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复补充道:“不过殿下不必为我忧虑,我自有分寸。”
宋吟秋狐疑地看着他:“北疆是军事要地,而你又是四品骁骑将军,若要晋升,便只有军功这一条路……”
她蓦然道:“我们与狄人要开战?”
沈知弈敛了一下眉,低眸道:“殿下慎言。”
宋吟秋见他如此,愈发肯定自己的猜测,但她料想这一消息皇帝必然不知道,不然以皇上的性子,绝不会派她这一软禁在京从未上过战场亲王世子前来镇守。但如此重要的情报,沈知弈又是如何得知?
肆意造谣军务大事,按本朝律令可是重罪。
她沉声道:“此话当真?”
沈知弈点点头。
宋吟秋呼出一口气,道:“我不管你是如何得知这等消息的。我看今日席间众人的反应,也不像是对战事有应对的样子。今日之事我权当没发生过……”
她愣了一下,这对话有些许熟悉。
似乎上一次他们谈及“权当没发生过的事”,还是在醉花楼深夜的偶遇。
这话不说也罢。她顿了片刻,重新起头道:“你待如何?”
沈知弈反问道:“殿下如何?”
宋吟秋便想起他方才说的愿追随自己,反倒不便多问。她不知沈知弈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不过至少目前一切风平浪静。无论战争是否会到来,她都有身为一方主事的责任罢了。
为民谋乐的事,何乐而不为呢?
她舒了一口气,道:“明日你可空闲?”
沈知弈答道:“为迎接殿下,近几日军中并未排我的轮值。除了少数的重要军务需要我于副将共同商议,其余时间都凭殿下安排。”
宋吟秋点点头,道:“明日你陪我去街上转一转吧。”
她莞尔一笑,丝毫不复方才的焦急:“我初来乍到,确实不了解这里。席间说的话虽是场面的客套话,但也是事实。再者,若连自己的封地都不了解,又怎么治理好呢?”
她摩挲着座椅扶手上的花纹,这是她思考的下意识动作,似乎总要抓着什么才能舒心。
她像是在对沈知弈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既然政务体系已经完善了,我倒也不好突然硬性改变。更何况我本不通军法,你又是未来的主将,今后还要多与你配合才是。”
“既如此,你主军务,我便主民生吧。”
宋吟秋微微一笑,心中已有定论。
沈知弈看她,却恍然想,这一次,他们终于是以接近平等的身份,守于同一条战线上。
第22章 集市
翌日,宋吟秋更衣出门,已是辰时三刻。
她步出卧房,沈知弈已在偏厅候着了。阳春三月,她也学着唐明书的样子配了把折扇。她摇着扇子,道声:
“沈将军,久等了。”
沈知弈盯着她看了短暂的片刻,似乎微微一怔。但随即低头行礼,道:“殿下客气了。殿下一路颠簸,合该好好休息一晚,是属下考虑不周了。”
宋吟秋也没纠正他的自称。既是豫王的属下,而她又代行父权,称一句属下倒也无妨。
她坐在沈知弈桌旁,用手绢捏着吃糕点,含糊不清地问道:“今日去何处?”
沈知弈道:“殿下昨日说,想去北疆街市一看。今日恰逢北疆集市,便去那里吧。”
宋吟秋咽下最后一块糕点,点头表示赞同。
沈知弈起身,拿出一个布包递给流莺,道:
“殿下微服出行,不宜张扬。属下特带了一套当地居民常穿样式的衣物,还望殿下换上,我们再一道出行。”
宋吟秋这才打量起沈知弈,发现他今日的穿着与往日的确不同。京城中人穿衣讲究繁复,恪守礼数,哪怕炎炎夏日也定有里外三层衣物,方显得郑重合礼。而沈知弈今日着装甚简,有些像军中紧致的打扮,腰腹上系着一圈流苏腰带,隐约能看出劲瘦的腰身来。
因着先前的官位缘故,宋吟秋初次在生辰宴上遇见他时,他着一身青色长衫,周身气质温润如玉却系着武官样式的腰带,颇有几分不文不武的怪异感。
而如今的他,比起京城,少了几分儒雅,倒是更像军营里出身的武将。
宋吟秋想起他是文臣出身,如今却已全然与曾经的路途分道扬镳,不免有些感慨。
她道一句:“有劳,沈将军费心了。还望将军稍等片刻。”
流莺跟着她进了里屋,没多久便推门出来,一道浅绿色的倩影紧随其后,似乎是府苑中又一枝春解冻,融了满院清寒。
宋吟秋缓步迈出,她脚上仍踏着从京城带来的绣花鞋,鹅黄色的锦缎正衬长袍银线的勾边。墨绿色的流苏从腰封错落有致地垂下,风一吹便轻轻晃动,添了几分春日的生气。她边走边整理着袖子,袖口银线缠绕,湖蓝色的暗纹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她抬手撩了一下帽子上下垂的彩色珠串,迟疑地问了一句:“沈将军,这的确是本地男子的装束?”
沈知弈移开目光,轻咳一声:“……是。殿下为何如此问?可是有不适应之处?”
