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怀安自然不会袖手旁观,此举虽与过河拆桥无异,可却无人能说出他的不是来。
*
与此同时的驿站二楼。
月牙与丹蔻已一前一后地退到了外间的走廊上,这两个丫鬟都是知情知趣的人,知晓厢屋内的徐怀安与苏婉宁有交心之语要相谈。
驿站里隔音不好,便都捂上了彼此的耳朵。
只是厢屋内一片寂静,隔了许久也没传出任何声响来。
月牙还疑惑般地出声道:“这两位主子不会是在屋里沉默地对坐吧?”
厢屋内。
徐怀安的确是坐在了木凳之上,可苏婉宁却是立在了床榻旁,时不时侧着身去瞧老旧窗棂外洒落进来的月色。
她是堆了满心满肺的话语不知该如何说出口,徐怀安却是在竭力压制着心里汹涌的情意。
他瞥一眼不远处的清清落落的苏婉宁,总觉得她像一缕难以触碰的细烟,不过蹁跹着来世间游历一回,旋即便要消弭在徐怀安眼前。
凑得近了,他怕吓坏了这缕细烟,离得远了,又怕这缕细烟随风逝去。
苏婉宁的疏离与生分尽皆表露在面容之上,他若是操之过急,只会适得其反。
“我去扬州,只是为了沿途护送你的安全。”
徐怀安冷不丁地开口,忽而直视着侧方的苏婉宁,开诚布公地坦白了自己的心迹。
苏婉宁愣了一息,心中震烁又慨然。
她不曾言语,那一头的徐怀安便又泠然开口道:“我心悦你,并非只是一时冲动。”
一时间,诸多晦涩难言的情谊仿佛都在这满是腐朽味的厢屋里揭开了庐山真面,一人赤诚无畏,一人躲躲闪闪。
苏婉宁迟疑着不知该如何回答徐怀安的话语。
却听徐怀安再度开口道:“我其实从没有挟恩相报的意思,若是有,也只是想让你给我一个机会。”
或许是他说这话时的态度太过诚恳,又或许是他隔着夜色朝苏婉宁递来的眸光湿漉漉得染着几分可怜。
就像是在寂冷的夜色里被人遗弃在路边的小狗一般,让人不忍说出任何狠心的话语来。
苏婉宁只是迟疑了一瞬,徐怀安便如在干涸沙漠里寻到清澈水源的旅人一般,立时又迫切地说道:“因为我是许湛的密友,因为这一身梁国公世子的身份,又或者因为公主和县主、名声和姻亲的缘故,你便将我推至门外,这对我而言不公平。”
“我想,你心里若是不算厌恶我,能否允许我在这趟前往扬州的路上陪伴在你左右?若是等我离开扬州的那一日,你还是决定要拒绝我,到时我定会干干净净地消失在你的眼前。”
徐怀安说着话时心口狂跳不止,一颗心惴惴不安得厉害。
当初殿试被圣上亲自审阅试卷时,也不见他陷入了如此汗流浃背的境地。
第36章 旅途趣事
(一)
徐怀安说完这一番话后, 便僵在原地细听着自己紊乱不已的心跳声。
夜色漫漫,在一片寂静的回响之中,他似乎只能被动地向苏婉宁献上自己的真心。
他是趴伏在山崖底下的位卑之人, 而苏婉宁则是高高在上的手握着主宰他喜怒哀乐的生杀之权。
她要他笑,他便能开怀大笑。
她要他哭, 他便会涕泪满面。
他既选择将自己的这颗真心捧到苏婉宁跟前,便做好了会被她狠心拒绝的打算。
徐怀安知晓情爱一事无法强求,这事十分霸道且无礼, 且没有捷径可走。
他也不过是想让苏婉宁给他一个机会而已, 能堂堂正正地追求苏婉宁。
冗长的沉默之后。
苏婉宁终于从巨大的震烁中抽身而出。
迷蒙的烛火之中, 她抬眸望向了徐怀安,仿佛是在这短暂的视线交汇间察觉到了徐怀安的哀伤一般。
这一刻,她心头涌起千头百绪, 脑海里似是有两道嘹亮的声响在不停地争吵交战。
一道声音是在劝她:才从一段如此糟糕的婚事里捡回了一条命来,难道你就要重蹈覆辙吗?徐怀安是梁国公府长房唯一的嫡子,身上担负着绵延子嗣的重担,若是与他有了纠葛,你遇上的窘境兴许会比在镇国公府更复杂。
另一道声音则是告诉她: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徐怀安对你的好日月可鉴,你不能因为许湛和在镇国公府里糟糕的记忆就将他拒之门外, 况且他也没有逼迫你接受他情意的意思, 人家不过是想要个机会而已。
就在苏婉宁犹豫不决的时候,她游移在徐怀安面容之上, 最后落定到他垂在身侧的手背之上。
