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年也就来两次。
清明节的时候反而不会过来,只会在柏玉兰的生忌以及她自己的生日来。
她也不习惯对着没有生气的墓碑说话。人死了以后往焚烧炉里一送,烧成灰什么都没了,所以,不要软弱,也不要哭泣,这是柏玉兰告诉她的。
柏盈垂眸,她不说话,心里也没话说,就安静地放空自己。
墓园里很寂静,所以当有脚步声从台阶那边传来时,她下意识地循声望去,对上来人的眼睛,只一秒,她蹙眉就收回了目光。
男人眉心一跳。
他跟柏盈在一个宴会上见过一面,不过那都是一年前的事了,两人都没有寒暄过,他虽然自信柏盈不会记得他,但当她看过来时,他还是难掩慌张。
好在她真的不记得他,只当他是吵到她的陌生人。
柏盈平静地看着墓碑上含笑看她的柏玉兰,微微一笑,在心里说,别担心。
柏盈从未对自己的生父生母有过好奇心,沈晋还问过她,需不需要他帮忙去找,她没有半分犹豫就摇头拒绝了。这辈子纵使见面也不相识,才是她跟生父生母的结局。
这副皮相以及很不错的记性,大概就是生父生母给的。
她对她见过的人印象都很深刻,包括离她不远的卢昌文。卢昌文跟沈晋过去是好友,也是合作伙伴,两人也有共同朋友,去年沈晋带她去参加了一个宴会,林静还悄悄指给她看,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骂:“他就不是个东西,怎么还有脸来!”
在书中,卢昌文很是风光了一阵,只可惜他买了那只被称为奇迹却又暴跌的股票,最后穷困潦倒。
他出现在这里绝不是偶然,也不是意外,而是别有居心。
柏盈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的意图——冷静、冷静,她深吸一口气,目光落在墓碑上的照片,一瞬间,她也镇定下来,手伸进了手提包里。
她每天都会打电话接电话,对步骤也是再熟悉不过。
手指都没有颤抖,她直接拨出了最近的一次通话,蒋墨成的号码。
见那头接通以后,她也没有跟他说话,而是对着墓碑低语:“妈,本来今天应该带沈晋过来见你的。”
卢昌文的精神处于极度兴奋与紧张之中,他都要起身了,在脑海里已经排练过无数次要怎么弄昏她,要怎么跟沈晋谈判。然而在他起身的那一秒,他听到了柏盈说话。
“是我看走眼了。”柏盈眼泪都掉了下来,哽咽道:“他不是好人,我好后悔跟他在一起。”
卢昌文顿住。
他神情凝重,又难掩好奇心。沈晋有多喜欢这个女人,他即便没见过,也听说过不少,他跟沈晋认识很多年,对此人面热心硬是再了解不过,能够做到这一步,沈晋对她肯定有真感情。
他不是没有疑惑过,比如,柏盈没有住在沈家,反而搬到酒店。
这两人是闹了矛盾还是分手了?
“他要跟我分手,我该怎么办……”
柏盈哀戚地哭泣,“你说我该怎么办,他说他喜欢上了一个叫江雪的女人,他完全忘记了当初的承诺。”
江雪?
自从股市暴跌以后,卢昌文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太阳穴都在突突疼,在这样日复一日中,他早已经失去了理智,否则也不会走这一步。
江雪又是谁?对于沈晋的移情别恋,卢昌文也很震惊,但转念一想,物是人非,沈晋早就不是过去那个跟他肝胆相照的朋友了,人变了又有什么稀奇的?
如果沈晋爱上别人跟柏盈分手了,用她来威胁还管用吗?
卢昌文陷入了天人交加的状态。
柏盈抬手擦拭脸上的眼泪,吸了吸鼻子,很轻很轻地叹息,“你之前说,爷爷被你气得差点中风,第二年就走了,如果你还活着,肯定也会被我这样不自爱的行为气到吧……”
该给的信息已经给了。
就不知道这个呆瓜能不能听懂了,但如果她说的这些话连他都听不懂,那这个世界上也没人懂了。
她知道,她不能再继续呆在这里太久。
越久,只会让卢昌文越发心急,兔子急了都会咬人,人急了什么事做不出来?
