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 浮玉反问一句,然后停在她身后半晌,忽然抬指在她的后颈上轻轻一抹,那粒寻觅已久的红痣宛如白沙中的胭脂粒似的浮现出来,一下一下地叫浮玉看着眼痛,“习惯隐藏这个吗?”
婉卢大惊,倒吸一口气转过身子,急道,“你要干什么!”
说完,发现自己行为不妥,强行稳了稳心神,缓了口气虚笑道,“公主突然这样,吓着臣女了。公主一向爱开玩笑的,臣女总是反应不过来。”
“吓着你?” 浮玉呵笑一声,漠然地盯着她,“花宴那日,你可让本宫大开眼界了!”
婉卢猛地抬起头,半退一步,强笑一笑道,“公主什么意思。臣女听不懂。”
浮玉低头笑了起来,笑得婉卢背后冒冷汗,然后她抬起头,不可置信地摇了摇,“我不敢相信啊……你为了宋洵,居然能做出这种事?”
第一次是在杏岗,那个红痣的背影与宋洵同时出现,之所以红痣露了出来,恐怕是杏林枝叶繁茂,不小心蹭掉一些粉;第二次是花宴上,她终于引了这个人出来,可差点自己受重伤;第三次,就是方才,怕是她怎么都没想到,暑热天气里,汗珠自脖颈慢慢滑下,粉被冲散,那颗红痣这才显露出来。
她见到婉卢的机会并不是特别多,可每一次她都是精细地敷粉而来,半点都未叫自己知道这个红痣的存在。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上辈子宋洵的外室女,居然就是婉卢。
一提到宋洵,浮玉看见婉卢眸子里一瞬间汇聚了惊涛骇浪,然后手中的竹箭啪啦一声跌落在地,她神色恍惚一阵,随即恢复如常,冷冷问道,“你怎么发现的?”
公主定定地看她,在重重纱帐的阴影下慢慢走出来,“我只想问你为什么……我以为你和我是朋友。”
“朋友?” 婉卢呵笑起来,笑中带着苦涩,“你知不知道,我很讨厌你!”
窦楦立即环袖施礼, “公主金安。”
浮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供桌下头钻出来, 在幔帐后整理好衣衫后,悄悄地溜到了蕴空的身后,冷不定的一声调侃,叫大师吓一跳。
她站在蕴空身旁,故意上下打量了一下,随后又看向窦楦, 道, “窦尚书,本宫听闻你方才说起佛子,怎么,没有大碍吧。”
窦楦吸了口气, 抬袖看了看蕴空,慢慢皱眉道,“微臣也正纳罕这事情呢……”
蕴空见这两人一唱一和, 各怀\'鬼胎\',实在是懒得和他们争论,抬手碰了碰额角,然后一拂袖道,“是公主和尚书过于担忧了,臣清醒得很,也能正常说话,更分得清人。还请二位,勿要疑虑。”
窦楦长长地哦——了一声,连连点头,“你这样子还算是正常,方才你真是吓着我了!” 说着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拿胳膊肘挤了一下。
蕴空看得直皱眉,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爱惜羽毛似的收了袖子,扬声道,“公主面前,不要造次。”
浮玉笑了笑,左右朝他们二人望了一眼,道,“我就不耽误两位,先回去坐了,今朝难得,二位还请尽兴。”
大师与尚书听罢,环手躬身道,“多谢公主。”
浮玉不远不近地依着蕴空身边走过,故意轻轻擦碰了一下他的肩头,然后以极低的声音提醒了一句,“佛子喝些凉茶吧,你的脸,很红。”
说着,她双眸长睫柔波地和他对视一眼,那是只有他们俩才知道的秘密,蕴空看得心头一跳,连忙避开她的视线,垂眸低头。
总算送走了公主后,二人直起身子并肩而立,目送公主袅袅的背影远去。
蕴空看了一阵,然后抿了下唇,挪开视线淡声道,“私下你随意些也就算了,怎可在公主面前拉拉扯扯的。还有,你方才说的那是什么话。什么脑子撞坏了……”
他想,这窦楦仗着他们二人关系好,嘴里不着调惯了,可方才在公主面前居然也嘴不留德,搞得自己在她面前略略失了平日的威严,更失了面子。
大概喜欢一个人的心情就是这么复杂,总是担心自己在对方眼里不完美了,失去了魅力。更何况越浮玉那样多变的人,心思更是难定性。万一他自己哪里有一天没有了她所喜欢的\'特质\',到时候被她抛弃,也未可知。
想到这,大师倨傲地拂袖,又把腰身挺得很直,偏过头,神色疏疏淡淡的,又恢复了一脸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样子。
窦楦一抬头,见御座是空的,不由得歪过脑袋凑在蕴空旁边问道,“陛下这么久去哪了?”
