来和她打招呼,那他们兄妹才更尴尬呢。
不过,照这么说,父亲和母后当真是喜欢九兄,明明他在宫外有了自己的府邸,却还是要时不时奉召入宫陪侍在侧。看来这一次,九兄还是要问鼎皇位了。
说起来,周英娘的父亲正是宗正寺卿,大大小小的王侯贵仕的谱碟都经他手一一记录审核,从高宗皇帝到如今,不论是旧府邸的侍妾还是后妃,应该都有记录在册。也不知通过周英娘的话,能否叫宗正寺卿将母亲的库档调出来给她看一看?又或者,周英娘本身也知道关于母亲的事情?
浮玉思前想后片刻,想着还是不要先打草惊蛇的好,与其直接找周英娘拜托查谱碟的事情,不如先问一问蕴空……
公主漫不经心地用勺子搅了搅茶汤,说道,“幼蓉啊,明日你再陪我出宫一趟……我有几件事要与佛子相商。”
幼蓉刚要说好,白樱却刚好端着点心过来,听见了公主的话,于是插了一句,道,“公主要去大师府么,不过,奴倒是听在太医署打杂的田公公说,这几日佛子都没有回去了。佛子似乎染了点风寒,一直在中书省里的小内室卧病休息。”
公主很是惊讶,喃喃道,“哦?佛子病了?”说完,她意识大概是上次他将大袖衫给了她挡雨,自己却挨了淋,这才得了风寒的……可是,公主依然很疑惑不解,问道,“佛子病了……为何病了不告假回府去休息呢?”
这一下白樱幼蓉倒是不得而知了。
多奇怪啊,哪有生病不回自己府邸好生休养,还喜欢赖在公府不走的?
浮玉若有所思起来,捏着下巴凝眉思索,忽然,她茅塞顿开,心道糟糕!
这大师生病都不舍得离开中书省,还能因为什么?定是因为有那位高内侍打算送过去的,什么“姑娘” 在照顾着!若是回去,大师府的一群男人哪有\'贤良淑德\'的姑娘照顾得妥帖舒服呢!更何况,这些内侍人脉很通,偷偷把一个女子混送进中庭一日半夜的,也不是什么难事……
想到此,公主面色不快,顿时浑身充满了战斗力,连刚上的点心也顾不得吃了,忿忿起身道,“速速把上次我没用完的参炖了,我要亲自去中书省看望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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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宫最美的时候大概就是这个季节,长长的甬道宽大而笔直,与飞霞满空几乎相通。公主挎着食盒一路穿过宫门,路上倒是没碰上什么人。入了夏,谁都不大爱走动,这个时候大概都在各自宫里吃冰桃子。
出了延英门就是中庭,公主探头探脑地往外头一望,果然甬道上也不见其他朝臣在。她放心地跨过门槛,倒是要感谢这些人,还好不是人人都像大师那般呕心沥血,否则,她想溜进去哪有那么容易。
中书省已经空无一人,算起来今天不是朝参日,天热,官员也都不想来。公主冷冷哼了一声,果然她猜的不错,若不是有姑娘在,大师那般畏热的人怎么可能还会留在这。
本想高声唤一句吓唬吓唬里头的人,后来一想,若是想捉奸,怎么能如此招摇过市?浮玉稳了稳心神,偷偷摸摸地猫进了殿内,依稀记得那间内室应该在东南处……
她悄悄地压着步子溜到拐角,屏气凝神地贴在墙壁上,大气也不敢出,等了片刻,只听里头果然传出来几声轻咳,大师低哑着嗓子道,“不必叫尚食局送吃食了,某现在没有什么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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