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回安平王府的花宴,秦氏便帮着宗氏解了不少围,又因徐怀安对苏婉宁施以援手的缘故,她心里对梁国公府是感激至深。
宗氏一觑见秦氏的面容,眸中便立时蓄满了热泪,当即便要跪倒在秦氏跟前。
好在秦氏上前死死拦住了宗氏,并道:“王妃是折煞我了,好端端地行这般大礼做什么?”
周嬷嬷和秦嬷嬷忙围上来一左一右地搀扶住了宗氏,温声将她劝进了前厅里,并道:“咱们太太是个直性子的人,自那日从安平王府归家后便日日念叨着王妃的好处,王妃如此生分,可要伤了我们太太的心了。”
宗氏之所以跪谢秦氏,是因徐怀安多次对苏婉宁出手相助的缘故。
她与秦氏是同辈,的确是不好行此大礼。
可刚才走入前厅的苏婉宁却眼疾手快地跪倒在了地砖之上,她垂着首,眸光正细细描绘着地砖上头青莲缠枝的纹样,见上头枝桠攀升迭长,心不知怎得竟是一凝,只道:“婉宁多谢太太出手相助。”
她一个晚辈跪谢秦氏便不算是于理不合,映在周秦两位嬷嬷的眼里,反倒是苏婉宁懂礼貌、知廉耻的铁证。
况且今日的苏婉宁只淡淡地敷了一层脂粉,丹唇不点而红,如瀑般的鸦发梳了个板板正正的妇人髻,浑身上下都透着清爽利落之意。
秦氏便趁着苏婉宁向她行礼的这点空闲,仔仔细细地打量了她一番。
她知晓苏氏才刚刚小产,即便修养了一段时日,可身子仍是没有好全。她在镇国公府里保守磋磨,日子过的并不快意,本该是委顿颓丧又楚楚可怜的模样。
可跪在她下首的苏婉宁却是不见半分颓恼之色,面色虽白兮兮得染着些病弱来,可那双秋水似的明眸却透亮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观其举手投足落落大方的姿态,便知这是个生性要强、品行坚韧的女子。
外柔内刚、立身持正,这才是女子为人在世该有的心胸。
秦氏是越看苏氏越喜欢,也不让周秦两位嬷嬷上前搀扶她,自个儿便亲自将她从地砖上扶了起来,并爱怜地说:“好孩子,你身子还没好全,实在无须行此大礼。”
宗氏拘谨地坐在秦氏下首的扶手椅里,手里捧着丫鬟们递上前来的茶盏,却只道:“国公夫人和世子的大恩大恩,安平王府定会时时刻刻铭记于心。”
说着,她便让嬷嬷递上了礼单。
礼单上写着琳琅满目的珍贵器具,安平王府已没落甚久,这些器具已是宗氏能拿出手的最珍贵之物。
她搁下了手里的茶盏,缓缓从扶手椅里起了身,只道:“万望夫人不要嫌此简薄。”
秦氏哪里愿意收宗氏的礼单,当下便要推辞,只说:“来日方才,王妃实在无须这般客气。”
话音甫落,立在廊道上的丫鬟便隔着门扉通传了一句:“世子爷来了。”
今日正逢徐怀安休沐,宗氏和苏婉宁一登门,秦氏便立时让丫鬟去告知徐怀安。
徐怀安立时沐浴净身,换了身上月里赶制的墨色圆领长袍,腰间佩了金石玉带,这便急急匆匆地赶赴前院。
平日里他不爱打扮的时候便已胜过旁人诸多,如今精心地“妆点”了一番,清贵的气韵里多了两分刻意的矜持,无端地便让人生出惊烁之意来。
秦氏忍着笑,将徐怀安唤到了宗氏跟前,只道:“慎之,快见过英平王妃。”
徐怀安目不斜视地走到了宗氏跟前,拘谨着那张清俊的面容,拱着手朝宗氏行了个全礼,并郑重其事地说:“慎之见过王妃。”
他的态度恭敬热络的不像话,俨然比旧日里的许湛还要尊敬宗氏一些。
宗氏很是受宠若惊,又观徐怀安形容气度都飘逸俊雅,翩翩乎如君子之姿,心中骤然只剩感慨:“徐世子不必多礼。”
苏婉宁旁观着徐怀安向宗氏行礼时的热络,心里浮起些疑惑。可秦氏也在一旁凑趣说笑,她一个晚辈难道还能出言插话不成?
所以苏婉宁便只能冷眼旁观着徐怀安与宗氏之间客套甚少、全是热切的对话。
“还未谢过徐世子的大恩。”
“王妃客气了,不过是些许小事,实在不必挂在心上。往后婉宁的事就等同于慎之的事,慎之必会护她爱她、珍视她一辈子。”徐怀安难掩喜色,璨亮的明眸已弯盈如月,任谁都能瞧出他的欢喜来。
宗氏被他的话砸懵在了原地,苏婉宁也是一头雾水地望向了徐怀安。
什么护她爱她?什么婉宁?