“后殿。”
窦楦诧异,“所为何事啊?”
蕴空冷哂一下,负手淡淡道,“丹药。”
大师惜字如金,言简意赅,话虽然不多,可意思已经传达过去了。
窦楦当即明白,脸色也沉了下来,无奈摇头叹气,“这谁敢说?谁敢劝?阻止陛下食用丹药,那就是有阻止陛下长生不老之意图,更何况现在管着那天竺土和尚的,正是长孙新亭的侄子。就此事,他们有一百个理由等着扣在你脑袋呢!”
说着,他掌心接着手背拍了几下,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蕴空眼中映着眼前的舞动的长袖和一位位畅快痛饮的宾客,那些繁华盛景在他眼中入走马灯似的,一幕幕变化着,可丝毫不感染他的情绪半分。
他的眸色渐渐变得冷淡深沉,仿佛心中在筹谋什么,过了许久,他仿佛自言自语,才低声说了一句,
“既然如此,那就留不得了。”
窦楦以为听错了,大为所惊,可毕竟是沉浸官场多年,他还是压抑下来那震撼,左右小心翼翼地巡查一番,才悄声道,“你要除掉长孙老贼?那可是皇后的哥哥,是晋国公啊。他坐的位置都比咱们靠前,你这太冒险!”
蕴空冷冷一笑,挑了下眉,道,“哦?我何时说这话了?”
窦楦紧了紧眉头,吸着气问道,“那你指的谁?”
蕴空抿唇,眼中波澜渐定,仿佛下了决心似的,只说了半句话:“非我族类……”
“虽远必………诛?” 窦楦下意识接了过来,然后恍然大悟,举着手指在空气中点了点,道,“你说的是,那个天竺土和尚?”
蕴空没有直接回答,弯身拿起两盏酒杯,自己举着一盏,又将另一只塞进窦楦手里,仿佛在佯装两人对饮,他碰了碰窦楦的杯子,沉声道,“既然不能劝服陛下停服丹药,那不如,叫炼制丹药的人不存在。”
“那长孙叔侄二人如何?”
大师答:“不动。他们只是想献媚讨好,这个法子没了,自然又旁的。眼下最要紧的是叫陛下不再食用。我瞧着近来陛下脸色很不好,似乎食用的次数也多了起来。我找专门负责陛下的太医令问过了,虽然日日的调理和参汤还在继续,可依旧不能治本。”
窦楦问:“那你想怎么做?何时做?”
大师斩钉截铁,没有半点情感拖沓,答曰,“不可再等。一过千秋节,我立即安排。”
他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窦楦,道,“此事还需你找人配合。兵部侍郎是长孙新亭的侄子,兵部不行,我们就从吏部找人。还有大理寺,他们有很多理由可以秘密检查那个方士。”
窦楦想出一计,“或者,干脆以毒攻毒。找钦天监那帮人,随便看几个星宿,就能搬出来一大堆理由。还愁名不正言不顺吗?”