“倒是没有,”她又向前迈了几步,离沈知弈更近了些。她余光瞥到衣领上的纹样别致有趣,倒是徒添了几分新意,“只是我听闻北疆开不出莲花,没想到衣物上也有莲花纹样,百姓们果真心灵手巧。只是我穿着京中时兴的鞋,果真与这身衣服相搭么?”
似乎不足盈盈一握的腰身近在眼前,沈知弈闻言,兀地有些不知如何接话。
到底是他考虑不周。
但如此一来,却更凸显出异域风情与原先气质融合后的楚楚动人。
“殿下切勿妄自菲薄。殿下天生丽质,美……气质在骨不在皮,”沈知弈思量片刻,又补充一句,“且殿下乃我朝亲王世子,仪容自是常人难以相较。”
这样一说,宋吟秋又想起自己不是正统皇室血脉这件事。
不过京城与北疆相距甚远,她与皇上几年都远远见不上一面,哪怕她在这几年越发出落得不似皇家人,短时间内也可暂且无虑。
“姑且信你,”她道,“那走吧。”
“府外已备马车,”沈知弈微微躬身,“殿下请。”
走至府外也有好长一段距离。北疆别的没有,空地倒是很多。饶是这一赶工建起来的亲王府,哪怕布局相似,大小也是京城豫王府的好几倍有余。宋吟秋带过来的人与府中原备的下人加起来都难以填满府苑的哪怕三分之一,庭院幽深,反倒显得清冷。
沈知弈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道:“属下再从营中挑选一批士兵,调任殿下府上充当侍卫。殿下乃是北疆之主,殿下的安危关乎军中士气,还请殿下勿要推辞。”
宋吟秋只得应了。
他们一路行至集市,宋吟秋中途掀帘看时,见街边有工人正往地上填着熟土。她心中诧异,便问道:
“北疆的路面可是定期有匠人重新修缮么?”
沈知弈在前面打马,闻言道:“属下见路面不平,唯恐颠簸伤着殿下。前几日便吩咐匠人将路面重新以熟土填置,再铺以地砖。各司周转得快,今日便动工了。”
宋吟秋颔首,赞扬道:“很好,你考虑得很周全。”
但她又疑惑道:“北疆路面可是一直如此?当地人平日里行车,可觉路面难行?”
沈知弈答道:“北疆地广,可居民多数剽悍,以策马为多,路上少车行,自是感受不到路面颠簸。”
宋吟秋皱了下眉,忧虑道:“但如此一来,若来日我朝与狄人开战,押送粮草的辎重车辆经过,路面不平一来减缓行车速度不说,另一方面也会有翻车的危险。”
“殿下所言甚是。”
宋吟秋深深叹了口气,道:“只是不知何时开战,北疆又如何能够守得住。”
她思考片刻,道:“传我命令,今后各司先派人将路面尽数用熟土填平。至于地砖的铺设,倒是可延后进展。”
沈知弈道:“是,属下随后便去吩咐。”
解决完路面的事,宋吟秋倒也没拉上帘子,而是就此观察起沿街百姓的衣着面貌来。他们车辆低调,虽说本地人甚少用车,但也顶多以为他们是当地的富商贵人,断不会想到世子与骁骑将军均在车上。
街上人多着粗布麻衣,颜色甚为单调。偶有彩色锦缎的衣物,混在人群中甚是打眼,但也并非没有。男女老少皆戴着防风挡沙的帽子,长长的珠串垂下,有的将珠串编进头发里,也有小孩子在大人怀里扯着珠串玩,笑得合不拢嘴。
宋吟秋一时难以辨出自己身上的衣服是男装还是女装。
亦或者这套衣物同时结合了男装与女装的样式,属于男女皆可的类型。
只是颜色鲜嫩,倒是让人一看便以为是贵族出行。
到了一处街口,宋吟秋猜测这便是集市入口了。沈知弈靠路边停了马车,在车外道:“殿下,此处便是了。”
宋吟秋掀开车帘一角,见沈知弈伸出一只手,意欲扶她下车。
先前在府上,临行前流木本欲跟随他们一同出来,但考虑到三人行太过张扬,最终还是只有她与沈知弈单独出门。
宋吟秋搭上他的手,一只手提起长袍,一个借力从车上下来了。
“殿下当心。”只一瞬,沈知弈便收回了手。
宋吟秋观他神色有些许慌张,蓦地想起往事,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怎的?沈将军,我今日可是带了钱袋出门。”
沈知弈起先一愣,后来瞥见宋吟秋促狭的眼神,便低下头。
“殿下,您为封邑于北疆的亲王之子,您脚下的土地,并土地上的人和物,都是您的。”
这一回倒换成宋吟秋无言应答了。
集市规模庞大,但大抵是因为自发组织、没有衙门管理的缘故,集市上各样商品种类的区域划得不大清。宋吟秋一路看过去,见左侧商贩叫卖着面粉,右侧商贩守着胭脂水粉打瞌睡,粮食种子、马匹、粗布……各种叫卖的话语混杂在一起,嘈杂声不绝于耳。
宋吟秋依着商铺走了一段路,与沈知弈挑了一家铺子喝茶。沈知弈便说既是还没过早市的时辰,便热一碗奶茶。宋吟秋惦记着前一晚席中的奶茶滋味,便也应了。
或许是店家见宋吟秋与沈知弈穿着打扮不似寻常百姓,打了奶茶又送了一碟奶糕来。宋吟秋谢过他的好意,店小二腼腆一笑,道:
“掌柜的说了,此前从未见过两位贵人,想必是搬来此处不久。很少有人搬来北疆住,我们店的奶茶用的都是新鲜的奶和中原运过来的好茶,还请贵人们多多照顾小店生意。”
宋吟秋往他手里又塞了些银钱,店小二本意推脱,但宋吟秋只说是赏他,他推脱不过,便笑呵呵地接了。
店里客人少,左右无事,宋吟秋便干脆与店小二聊起来。
“你方才说,很少有人搬来北疆住。那你原是住在北疆吗?”