同时,她也不能把希望全都寄托在蒋墨成身上,变故太多,怎么可以把性命交付他人手中。她闭了闭眼睛,在脑内回忆了一下墓园的台阶,她与卢昌文体力悬殊,硬碰硬是不行的……
她现在大叫出声,先不说保安亭的守墓员工能不能听到,即便听得到快速赶来,这几分钟里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几分钟都足够弄死一条命了。
她小心翼翼地脱下了高跟鞋,看着细跟,心里已经有谱了。
卢昌文见柏盈起身,他定了定心神,不行,他连江雪是谁都不知道,下次再难有这样好的机会,以他的了解,柏盈是沈晋的第一个女人,男人对跟过自己的女人向来都不会太残酷,他不相信沈晋会完全坐视不理。
柏盈的脚底踩过碎石头,很疼,但她需要这样的痛意,越痛,她才会越冷静。
卢昌文离她也越来越近,她加快步伐走上台阶。
“你好……”
就在卢昌文要动手捂晕时,她突然开口,主动跟他说话,“先生,能帮我个忙吗?”
卢昌文简直快被她搞疯了,“什么?”
“我的高跟鞋鞋跟好像坏了。”柏盈懊恼地说,“能不能拜托你去保安亭问下工作人员有没有……”
她在高他一阶的台阶上。
他显然已经忍耐到了极致。
然而不等他出手,柏盈抓紧了手里的高跟鞋,说时迟那时快,她扬起手,狠狠地朝着他的脸砸了过去——
卢昌文头顶剧痛,痛意会麻痹人的神经,即便只有几秒,柏盈抬起脚,趁他懵了还没回过神来时,用力朝他一踹,他后退一步,踩空,往后跌去。
柏盈不确定他会滚多远,会不会立刻爬起来。
她拼了命地往下跑,风呼啸而过,她的肺生疼生疼的。公墓的台阶有改过,十来级便是平坦处,卢昌文很快爬起来,狼狈不已,但他的速度也不慢。
不能软弱。
不能绝望。
更不能认命。
只要想着没有人会来救自己,便不会、更不敢有半分松懈。她的命就在她的手里,就在她的脚下,只有她能救得了自己。
…
蒋墨成在听到她落泪哽咽时便已经迅猛地冲出了办公室。
林飞差点被他撞到再次骨折,抬眼一看,那是他从未见过的蒋墨成,额头冒汗,僵硬无比,“阿飞,报警,云西墓园。”
“怎么了——”
“快!”
林飞知道必定是极其重要的大事,不再多问,点头:“好。”
几分钟后,蒋墨成坐在车内,他喉结滚动,她的每一句话都在他耳边反复响起。
他不敢想之后会有什么结果。
更不敢想她现在正在经历什么。
几乎都快将手机捏碎,他深吸一口气,拨出了沈晋的号码,那头很快接通,正在开车的司机听到了从后座传来的降至冰点的声音——
“跟你结过仇,并且在玩股票的人——”
蒋墨成顿了顿,手背青筋隐现,他知道现在要冷静,深吸一口气,逼着自己镇定,沉静地说:“不想死就给我立刻找到他。”
第78章 078
在这个跟昨天没有任何区别的下午时分, 锦城有两处都一前一后动了起来。
蒋墨成看似镇定有序地安排,实则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不知所措, 他惶恐不安。他的大脑就像是已经钝了的机器,几乎是在用性命维持着运转,首先跟警方沟通,离云西公墓最近的警局立即出动, 其次联系云西公墓的相关工作人员,对方向他保证,会以最快的速度给守墓员工打电话,最后他才跟沈晋联系。
他听得懂柏盈说的每一句话。
她也不是会说废话的性子,但只要想到她在害怕之余,不得不保持冷静,努力将说的每一个字都变成有用的信息……他就无法遏制住汹涌的怒意以及惧意。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在抖,然而他知道,恐惧会令人失控,也会让大脑混沌, 他不得不伸出另一只手,死死地按住。
蒋墨成的整个安排都没有任何的问题, 甚至可以说非常正确, 没有走错一步。云西公墓的领导接到了电话以后,没有耽误一秒钟, 拨通了保安亭的座机,正在打盹的守墓员工吓了个激灵, 赶忙接起。
时间卡得恰到好处。
柏盈感觉不到痛意, 是灵魂在驱动着身体,跑!跑!!求生的本能压过了一切, 也会激发人无限的潜能,她这辈子就没跑这么快过,即便差点踩空她都没有跌倒。这好似她的人生,不敢踏错一步,更不敢停下,就怕倒了以后,被人踩着,成为这地上的泥土与灰尘。
卢昌文在后面步步紧追。
他大概也知道,这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次机会,只要柏盈跑了,只要她跑到保安亭,他这辈子别说再没有翻身的可能,恐怕还会变得更糟糕,至少沈晋是绝对不会放过他的。
不过是一条命,拼了就拼了。
就在他伸手都要抓住柏盈时——
“喂!!”