蕴空点点头,“不失为妙计一条。”
说着,他轻轻叹出一口气。
“不可拖延了……” 大师眉间凝聚了一团忧虑,如秋风萧瑟,他自言自语道,“不知怎么,我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不了解的人都觉得大师虽然疏淡严苛,看着不可亲近,可内心是宽容大度,也很仁慈的。可是,他们不知道,大师也有杀伐决断的一面,虽然不轻易出手,可一旦决定,必定手起刀落,绝对不留后患。
只要是威胁了帝国稳固的人,大师是一定不会轻易放过的。
窦楦知道,蕴空打算秘密解决掉这个天竺方士,他颔首,表示支持,道,“我明白了。房六,找人的事情我来做。你那边,也要万事小心。”
“嗯。” 大师和尚书是多年的搭档了,不必言明太多,也能配合的很好,他道,“切记,不要惊动不必要的人。我们这一次,只需要解决的是炼丹之人。旁的,万万不可动。”
“我明白。”窦楦哼哼地笑了两声,道,“我没那么沉不住气,那个老不死的,我还能忍他好几年呢!”
蕴空浅浅一笑,不再说话。
眼前是万国来朝的盛世,今朝景致,千秋难载。谁能想到,就在这片刻之间,大师的大计已经悄然筹备好,只等着一过千秋节,当即除掉奸佞。
陛下已经归升御座,脸色似乎比方才好一些。蕴空看了一眼,知道这是那丹药的药效。虽然吃下去会叫人看起来面色红润,浑身有力,可过一阵子,总会变得渐渐颓然。由此才生了药瘾,只要停食,便会很没有精神。
可是再怎样,都要戒掉此物。太医令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此路会艰难一些,他想,陛下那边总会好起来的。
忽然殿外惊雷四起,众人慌乱地惊呼一声,纷纷拥到门口往外看。
只见夜空中绽放出火树银花,青烟蓝雾,将秋夜点亮,一声声长啸窜入空中,随即炸开,一朵朵牡丹盛放在众人眼前。
含凉殿地势颇高,而外头的露台也足够广阔,站在御台上,可俯瞰整个长安城,只见长街灯火通明,红笼盏盏,百姓夜游于市,好不热闹。
蕴空立在人群后负手望着夜空,听身后忽然有细声笑道,“父亲,儿和您一同去看吧!”
说着,只见公主搀扶着陛下慢慢走了过来,众人依次左右如潮水般退开,纷纷俯首长拜,呼“圣躬安”。
皇帝温慈笑了笑,道,“众卿平身,不必多礼。如此盛世,仰仗诸公竭力相助,今日没有君臣,只有与民同乐。”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浪接着一浪的山呼声从殿中传到整个大明宫,一直波及到长安城外。此起彼伏,振奋人心。
皇帝点点头,眸中欣慰不已,多少帝王祈求企盼的盛世,他终于做到了。
“来人!” 他唤道,元珞立即端着木案前来,上头是一杯酒,“今日,朕这一杯酒,敬我王朝百官,敬我大华将士,敬天下百姓,敬千年皓月。诸君,大华万岁——”
皇帝一席话叫在场的人听了无不动容感慨,有的老臣甚至难掩激动的泪水,用袖角擦了擦眼,盛世明君,大概就是如此了。
皇帝抬袖饮酒。
在场诸位纷纷举杯同饮。
皇子,亲王,蕴空,窦楦,崔侍中等,皆一一仰头,将这烈酒饮尽。
皇帝看着眼前的众人,缓缓点头笑了笑。
随后,他的笑容慢慢凝固,收敛,变得有些怪异。旁人还沉浸在今朝的繁华盛景中,并没有注意到什么。
公主陪在父亲身边,没有喝这烈酒,她注视着他的脸,慢慢从古怪转为惊诧。
她一把扶上皇帝的手臂,低声问:“父亲?父亲,您还好吗?”
公主的声音湮没在烟花声中,几乎细不可闻
在那一瞬间,皇帝双目一闭,直接倒了下去。
公主力气太小,压根承受不住这重量,跟着一块倒了下去。
“父亲!父亲!”
皇帝的内侍纷纷为了上来,还不知道怎么回事。
公主席地而坐,费力地将皇帝的上身搬起来,她的瞳孔渐渐放大,变得惊慌失措,她望着没有了反应的父亲哑声片刻,立即扬声道,“太医令!快传太医令——!”