烛火影影绰绰, 可苏婉宁缺瞧见了他手背上两三道在荆棘丛里被划伤的痕迹。
这几道痕迹是如此地显眼,刹那间让苏婉宁陷入了如鲠在喉般的窘境。
思忖良久。
她轻声应了一句:“好。”
而后, 立在木桌旁的徐怀安心中迸出了难以言喻的喜悦。
他顿时喜笑颜开,陡然间好似不知该如何排解胸腔内泛滥成灾的喜意, 因不愿在苏婉宁跟前露出喜形于色的模样来,便往后退却两步,只与她说:“你早些安睡,我就不打扰你了。”
徐怀安的嗓音本就清冽如泉,如今有满腔的欢喜之意加持,出口的话语越发稚嫩洒脱如飒爽少年一般恣意。
迷蒙寒夜里,苏婉宁也被他浑身上下踱着的喜意所染,竟是也不自觉地弯唇一笑。
这一夜,风清云朗。
*
翌日,苏婉宁与徐怀安又踏上了赶赴扬州之路。
鲍二与鲍二媳妇都是极为善谈的仆人,一路上可没少与苏婉宁攀谈。
苏婉宁时而会因泥泞难行的道路而倍感不适,便由徐怀安来陪鲍二闲聊。
鲍二隐隐约约有听说徐世子对自家小姐的情意,心里暗叹徐世子慧眼识珠时,也渐渐地生出了几分惋惜之意。
他家姑娘在镇国公府保守磋磨,若一开始就嫁去了梁国公府,会不会与徐世子情投意合、琴瑟和鸣呢?
“这世上的缘法就是如此奇妙,兴许换个时候相遇,徐世子与咱们姑娘就没有今日这样的缘分了呢?”鲍二媳妇想的通透,只笑着与鲍二说道。
鲍二也点了点头,专心驾驶车辆的同时,待徐怀安的态度愈发恭敬,俨然是把他当成了未来的大姑爷。
徐怀安与鲍二相谈甚欢,甚至于已在路上打听清楚了苏婉宁舅家的情况。
宗老太太方氏尚未人世,听闻如今身子还算硬朗,因宗家没有多少嫡女庶女,便将外孙女方盈盈接来了宗府。
宗家只有宗大爷一人顶立门户。
宗闻膝下有二子二女,宗家两个公子都已娶了妻,宗家三小姐和四小姐都是庶出。
徐怀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鲍二回身觑了他俊朗如玉般的面容,调笑般地问道:“徐世子这回去扬州预备住在何处?”
他问这话的原因只是想看看徐怀安的落脚点离宗府近不近,万一遇上什么事,彼此间也能有个照应。
谁曾想徐怀安却目露忧光地说:“我没有落脚点。”
他这般光风霁月的清贵之人,说出这句话时竟染着几分委屈之意。
鲍二也愣了一瞬,随后才道:“怎么会没有落脚点?”
徐怀安哪里会告诉鲍二他其实在扬州人生地不熟,只是一心追寻着苏婉宁才硬是痴缠着跟了上来。
他心中的难堪化作了沉默。
向来热心肠的鲍二便爽朗一笑道:“这有何难?宗家舅爷是乐善好施、乐于助人之人,世子爷若不嫌弃宗府简陋,老奴便去舅爷跟前提一嘴。”
这话正戳中了徐怀安的心坎。
他憋不住嘴角的笑意,只干脆解下了腰间沉甸甸的荷包,递给了鲍二道:“请你喝酒。”
鲍二可不是眼皮子浅的人,当初老安平王府还在世时,他也曾跟在他屁股后头走南闯北,哪里会是个见钱眼开之人?
他立时推辞着不肯受。
可徐怀安竟将那钱袋往鲍二身上一扔,随后便去了马车后头骑马,根本不给鲍二反悔的机会。
还是心细如发的鲍二媳妇收好了那沉甸甸的钱袋,笑着与鲍二说:“你这糊涂人,徐世子这是不许让你反悔的意思。”
他是打定了主意要住在宗府。
近水楼台先得月,他去扬州的目的简直昭然若揭。
*
半个月的路途中。
苏婉宁大多的时候都在车厢里安睡,夜间在驿站休整一夜,白日里匆匆赶路。
徐怀安不是个话多之人,除了护好苏婉宁的安危后,做的最多的事便是去沿途的乡镇上给苏婉宁买当地的吃食。
羊肉臊子、马蹄糕、牛肘子、鱼炙。
统统都是苏婉宁不曾尝试过的吃食,她胃口又小,便总是与月牙和丹蔻两个丫鬟分食,鲍二和其余的家丁们也能吃上几口。
所以,奴仆们都对徐怀安感恩戴德,几乎是变着花样地在苏婉宁跟前说徐怀安的好话。
苏婉宁深刻地领悟到了何为吃人嘴短。
她一旦要开口让徐怀安不再去买吃食来,月牙和丹蔻先哭丧着脸说:“奴婢们没有口福享了。”
倒闹得她进退两难。
徐怀安在赶赴扬州前做了充足的准备,兜里的银票十分充足。苏婉宁的这点“家当”在他跟前渺小的不像话。
况且徐怀安亲自为苏婉宁采买吃食的好意又岂是银钱可偿还的?