徐世子在说什么呢?
秦氏瞧见了宗氏脸上的错愕与震惊,只以为苏婉宁女儿家比较羞赧,还没有把她和慎之有情的事告诉宗氏。
她便笑着上前攀住了宗氏的胳膊,只道:“王妃还不知晓吧?婉宁与慎之是两情相悦、互诉了对彼此的心意。我想着年底已来不及办婚事,况且这里头还有些擎肘在,总要等流言蜚语淡下去些后再谈儿女间的亲事。不过您放心,庚帖和信物我这月里便会托了保山和媒人送到安平王府去。”
徐怀安眸光似有似无地落在身侧的苏婉宁身上,许是心意相通后的羞赧,让他不敢多瞧苏婉宁的脸色,心内也唯有蓬勃的欢喜而已。
至于许湛,乃至自己的名声一说。
徐怀安是半点都不在意。
宗氏瞪圆了眸子,来回瞥了好几眼苏婉宁,又见秦氏这般言之凿凿,还以为真如她所言一般婉宁羞于与父母开口,正要说话时。
却听苏婉宁陡然开口道:“国公夫人,这里头兴许有什么误会在。”
她的嗓音清丽如烟,轻而易举地便打断了前厅里洋溢着的一片喜色。
苏婉宁蹙着柳眉,心里说不出的叹息,她朝着前头的徐怀安福了福身,缓缓道:“婉宁可否与徐世子单独说几句话?”
第31章 一更
梁国公府的内花园之景素来是京中一绝。
从前厅的影壁绕出来后便能觑见一条斜长的甬道, 甬道两侧是落英缤纷的桦树丛,徐怀安心头拂动着点点悸然。
他随苏婉宁走进了内花园,伺候人的丫鬟和小厮被留在了月洞门处。
她们疑惑地望向不远处相携而立的两位主子, 瞧着两人的外貌登对得犹如神仙壁人一般,月牙频频朝苏婉宁的孑然的背影探去视线, 心口不知怎得竟是惴惴不安的厉害。
方才姑娘凝在面庞上的冷意太过显眼,都把她和丹寇唬了一跳。绮梦说姑娘心悦着徐世子,这两日还紧赶慢赶地缝了条绣着鸳鸯纹样的扇套, 她们这些丫鬟都是瞧在眼底的。
既如此, 姑娘为何瞧着一点都不高兴?
不仅是月牙和丹蔻心怀疑惑, 立在桦树下的徐怀安也是隐隐地蒙着一曾阴翳。他如此在意苏婉宁,自然不会错过她神色间的任何异动。
起初,徐怀安难掩高昂的心志, 欢喜又惬意地去打量苏婉宁的面容,期盼着她会与自己一般高兴。
可入目所及的却是苏婉宁清冷得无波无澜的眸眼。
这样的眸眼淡淡扫过徐怀安的脸庞,拂起一阵阵令人不寒而栗的冷意来。
如此两个交锋,徐怀安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如同被人兜头浇下了一盆冷水般,薄唇旁绽放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漆眸里煊起不可自抑的失落来。
“婉……你想与我, 说什么?”他艰难地开了口, 话音里有显而易见的晦涩。
苏婉宁的心头也同样裹着由千丝万缕积攒成的苦痛与纠结。徐怀安于她有恩,又对她有情, 论出身、人品、前程, 满京城里不可能有人比徐怀安更胜一筹。
他心悦着自己,愿意在这风口浪尖之时与她定下亲事, 便等同于天上掉馅饼这般的好事。她很该去普济寺上几柱香感谢佛祖菩萨的垂怜才是。
可苏婉宁却是半点也欢喜不起来。
原因有三。
其一是若她接受了徐怀安的心意,他便要背负上觊觎密友之妻的名声, 京城里必然流言四起,说不准还会妨碍了他的青云之路。
其二是若徐怀安能断了对她的情,娶个门当户对的贵女,往后的日子必然顺遂无忧。这样顺遂和坦荡的人生,不该被她阻挡了才是。
其三便是苏婉宁并不喜欢徐怀安。她虽不知晓话本上刻骨铭心的情爱是何等滋味,可她能辨清楚自己对徐怀安只有感激之情,她没有如话本上那般日夜期盼着能与他相会,也不会将他时时刻刻挂在心头,更不会茶不思饭不想地迫切着要嫁与他为妻。
她不知晓这里头到底是如何生出了这恼人的误会来。
事已至此,若她还不能与徐怀安把话说清楚,便要闹出大乱子来。
苏婉宁叹息一声,便从袖袋里拿出了早先绣好的扇套,将其递给徐怀安后道:“这是婉宁赠与徐世子与未来夫人的新婚贺礼。世子爷是清贵无双、才思横溢的少年英才,阖该娶个端庄大方、门当户对的闺秀为妻,婉宁遥祝徐世子一生安康,长命百岁、子孙满堂。”
话尽于此,徐怀安若还要去问扇套上的鸳鸯绣样是何意,那便是在自取其辱了。