大师一下子就听见了她的声音,立即拨开人群挤来过来,见浮玉和陛下在地上,他大惊,几乎扑了过去,问道,“公主没事吧?怎么回事!”
浮玉抬起朦胧的双眸无助地看向他,喃喃道,“佛子……父亲他……忽然倒下了……你快去叫人!快去叫人啊!”
众人闻声呆滞,仿佛大梦还没有醒过来似的,皆不知道这突发的变故怎么回事。
天上的烟花还在放着,城外的百姓依旧欢腾,可大明宫却突发惊变。
蕴空强硬定了定神,认真看着她道,“公主放心。有臣在,不会有事。”
浮玉点点头。
这时候,一直在后头的几位皇子围了上来,纷纷蹲下来惊慌失措,道,“父亲!父亲!”
皇后和女眷一直在旁边的一处赏烟花,大概是得了通报,立即赶过来,见到陛下昏厥,她倒抽几口气,几乎也要晕过去。
蕴空当即起身,扬声道,“速速将陛下扶到内朝!请所有太医令前往内朝为陛下诊断!众臣散开!如有乱言者,当即逮捕!”
大师这一言下去,谁都不敢多说话了。
他转头看了看元珞,谨慎低沉道,“方才的酒,是元内侍送来的?”
浮玉眸中愣了一下,心底忽然抽痛起来,然后弯唇一笑,淡淡道,“哦,是吗?真巧,我也不喜欢你。”
婉卢柳叶似的眼睛一瞬间涌起一阵恨意,她猛地扭过头,回盯着浮玉暗暗咬牙道,“你知道吗,我厌极了你,从小就是!你以为我愿意和你做朋友么……呵,你是公主啊,你想要什么,别人只有依从的份,哪里能拒绝!就连我喜欢的人,你都要和我抢吗?”
浮玉立在那,听得胸口气血上涌,她强行按压下去,沉沉道,“你怎么觉得我喜欢宋洵?”
婉卢冷笑一声,“你要是不喜欢他,为什么在杏岗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他就知道他的名字?你要是不喜欢他,为什么要接下他送你的皮影!你想要什么人得不到,为什么一定要是他!是我喜欢的人!”
上辈子悲凉的回忆和凄惨的结局一瞬间涌进浮玉的脑海,她被诬陷做了那样的事情,叫全长安城的人都笑话本朝公主居然与道士苟且。这一切全托宋洵和婉卢所为。
浮玉嗓音寒透了,平静得像冬日结冰的湖面似的,有化不开的冷意,“我喜欢不喜欢他,你不用管;可是宋洵要是喜欢我,我能有什么办法?你真是疯了。”
“所以,你消失就好了。”她咬唇恨道,“你从来没有存在过就好了!”
浮玉抬起眼,漫不经心道,“可惜,我命大的很……偏不能随你的愿……”
婉卢刹那间新仇旧恨涌上心头,长期以来的积累终于在一瞬间爆发,她指着浮玉笑道,“是,你的确命大!大概你还不知道吧,皇后娘娘当年鸩酒一杯赐死你母亲的时候,本应该也赐死你的!若不是陛下怜悯,你岂会活到今日!你母亲本就该死——”
啪——
公主犀利的目光燃烧起来,三步并两步走到她面前,扬手狠狠就是一个巴掌。清脆的响声回荡在无人的殿内,婉卢的脸立即就红透了。
元珞听后腿一软,扑通跪下来,道,“奴冤枉!大师明察!”
蕴空一皱眉,眼下不好断定,只得沉声道,“怕是要委屈一下元内侍了。有疑者不可放过,来人,将元珞暂押往偏殿!本相稍后亲自审问!”
安排完一切,蕴空当即一转身,朝皇后抬袖道,“皇后娘娘,眼下还要您来主持大局。陛下那边,不可乱。前朝,更不可。”
51/83 首页 上一页 49 50 51 52 53 5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