思来想去,苏婉宁只能在夜间留宿驿站时,向掌柜的借了厨房。
她亲自下厨给徐怀安做了一桌子菜肴。
食材有限,菜肴都只是简简单单的家常菜。
大展了一番身手的苏婉宁心间隐隐也有些不安,她已许久不行庖厨一事,心里总是有些惴惴不安。
早先她便听说徐怀安在吃食上十分挑剔。
她的厨艺算不算精湛,也不知能不能入他的口。
一旁的月牙瞧出了苏婉宁的犹豫不安,便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道:“姑娘担心什么?哪怕你端一盆泔水给徐世子吃,奴婢相信他也能尽数吃下,并且对姑娘的厨艺赞不绝口呢。”
话音甫落,丹蔻和鲍二媳妇笑得险些直不起腰来。
苏婉宁也忍不住笑意,只剜了她一眼道:“说什么胡话呢。”
主仆几人打闹一番,沐浴完毕的徐怀安便从驿站二楼走了下来,才走到一楼便瞧见了木桌上一桌齐整的菜肴。
他瞥一眼苏婉宁,见她面有疲累之色,便知晓这桌菜肴出自她之手。
徐怀安难以言述此时的心境。
若用欣喜若狂来形容便太浅薄了一些,可若只是用欢喜这二字来形容则完全不能诠释他澎湃的心池。
这是苏婉宁为他做的菜肴。
徐怀安心里越是激动,脸上的神色便越是木然如冰。
只见他僵着一张脸往木桌旁一坐,拿起筷箸将眼前的几道菜肴都尝了一遍。
这时双溪与永芦正从酒馆打了一斤酒来,一进驿站就瞧见了他们家爷在悄悄地吃“独食”。
永芦暗自思忖了一番,想着近来他家世子爷心情极佳,对他们这些小厮也和颜悦色,十分温柔。
所以他便壮着胆子上前,笑着与徐怀安道:“爷,您一人可吃得下这一桌的菜肴?”
他的言外之意就是——他家爷若是吃不完,他和双溪愿意为他清扫残局。
按道理徐怀安没有理由拒绝永芦的要求。
前几日他去给苏小姐采买糕点时,也会大方地分永芦和双溪几块。
永芦正满心期盼着徐怀安的回话时。
却不想“十分大度”的徐怀安冷冰冰地瞪了他一眼,随后扔了一锭银子给他,只道:“想吃让掌柜的给你们做。”
永芦悻悻然地挠了挠头,当下也只能与双溪一起去另开一桌席面。
不多时,苏婉宁换了身干净的衣衫,娉娉婷婷地走到了徐怀安身旁,温声对他说:“徐世子可还吃得惯?”
徐怀安立时放下了筷箸,含着舒朗又和煦的笑意,道:“这菜肴,是极好吃的。”
永芦这才顿悟。
原来这桌菜肴是苏小姐做给他家世子爷的,怪道世子爷护得跟眼珠子一般,连一眼也不许他们多看呢。
第37章 旅途趣事
(二)
这一日之后。
徐怀安与苏婉宁之间的氛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缱绻了起来。
月牙与丹蔻冷眼瞧着她家姑娘对徐世子的态度, 既是称不上十分热络,却也着实不算漠然。
起码如今的苏婉宁不会像当初在京城那般拒人于千里之外。
不仅丫鬟们察觉到了这一点,连徐怀安自己也能体悟到冰雪消融、云雨初霁的变化。
他将自己的一颗心都放在苏婉宁身上, 自然不会错过她向自己敞开的心池缝隙,当下便要使着十八般武艺来挤进她的心间。
除了采买糕点和零嘴外, 徐怀安总要想法子来替苏婉宁解闷,最好是让她忘却旅途里的烦闷与无趣。
思来想去,徐怀安便将主意打到了景秀镇的木雕之上。
景秀镇的木雕闻名于世, 听闻那里的匠人能雕刻出栩栩如生的木雕, 一排排地立在木桌之上, 喜怒嗔痴的神色漾着鲜活的生气。
徐怀安犹记得他在梅园的正屋里也摆放着几个木雕,如今想来这木雕与他和苏婉宁之间也有几分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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