他愣在了原地,活到这般年岁似是头一回陷入如此手足无措的境地。
苏婉宁不忍去瞧他清俊眉眼里的失落,福了福身后,便逃也似地离开了内花园。
报恩报到最后,仍是欠了徐世子诸多。
她心里也不高兴。
可这已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结局。
*
回安平王府的马车之上,宗氏数次追问苏婉宁与徐怀安之间的情谊,并道:“傻女儿,那可是声名朗赫的梁国公世子爷,你……你嫁过去就是当家夫人啊。”
苏婉宁却只是摇了摇头,淡声道:“娘,徐世子于我有恩,我不该拖累了他。”
在宗氏的心里,儿女便是这世上最灿亮的明珠。她哪里能容许女儿说出这般妄自菲薄的话。
只见宗氏立时板起了脸色,幽怨地剜了一眼苏婉宁道:“什么叫拖累?分明是徐世子慧眼识珠,瞧出了宁宁你的好处来。真不是我自夸,我家宁宁生的貌比西施,身段婀娜如飞燕,人品更是个顶个的好,管家理事也远胜京城其余贵女…五2④9081久②…”
“娘。”苏婉宁失笑,瞧着若是她再不打断娘亲的话语,满京城的贵女都要沦为自己的陪衬了。
宗氏见车厢内的丫鬟和嬷嬷都在憋笑,也知晓自己吹得太过“天花乱坠”了些,便挺着傲骨说:“总之,无论多好的郎君你都配得上,不许说这样的丧气话。”
苏婉宁心肠蓦地一软,顿时弯起了杏眸,笑着道:“好,宁宁都听娘的。”
被她一打岔,宗氏险些忘了要盘问她与徐世子之间的事,因见苏婉宁意兴阑珊地不愿多答,沉思了一番后才道:“莫非是宁宁你不喜欢徐世子?”
苏婉宁也正因“喜欢”二字而备受心绪的折磨,闻言便如幼时撒娇般倚靠在宗氏肩头,叹道:“娘,我其实也不知晓喜欢一个人是何等滋味。可我的确是不想嫁人,嫁了人,我就不是我了。还不如陪在娘亲的身边。”
这话一出,宗氏总算是明白了女儿心口的症结所在。嫁去镇国公府的这半年里实在是太损伤她的心力与精气神,什么好都捞不着不说,最后还被逼得活活堕到了腹中胎儿。
如此腌臜苦痛的回忆,自然会让她的宁姐儿对成婚一事望而却步。
况且宗氏心里虽打着要给宁姐儿寻个倚靠的打算,却也不想操之过急,重蹈许湛的覆辙。徐怀安外里瞧着是个好孩子,可日久方能见人心,总要晾他一段时日方能掂量着真心的份量。
也好。
宁姐儿的婚事不急于一时。
*
短短一月的功夫,京城内外已将苏婉宁与许湛和离一事传的沸沸扬扬,有好事者还将这消息带进了深许的宫墙里,供嫔妃宫女们茶余饭后闲话消遣。
当今的皇后娘娘曾与苏老太太有过嫌隙。对安平王府更是厌恶至极,便在一日宫宴上抬眼提及了镇国公府上的这桩闲事,并笑问镇国公夫人邹氏:“好好的一桩姻缘,为何要闹到如此地步?”
自苏氏与湛哥儿和离了之后,邹氏便因在私底下放印子钱一事惹了许厉铮的厌弃,还被收回了管家理事的职权,如今在府里处处受潘姨娘的擎肘,日子是苦不堪言。
她心里苦闷,又不舍得怨怪儿子,便只能将气都发在了苏婉宁身上。
宫宴之上,诸人的眸光都好整以暇地落在邹氏身上,只听她缓缓答道:“回皇后娘娘的话。这里头有些难以言喻的地方在,请恕臣妇为了两家的声誉不敢坦然告之,只是我家湛哥儿可怜,总是念在一日夫妻百日恩的情分上保全了苏氏的名声。”
这似是而非的一番话已是将和离的矛头指向了苏婉宁。
皇后娘娘也恰到好处地“嗯”了一声,只说:“女子不贤,确是容易多生事端。”
这便要将苏婉宁因“不贤”而闹到了和离一步的罪名坐实。外头人自然也只有追捧顺从皇后娘娘的胆魄。
这些爱多嘴多舌的人忘却了大婚当日许湛外室大闹婚宴的荒唐,也忘却了许湛成婚后时常花天酒地的恶行,只一个劲地指摘着苏婉宁的不是。
当初也有贵妇在暗地里嚼过舌根,不过说的都是镇国公府的不是。同为女子,她们自然怜惜为了和离不惜堕掉肚中胎儿的苏婉宁,又不免心生感叹:这位许家二爷究竟是荒唐到了何等地步,才将苏氏逼到了此等田地?
皇后娘娘一开口,流言蜚语立时朝着安平王府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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