“诶,是,我爹娘都在这儿,”店小二挠了挠头,“我们家之前在江南那边儿做生意,后来铺子周转不开。听说与狄人互市赚的多,便举家搬来了这儿。之前朝廷不是还让我们跟狄人互市来着,后来不知道为啥不肯了。我们哪儿知道这一停就是十几年啊,当时我家还没赚够回去的盘缠呢,便只能留在这儿了。”
“嗨,朝廷不让,咱们不还是跟狄人偷偷地做买卖吗,”旁边一桌的客人插嘴道,“留在这儿的才是大多数,一家上下好几口人吃饭呢。都是生计上的事儿,停了互市,咋们这些人咋活呀。”
宋吟秋用勺子拨去奶茶的浮沫。她原只以为互市重要,却不想要紧至此。
第23章 新粮
而情况若是真的已经严重到了此般田地,那么现如今靠着私底下互市过活的商户群体,还不知有多么庞大。
不过想来也是,与狄人的互市是多年以来的传统,大夏境内的牛羊皮制品,除了北疆等地偶有出产,其余都是与狄人互市得来的。自打朝廷明面上断了互市,虽说牛羊皮原料一度溢价,但供应却只断了一小段时间,而后也并未在大夏境内造成洛阳纸贵的场面。
细数来,纰漏之处多多少少也有好些。只不过北疆在大夏的存在感低,一直没有被注意到罢了。
宋吟秋状似随意地问道:“那近些年,互市一般都换些什么?”
“马匹啊,羊毛、牛皮、牛角制品,偶尔还有牛羊肉一类,”店小二歪着头想了片刻,“哦,最近一两年,还多了些从没见过的粮食种子。”
“粮食种子?”宋吟秋皱眉惊讶道。
“是了,这种子我爹娘都说没见过,”店小二接着道,“前些日子我娘到集市上也买了一些,听说结出来的果子用处可多了,不仅能直接煮了吃,还能磨成粉做成面,烘干了还能塞进枕头里。”
宋吟秋听着描述觉得耳熟,但她自幼在宫里长大,也对粮食的种类了解得不多。
她问沈知弈道:“你可曾听说过这种粮食?”
沈知弈便问店小二道:“你们店里可有这种果实?”
“有的,”店小二道,“在后厨搁着呢,我们店的厨子说先试试看能做些什么,看客人如果喜欢吃,再买些来种。”
他又补充道:“不过听说,种这玩意儿比水稻用水还要多。好在咱们夏天下雨多,种个半亩地也缺不了多少水。”
他转身去了后厨,不一会儿捧来一把粟色颗粒。
宋吟秋示意沈知弈上前查看,他抓起几粒在手上一搓,道:“这是荞麦?”
宋吟秋疑惑道:“荞麦?”
沈知弈道:“殿……你常在京中居住,或许不知,这是从东北边传到大夏的一种植物,在市面上偶有流通,大多数商家仅仅拿它来作枕头罢了,且并不多。”
经他一提醒,宋吟秋便想起为什么如此眼熟了。她有一次在皇宫看见过这所谓荞麦,不过颗粒远没有眼前这些饱满,而当时皇上也不过是当成邻国进贡的新鲜玩意儿摆了几颗在盘里罢了,也并未说它还能作粮食。
她继续问沈知弈道:“你是在哪里看到过这荞麦的?”
沈知弈道:“蜀中。”
对了,沈知弈的家乡便在蜀中。
只是……这荞麦既是已经流通到蜀中了,想必定是传入了很长一段时间。如若店小二所言非虚,那么它还能当粮食种植,既是新鲜吃食,内陆人又为何不种?
她暂且按下心中种种疑窦,吃掉碟中最后一块奶糕,与沈知弈一同离开了铺子。
她与沈知弈并肩走在集市上,偶有路人侧目,但也是匆匆一瞥。大抵同店小二所说的一样,镇子上人少,因而相互之间都有个印象,偶有生人,便很快能够被发现。
当然,也有偶尔休假或巡逻的小旗认出沈知弈。
“你怎么看?”宋吟秋转头问他。
“属下以为,这荞麦应是已经传入大夏有一段时间了,但或许由于一些原因,始终很少有人种植,故而才没能大面积推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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