保安亭的守墓人手里拿着趁手的工具大步而来,虽然他上了些年纪,估摸着也有四十多岁,但也足以震慑一个成年男人。
他气喘吁吁,“住手!停下!!”
柏盈在看到他的那一刹那,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但她知道越是这时候越不能放松,书中卢昌文穷困潦倒,这无疑是他最后的机会,他能做出这种事来就意味着他已经毫无理智,人性也在丧失,狗急跳墙,没了人性的人连畜生都不如。
她牟足劲,奋力往前冲,跑得更快。
果然卢昌文身上还带着匕首,原本并不算胆大的人,在这一刻也被激发出火气来。
十米、五米、一米——
柏盈都跑过了守墓人。
“姑娘,进去!”足可以当她爸爸的守墓人大吼一声,“锁上门!”
柏盈知道现在不是添乱的时候,她继续往前冲,不敢回头……进了保安亭后,她抄起那把椅子再次出来,卢昌文已经跟守墓人扭打在一块,他愤恨不已,只是他头上还有柏盈用高跟鞋砸出来的伤,还在台阶上跌倒,这一路也在拔腿追她,体力早就用得差不多。
守墓人虽然四十多岁,可制服卢昌文也并不艰难。
警车已经出动,远远地便传来声响,这声响似是让卢昌文的一丝理智暂时回笼。他本就不蠢,他想要的是钱,并不想真的沾上什么命案、当亡命之徒,即便是在他原来的计划中,他也没想过要真正伤害柏盈,他只是要钱,只是让沈晋伸手帮一帮他。
这一声接着一声,也是在提醒他。
回头是岸。
他愣住,守墓人还是不敢放开他,眼疾手快,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匕首往远处一扔,接着便是急速地喘息。
柏盈抄着椅子过来,低头,看向脚上的血痕,她忍住钻心的痛意,眼睛都没眨一下,仿佛失控了一般,朝着卢昌文砸了过去。守墓人跟她配合得很好,下一秒彻底制服了他,不给他任何机会。
……
柏盈坐在椅子上,肩膀止不住在发抖,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无助极了。
满身是伤的卢昌文已经被警察拖着带走。
守墓人也是心有余悸,谁会想到碰上这种事呢,他喘着气跟警察说着当时的情形,“他还带了刀!”
柏盈白皙的脚上有血痕,其实在她跑下台阶时,她的脚就崴了,怎么可能真的感觉不到疼呢?她不愿意把自己的性命交付给别人,在这个世界上,她唯一可以依赖的人只有她自己。
另一个让她依赖的人长眠于此。
她哪里敢喊痛,哪里敢停下来。
在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时,突然,她被一个人大力抱住,整个人都被他圈在怀里,他明明后怕不已,声音都在颤抖,仍然用手掌温柔地轻抚她的头发,“没事了,没事了。”
柏盈的鼻间都是他的气息。
熟悉的,有安全感的。
怕吗?怎么可能不怕,她现在都在发抖,不敢去想如果被卢昌文抓住以后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守墓人出现时,她不敢放松,就连警察来的时候,她还是不敢放松,此时此刻,听着他语无伦次地重复那三个字,她将脸埋在他的脖颈,拼命压抑着,都没有发出一丝声音,眼泪却沾湿了他的衣襟。
蒋墨成身形一僵,将她抱得更紧,“没事了,没事了。”
他该知道的,她真正难受、害怕的时候,从来都不肯哭出声。
她只会蜷缩在病床上,她只会默默哭泣。
柏盈坐在椅子上,蒋墨成半跪着,西裤早已经沾上了灰尘,他浑不在意,搂着她,一遍又一遍说着那三个字。柏盈的手垂下,手背触碰到他的衣料,蜷了蜷,她想,大概是太累了,太痛了,她想抓住些什么,什么都好,只要是她能抓住的。
她的手指攥着他的衬衫下摆,骨指泛白。
守墓人出了一身热汗冷汗,今天他们都要去做笔录,这不是小事。柏盈终于泪眼婆娑从蒋墨成怀里退出来时,声音沙哑地对守墓人说:“多谢您,真的非常感谢您……”
“应该的!”守墓人摆了摆手,“姑娘,你没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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